闻听皮球又一次实实在在踢回了礼部脚下,恩格德有些不满,无奈自己的确任职时间太短,不敢贸然反驳,只好换做求助的表情,眼巴巴望着自己的搭档胡世安。然而胡世安此时却在那里频频点头,一幅赞许钦佩、引为知己的表情,真把恩格德气个半死。
图海即使不观察,也知道两位礼部尚书此时的表情是什么样子的。但他却不管不顾,一味按照自己的思路继续讲下去:
“只不过此次案情颇深,又涉及皇家御用马匹,故而奴才情急之下,先行调用刑部兵卒,并会同巡铺营将朝鲜人一行统统羁押在玉河馆,也并未擅自提审至刑部大堂。至于后续如何处置,是不是勘验出朝鲜人在京城到底私贩了哪些禁物,特别是请户部之后库'1',兵部之车驾清吏司、武库清吏司、太仆寺,工部虞衡清吏司之军器科、军需库、硝磺库、铅子库、炮子库,以及户、工二部所辖之两个钱法堂及宝泉局、宝源局,共同会商勘察,详细列出朝鲜此次私贩所涉及的军用器物之详细名目、数量之后,再全凭圣裁!”
“好!”福临脱口而出。当权者最最欣赏和需要的,正是如图海这样的“干员能吏”:于大事前,思路清晰,统揽全局而纹丝不乱,将其中要害根本阐释得一清二楚。于细节处,却也条例分明,胸中有数,把凡是涉及了军品的所有具体“职能部门”也一一开列出来,谁也不用逃避躲闪的。
“好!”弘毅也是忍不住叫好,只不过要憋在心里——
好一个复合型人才图海啊!这最后一段话,不仅解脱了刑部的责任。而且还提出了详细物证的问题,让余下的几个部院都“利益均沾”,谁也不要冷眼旁观、落得轻松自在,更为自己后续的打算悄悄铺平了道路!最后一句“全凭圣裁”,实在是点睛之笔,而且一定是说到福临的心坎上了!要不然皇帝今日会议以来,能第一次做出如此正面的评价?
这皮球,踢来踢去的,下面就是户部、工部和兵部来踢了。因为,他们都多多少少按照分工掌管着不同领域的“军用器物”!
不曾料想。图海说完这一长串之后。位育宫正殿明间却陷入了一片寂静之中,就连满臣之间的窃窃私语也没有了。
弘毅心中反而有些释然,无论满臣如何抱团,汉臣如何自保。真要是涉及了所谓“部门利益”。那谁也逃不脱“屁股决定脑袋”的定理!现在会议主题已经进入具体承办部门的博弈了。无乱满汉,谁都不愿意随便表态,以免自己给自己戴上了紧箍咒。
御座上的福临也是很有耐心的样子。毫不介意此时的寂静,反而身体往后微微倾斜,换个舒服的姿势。
又过了片刻功夫,福临这才轻轻咳嗽一声,以示提醒。
“奴才巴哈纳,原本提领过户部。当年皇上君临天下之初,就在户部属后设立后库,储纳银两、缎匹,以及茶、蜡、铜、铁等物。户部所辖之钱法堂及宝泉局,也主要是采纳银铜而铸钱,以为全国之用。郎球大人,我说的不知对否?”巴哈纳作户部、刑部“老前辈”,及时出面化解尴尬。
“大学士所言无差!”现任户部满尚书觉罗郎球被点了名,无奈回应,好在觉罗巴哈纳还没有打住的意思,而是接着说道:
“至于朝鲜蕞尔小国,的确渴求我天朝的良马、锦缎、铜铁等物。奴才曾于顺治七年五月和十一年五月,两次奉旨赍敕'ji ch前往朝鲜,沿途所见所闻,足以证明。”
“对,少傅出使朝鲜两次,自然清楚明白。你就详细说给众位爱卿听听吧。”福临很满意群臣开始逐渐步入正题了,也赞许的看了看台阶上的弘毅和台阶下的图海。弘毅推举巴哈纳入会,图海引领会议入题,都是有功之臣。
“奴才领旨。先说马匹,朝鲜土马个头矮小,虽然有些耐力,却适合其国北边山地崎岖之用,而不善马战。故而,朝鲜历来暗自鼓励民人入我大清私贩马匹。锦缎更是他的渴求之物了。朝鲜本地只产棉麻粗布,民众素来不贵土产,多贵华物,必求中国之锦绣绫缎。奴才入朝后,沿途所见,无论官民,都是以身着锦缎为荣。铜铁之物,兵家利器,对于那穷山恶水的小国坐在,自不必说了。故而,奴才以为,户部的确脱不开干系。”巴哈纳结合自己的亲身经历,用事实说话,切中了要害。
“好!尔等都要学得太傅这番为君分忧的忠良才好呀!当年朕初一临政,对巴哈纳多有苛责,后来虽然补救,然太傅却始终躬身勤勉、有劳无怨!真是为臣子的表率!”福临用“树典型”的法子,变相对那些还不言语的臣子提出了警告。
这位巴哈纳,的确是大起大落的人物。他既有武将之才,又有直臣之性,更有干员只能——清初,巴哈纳先后平定河北、山东、山西等地,又讨伐张献忠,定遵义、茂州;顺治五年,授户部尚书,曾与噶达浑搭档;福临亲政后,他曾建议永停山东临清烧造京师专用的城砖、地砖,得到了福临的认可;八年正月,福临突然问巴哈纳“各官俸银用需几何?应于何月支给?大库所存尚有多少?”巴哈纳从容对凑,丝毫不差。
但天有不测风雨,作为户部尚书,负责划拨八旗军饷。在多尔衮摄政时期,巴哈纳也不得不委身于当权者。于是,多尔衮倒台不久,顺治八年二月就有人就举报:“户部诸臣给饷不均。于驻防沧州两白旗兵丁,则给饷不绝;于驻防河间两黄旗兵丁,则屡请不发。”于是,福临为了树立威严,速决速办,将觉罗巴哈纳革职、籍没家产。
好在逐渐知晓了执政者诸多难处的小皇帝,还是勇于知错就改的。一年之后,皇帝下旨说自己对巴哈纳的处罚过于严重,恢复了他的“觉罗”身份,并任命为刑部尚书。巴哈纳也不负圣望,干的十分起劲,并在顺治十二年五月,以少保、刑部尚书的身份,加为少傅兼太子太傅、内翰林弘文院大学士。
“奴才惭愧,万万不敢受皇上溢美之词。”巴哈纳闻听皇帝表扬,更要高姿态一些了。
“奴才定当仿效太傅,效忠皇上,尽心办差!”终于有人反应过来了,掀起了向好太傅兼太子太保、觉罗巴哈纳学习的小**!
'1' 后库是户部的属库,设立于顺治初年,因“库在户部属后”而得名,涉及军用物品的铜铁等物资,储存于此处。(。。)
第一百五十章——臣奴各展才()
ps: 大年初一,弘毅恭祝各位新春快乐、马年一马平川、万马奔腾、马到成功、马上发财!
虽是积极响应君上号召,但如此直截了当巴结皇帝,还是引起众人的侧目!
何朝何代,君主都是需要那些所谓有眼力价儿、会顺儿杆爬的臣子的。其实,明君有几个不知道臣子孰优孰劣的?但往往关键时刻,溜须拍马之人所起的润滑剂作用,也是无可替代的。这位及时接上福临话茬的人,就在关键时刻发挥了这种作用!
“好,郭科,朕心甚悦!”福临笑着鼓励了一下这位叫做郭科的满臣。
弘毅急忙辨识,只见此人年纪也是三十出头的样子,虽是满臣,却生的十分“圆滑”——面庞白净、举止得当,二目机敏、眼珠乱转,也是仪表堂堂,但总让弘毅回忆起当年在“老虎苍蝇一起抓”的轰轰烈烈之中纷纷落马的贪腐大员与小吏们!
原来他就是“以工部左侍郎署本部尚书”的郭科。用后世的话来解释,其实就是“以第一副部长的身份主持本部工作,签发本部文件,实际履行部长职责”。如此说来,这溜须拍马的工作交给他来做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六部尚书之中,只有他这位履行工部满尚书职责的人不是坐实位、居实职的。别人都是正一品、从一品的,他是正二品。别人都身世显赫、资历厚重,他出身白身、年轻历浅……果然是人尽其用!
“奴才惭愧。还需皇上提点,实在该死!”
郭科拿这么一句回应皇帝的肯定之辞,让弘毅又一次有想吐的赶脚!
清初之时,满人上下崇尚务实,全然不似后世清的宫影视剧里那样,动辄就说自己“奴才该死”,充其量也就是“奴才知错”、“奴才有罪”、“奴才甘愿受罚”之类的了。汉臣偶尔会延续“汉明”的语言,来一句“臣万死!”这还有情可原:你是臣,你若羞愤到真的想死的地步了,皇帝还真是不能命令你“不许死”!但作为满洲的“奴才”。你连身体性命都是主子的。死与活自己说的压根儿就不算,还怎么敢说“该死、要死”的呢?
“罢了罢了,你倒是给朕说说,工部所辖诸事。是否涉及朝鲜行商一事吧!”闻听此话。弘毅实在忍不住。好奇的回头观察福临的表情。果然,皇帝此时的面容还算和蔼,可眼神里流露出的“无奈无语”之色却是不能掩饰得住的!
“嗻!奴才所暂领之工部。涉及军需物品的,诚如图海大人所言,确是虞衡清吏司之军器科、军需库、硝磺库、铅子库、炮子库,以及工部所辖之钱法堂及宝源局。图海大人了然于胸,下官实在是钦佩之至!”重复一句没有用的之后,郭科还不忘再顺便巴结图海一番。这一下,不仅图海,连一旁尤善此道的诸多汉臣更为之侧目了。
“郭尚书言过其实,图海惭愧。”
没想到,人家图海气淡神定,水来土屯一般,客客气气给“郭尚书”敬了回来。对君子待之以礼是习惯,对小人“荣辱不惊”那就是素质了!【所以有人骂笔者是满遗走狗、数典忘祖的时候,俺依旧待之以礼,依旧就事论事,依旧“荣辱不惊”……大过年的,厚颜无耻的自我表扬一二,看官海涵!】
“呵呵,郭科受教。”被图海火线突击提拔为“郭尚书”的,讨了个没趣,只好自顾自继续说下去:
“钱法堂及宝源局,虽由满汉两位右侍郎监管,满汉监督各一人掌管,但奴才知其事大,故而时常督察,确保监收铜钱及铸钱等事万无一失!”
“嗯!”福临只此一句。
“宝源局每年收缴各省岁解京铜、白铅之数,奴才也是笔笔过目,断不敢疏忽。”
“嗯!”
“宝源局鼓铸之钱,按卯报工部,奴才都是按数移交节慎库验收,以备发给各工之用……”
“朕知道了。卫周祚,你来说说看!”福临的忍耐终于到了限度,突然打算了郭科的啰啰嗦嗦,直接点了别人的将!
“嗻!”那位叫做卫周祚的工部汉尚书,不得不出班回奏。虽然有些勉强,毕竟正在汇报的是自己的“实际一把手”,但皇命更不可违逆。于是,说话之前,卫周祚先冲着张口结舌的郭科施了一个躬礼。
“卫大人请替我奏明皇上,告知各位大人!”油头滑脑的郭科此时还是不跌身价,交代一句之后,体面下台。
“回皇上的话,这军需库,掌管收发旗纛'dào'、账房等物;硝磺库,掌收发硝磺;铅子库,掌收发枪炮铅子;炮子库,掌收储废铁炮子……”卫周祚开口回奏,却在弘毅耳中和那位郭科老兄的流水账一样空洞。
弘毅忍不住仔细观察这位工部汉尚书,长得同样仪表堂堂,也是眉清目秀,难不成和郭科师出一门?刚要放弃,弘毅却盯着这位尚书大人走了神一般!
原来,弘毅发现他官袍底下的朝靴,脚面上居然打着补丁!一位从一品的高管,到皇帝的寝宫来汇报工作、议论朝政,居然穿着一双打了补丁的靴子?!
要知道,这时候是十七世纪,而不是二十一世纪。那时候很多达官显贵都已经学会了公众面前清正廉洁,黑暗角落男盗女娼!可在清初,体面的朝服行头可是为官之人的行业定规!你再穷,朝廷按例每年换发新的朝服朝靴,不至于如此窘困吧。而且仪表不整,那就是罪过。况且,为数不少的年俸、赏银和本部属员的各种孝敬可都是应有之义,加吧起来怎么也不至于如此“故意寒酸”吧!否则监察御史是可以参劾你“为官不仪”的!敢于冒着天下之大不韪而“露穷”。那就有可能是真穷。
由此判断,这位卫周祚,也许会有“廉声”!于是,弘毅还是集中精神听他往下说。
“……臣虽然没有去过朝鲜,但却知道朝鲜一处地狭物薄,工部往来账目之各项物品,在朝鲜那里必定都是奇缺之物!”果然,卫周祚已经开始渐入佳境了。
哦,如此说来,人家卫周祚一开始清汤寡水的流水账。也许是为了照顾自己的满洲头头郭科的面子吧?弘毅大胆揣测。
“……大学士巴哈纳大人已经说了。朝鲜一地缺锦缎、缺马匹、缺铜铁,既然如此,涉及军务的一应物品,他们自给自足定然困难。工部所领工程不算。单论刚才郭大人所言及的钱法堂、宝源局和四库。他们往来之物。或许早就在朝鲜奸商的窥伺之下了。据臣大胆揣测,若是朝鲜鸟枪兵战力可观的话,其造办枪、丸所用的铜铁铅、硝磺炭等物。均为上品方能堪用,如此一来,我大清物产他们必定心中觊觎已久!明安达礼大人,下官所言不知对否?”卫周祚果真说在了弘毅的心中去了!
“哈哈,卫大人有眼光!的确如你所言!上次呼玛尔之战,朝鲜鸟枪兵的军械可是不差于我大清火器的!说不定就是从咱自己家里偷偷运过去的!”明安达礼好像遇到了知己一般,大嘴一张就开始漫天猜测起来了。
“啊,明安达礼,你可别瞎说一气!这鸟枪火器,我兵部历来管理森严,怎么可能让那些朝鲜人任意偷去?”一直没有说话,躲在后台看戏的兵部满尚书噶达浑,闻听明安达礼的一番猜测,再也不能落得清闲了,急忙出来“辟谣”。
“就是就是,我们工部也没有此事!”最年轻的郭科本来不敢跳出来,现在有“老革命”噶达浑撑腰挑头,自然急于撇清自己。
“老噶,你急个鸟急?老子是猜测,不是定论。”明安达礼毫不示弱,出言反击。本来这无端的猜测,只是为了在几位尚书面前摆一摆自己的谱,发泄一下自己因为任珍案受到牵连的不满,要说真凭实据,的确没有!
“朝鲜所用鸟枪并非我朝定制火器,自然不会是偷运过去的。奴才在朝鲜亲眼眼看过的,明大人一定要据实奏闻皇上知道才好!”瞧见自己的尚书大人吃亏,兵部左侍郎罗科尔昆也急忙站出来澄清,而且拿自己刚从朝鲜得回来的见闻佐证……
眼瞅着一群满蒙大臣开始嚷嚷起来了,另一边的五位汉臣却是出奇的安静,似乎他们与现在的争吵毫无干系一般。
“众位大臣休得聒噪——”一声尖尖的吆喝声终于在逐渐热络的位育宫明间大殿上空,划开了一道口子一般,人们立即就此打住了。喊这一嗓子的,自然是位育宫主事太监吴良辅。
“臣等失状,请皇上责罚!”第一个出来认错的,居然是到目前为止一句话还没有说的一位汉臣。
“哈哈,无妨无妨。戴明说【说,通“悦”,应念作“戴明悦”】呀,你有何高论呀?”福临全然不很在意的样子,就好像刚才的争吵没有发生过,继续引领着会议的正确进程。
“臣今年三月才由刑部左侍郎升任户部尚书,不敢冒然僭越。”戴明说低头客套,可身形矮小的弘毅却能看到他分明还在偷偷往上观察着皇帝这边,似乎有所期待一样。
“朕让你说你就和盘托出,不必忌惮。再说了,郎球比你任职还晚了两个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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