缠绵病榻半月有余,陆玉珍的病情一直不见起色,也是老海在接到杜和即将提审的消息,冒着危险告诉了陆玉珍,想刺激起她的求生意志来。
谁知道陆玉珍竟真的爬了起来,还坚持着自己走进了关押杜和的地方。
为母则刚,陆玉珍用自己的生命体现了这一点。
而今,消耗了身体中积攒的所有能量之后,陆玉珍再一次陷入了昏睡之中,就连几个多年为陆玉珍诊治的医生,也只能祈祷出现奇迹,让这对多灾多难的母子能够再度团聚。
在这个当口,一个纤细的姑娘忐忑的来到了陆玉珍修养的病房门口,忐忑的敲了敲门。
“陆伯母在么,我是阿和的朋友。”
陆玉珍的眼皮轻颤。
老海大喜过望,连忙招呼道:“快进来,你伯母听到你来的消息了,你有什么话同她说么?”
姑娘点点头,犹豫了一下,低声对着床上的陆玉珍说:“伯母,我叫高羽,阿和说,如果审判不顺利,我们还有最后一个办法。”
第一百七十七章 舆情()
开庭进行的冗长而繁杂,杜和很快就对这场审判失去了信心,昏昏欲睡起来。
里尔克中途离席,片刻之后,又心满意足的带着一身肉味回来,江中叶等人却不能提前离开,只能草草的喝几口水充饥,杜和作为犯人,连一口水都没有。
终于,在杜和已经口干舌燥,不断的舔着嘴上发皱的死皮的时候,法官开始询问犯人了。
洋人法官明显有所倾向的问:“犯人杜和,你为什么要偷窃里尔克原告的黄金?”
杜和警醒起来,清了清嗓子,扬声说:“请问法官大人是问将我定罪的两百根金条,还是今天开庭审理的三千根金条?”
洋人法官咕哝了一句家乡话,又道:“你之前的罪已经受到了惩罚,我问的自然是今天审理的原告诉讼你偷盗三千根金条的事。”
杜和摇了摇头,“我没有偷里尔克的三千根金条,法官你的问题有误导性,我觉得有必要申请陪审团的参与以保证您不被原告所误导而产生偏颇。”
洋人法官大力的敲击了一下法槌,愤怒叫道:“你藐视法庭!难道你已经因你所犯的罪而进入地狱了吗?”
杜和耸了耸肩,无辜的说:“法官大人,我们这里没有地狱,倒是有个阴曹地府,您有兴趣可以了解一下。”
“奥我的上帝,瞧瞧这个迷途的羔羊,他居然挑衅上帝的权威!”洋人法官气的直哆嗦,口中连连的念着阿门,又画了几个十字,似乎他的上帝因为杜和的热情而受到了污蔑一样。
“法官大人,阿和可没有挑衅你们上帝,我们这地界,本来就归阎罗王大人管咧,外头还有城隍庙咧!”
江凌会心的给杜和打了个助攻,对在场所有不信阎罗王的都来了一下子。
里尔克和洋人法官都是虔诚的信徒,不像杜和他们除了自家老祖宗谁都敢拿来调侃,登时就一个掏出了妥拉经,一个拿出了圣经,叽里咕噜的念诵起来。
杜和讥讽的靠在栏杆上,风凉的说:“你们信的那些个神要是知道你们平时都是这个样子,也不知道会不会继续保佑你们。“
里尔克脸色涨红,捂着胸口抢白道:“你这样的贼,死后一定会被你们的阎罗王下十八层地狱!你这个偷窃财产的贼!耶和华主不会放过你!”
“第一,我没有偷你的金库,第二,耶和华如果跟你一样,敢冤枉好人敢不放过我,我们家玉皇大帝也不会放过你!”
杜和给里尔克比了个洋人都懂的鄙视手势。
里尔克大骂一声,越过桌子就要来厮打杜和,洋人法官连连敲槌,几个法警进来将里尔克架了出去,杜和被架住去了另一个方向。
“赶快去吃饭吧,劳累大家伙儿了,待会儿再开庭,江叔叔就清闲点,不必与他说那么多,咱们且看看这洋人能不能把好人冤枉到底!”
杜和扯着脖子,拼命回头与江中叶说了两句。
江中叶感慨的点头,扬声道:“世侄放心,叔心里有数。”
杜和才放弃了挣扎,与几个法警一起走了。
从一开始,杜和就知道这次审判希望渺茫,他甚至连自己找到的证据都没有出示。
然而不忍看到辛苦奔忙的众人失望,也对庭审还保留着意思希望,最后也就安生下来,等着审判流程,可谁知一个以中立公正为名的法庭居然会偏颇到如此地步,就因为杜和是个华人,里尔克是和他们讲一样的话的洋人,或者里尔克是个富商,而杜和是个无关紧要的普通人,法庭就会不顾一条性命的死活清白么?
于是杜和放弃了信任法官,也放弃了通过纯粹的审判来给自己挣回清白的想法。
他与高桥海羽有过约定,他相信高桥海羽可以把握好这个出手的时机。
有些东西,在法庭上出示了,只是尘封在卷宗里蒙尘的一段文字,而用在更合适的地方,则可能起到力挽狂澜的作用,杜和与高桥海羽赌的就是这个时机。
心有灵犀的是,高桥海羽准确的把握住了这个时机。
在得到了杜家的倾力帮助之后,高桥海羽发动了自己在大学期间积攒下来的与各大报社的关系,将早已写就的一份份成熟的新闻稿发了出去,一个小时之后,在杜和的闭庭休息还没有结束的时候,一场狂风骤雨已然酝酿成型了。
《申报》、《时报》、《新闻报》、《晶报》、《民国日报》甚至几份英文报纸,几乎不分前后的发出了号外新闻,上海滩本土穷小子与洋人巨富之间蚍蜉撼树的一场争端,被掰开揉碎了放在了民众的眼前。
杜和从一个盗取钱财的不义之贼,摇身一变,成为了为民请命的江湖侠客,盗窃变成了劫富济贫,而发生在眼前的一场更大的冤屈正在进行之中。
一个事发之时正处在囹圄之中的勇士,一个挟私报复的不良商人,民众们沸腾了。
里尔克买卖人口、压榨劳动力,克扣死亡劳工的抚恤金,甚至拐骗良女堕入风尘以此取悦合作伙伴,凡此种种,恶行罄竹难书。
而杜和盗窃里尔克的那些金条,就是为了给那些劳工在安全事故中身亡后,没有得到任何抚恤的人家作为续命过河的救急钱,这笔钱本来就应当是他们的,只是里尔克仗着自己的地位,赖了账而已。
更重要的是,这笔钱在杜和入狱之后,已经经由连魁班,还给了里尔克,也就是说,到杜和入狱为止,他已经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付出了代价,也弥补了里尔克的损失,可是里尔克却将杜和入狱之后发生的失窃同样赖在杜和头上,一心想让杜和去死……
上海人心善,见得人惨,见不得人受欺负。
混的惨是自己的能耐不行,受欺负则是恃强凌弱,犯忌讳的。
各大小报纸敏锐的捉住了这一波的民意走向,一波又一波的舆论精准的抓住了民众们关心的点大写特写,甚至不需要高桥海羽的二次运作,事情就发酵变大,形成一股潮流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汹汹然()
民意所向,刀锋所指。
短短半天之内,信件如同雪花般堆满了国民政府、租界警局的信箱,就连领事馆都受到了波及,一些人写了条幅标语嘲讽当今黑暗时局,更多的人围在国民政府的院子对面,指指点点,与租界警局有旧恨的,还借机丢了几个臭鸡蛋过去。
夏江被满头大汗的放下了上级打来的申斥电话,脸上的讨好为难在放下电话的一瞬间变成了阴鸷冰冷。
里尔克坐在夏江的对面,在听闻了消息之后,里尔克提前结束了庭审,直接赶到了南城警局。
如今一个杜和已经无关紧要,人们的注意力被里尔克的工厂每年令人咂舌的死亡率和伤残率所震惊。
一个喝人血的工厂,居然盘踞在上海这么多年而无人注意,人们理所当然的怀疑起了这背后的勾当。
勾当自然是有的,但是绝不能叫老百姓知道。
他们平素比较好糊弄,脾气也好,但是一旦感觉到了威胁,就会变成另外一种充满进攻性的样子。
到了那个时候,就难以收拾了。
上级对夏江的叮嘱就在于控制舆情,避免其再次发酵,乃至于惹火烧身,烧死几个无辜的高官。
而里尔克对夏江的要求则很简单具体:“那几个被关起来的工人不能留了。我不能留下任何人证,你最好赶快安排。”
夏江烦躁的按灭一只烟头,脸色狰狞。
“那个和你打官司的小朋友,一起做了?”
里尔克的鼻孔猛然扩张,深吸了一口气,压抑住了自己拼命想要弄死那个小偷的想法,用自己仅剩的理智说:“不行,他是起火点,他死了,跟老百姓没法交待。”
里尔克没说的是,他始终相信自己金库的失窃与杜和有关,如果杜和死了,那他就永远没法知道那比财富的去处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华夏的谚语与这个犹太人铭刻在骨子里的信念不谋而合,他相信只要杜和出来,他总能抓住他的狐狸尾巴。
既然他在全上海的面前喊冤,那他就在全上海的面前用事实叫那些被骗了的傻瓜醒醒。
夏江沉着脸点头,同意了里尔克的要求,两人又仔细讨论了一些应对的细节之后,里尔克戴上帽子,匆匆离开。
工厂里的事情被曝光出来,里尔克必须尽快回去扫清首尾,不能留下让那些傻瓜们确认的蛛丝马迹。
夏江也有很多涉及到里尔克的边缘案件要清理,想了想,夏江签了一封释放文书,拿起了桌上的电话。
洛豪笙很快敲响了夏江办公室的门。
“局长,您找我。”
洛豪笙谨慎的站在了门口。
自打撞见过夏江与楼下的女文书的一次‘休闲’之后,洛豪笙对夏江的办公室避之不及,能躲则躲。
夏江倒是不甚在意,招招手道:“豪笙啊,来,有个事情交给你。”
洛豪笙这才走到夏江的办公桌前。
夏江笑了笑,将自己签好的那封文书推到洛豪笙面前。
洛豪笙眼眉一挑,疑惑的说:“杜和那小子不是刚送进去没多久呢,就要放了?”
“唔,”夏江又点了一支烟,无奈的说:“不放不行啊,那小子家里头拿了赔偿单子过来,证明已经给里尔克把金条还回去了,这是盗窃案,又不是杀人案,不放怎么办?”
洛豪笙便拿起了文书,主动道:“那我去放人?”
夏江手向下虚虚一按,“且慢,我这还有一封文书。”说着将抽屉里的另外一封释放文书拿了出来,盖在了洛豪笙那一封之上,笑了笑,“这一封是双面文书,只能你来做,别人我不放心。”
洛豪笙神情一震,向桌面上看去。
片刻之后,洛豪笙垂下了头,低声道:“我晓得了。”
“带几个人去?”夏江追问。
洛豪笙摇了摇头,“人多嘴杂,我自己去,局长放心便是。”
夏江欣慰点头,重新埋头于下一样扫尾工作。
洛豪笙便拿着两张单子,驾车前往提篮桥监狱。
双面文书,也就是传说中的假文书,文书是真的,意思是假的,夏江给洛豪笙的是释放文书,那么实际上要洛豪笙做的,就是灭口了。
洛豪笙捏紧了手中的单子,二十几人的性命,就系在他的身上,车厢后座上,是一杆步枪,只要他将人领到僻静处,捆好,步枪点射,大抵三分钟就能做好这个事情。
三分钟,二十条性命,亦或是一秒钟,自己的性命,洛豪笙心沉如海。
提篮桥监狱很快到了,洛豪笙是熟面孔,印度看守拿了文书扫了两眼,就同意了放人。
左右是一群爱惹事还没钱的愣头青,关进哪个监室里都是*桶,还不如送出去消停,印度看守叫来了负责那一片的望都,叽哩哇啦一通,望都就高高兴兴的拿着钥匙去提人了。
杜和是第一个被找到的,彼时他刚刚被法庭送回监狱,正在闷头思索高桥海羽那边的成功可能,忽然听到牢门一动,望都就站在门口,笑嘻嘻的对他说:“我的朋友,你真是个幸运儿,有人来捞你了!”
捞这个词,也不知道望都是在哪儿学的,用的居然还很准确。
杜和没料到居然这就要放他走了,一时间站了起来,四顾之下,见周围的囚犯们一个个艳羡的眼神,居然有些局促不安起来。
他知道他是如何出去的,这些人犯如果也有一位像高桥海羽这样有本事的女朋友,他们的罪行,应当也可以出去,不过杜和此时帮不了他们,自顾不暇之下,也只能每一个他认识的人告别。
老戴依旧稳如泰山,杜和与他鞠了一躬之后,老戴也没有发出什么声音,倒是疤脸铁头用力的敲了敲杜和的胸口,叮嘱道:“出去以后长点脑子,再别进来出洋相了。”
杜和擦了擦眼睛,笑着点头。
和榔头拥抱的时候,望都看了看手里头的名单,惊喜的说:“啊,朗通在这个监室啊,我还说怎么找不着,你别抱了,他得跟你一起走。”
杜和愣了愣,榔头也愣住了。
“啥?我也走?走去哪儿?”
“出狱,没罪释放啦朋友!你可以和别人拥抱啦。还有和你一起进来的朋友,你们都可以走啦。”
望都笑容可掬的恭喜着榔头,看了看手上的文书,还找灰老鼠挨个点起了名。
被点到的都是上次罢工中,和榔头一起抓进来的工友。
他们有些茫然的站了出来,互相看了看,紧接着就是一通狂喜。
要出狱了!
第一百七十九章 自由()
二十几个工人很快就将自己的东西收拾利索,站成了一堆。
其实他们也没有什么东西好拿,多半是将自己拿不走、舍不得用的好东西留给了他们在监狱里头认识的同伴们。
犯人也是人,工人也是人,从一开始的互相看不上,都觉得对方是渣滓,到后来已经磨合出了那么一点微妙的感情,工人们嘴上不承认,可是给东西的时候丝毫不含糊。
乱象纷起的年月,又有几个人是真的想要为非作歹、蝇营狗苟呢?
杜和趁着众人告别的时候,将自己口袋里的钱都留给了疤脸铁头,疤脸铁头扯了扯嘴皮子,算是给杜和了一个罕见的笑容。
“戴爷说,你自去,不必挂心这里,也不必记恨老金。”
杜和的笑容淡了一点,随即又重新挂上脸庞。
“进来这么久,头一次见你笑,原来你笑起来还挺好看。”
杜和打趣了疤脸铁头一句,疤脸铁头咳嗽一声,立马就收起了笑容,佯怒道“臭小子骨头赢了?还不快滚!”
杜和哈哈一笑,率先步出了牢房。
灰老鼠在后边啧啧称叹,“我早就说过,这后生待不长久,果然就走了吧?走了好啊,走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能消停点。”
疤脸铁头从背后给了灰老鼠一脚,“皮子痒了?今天的马桶刷了么?”
灰老鼠就地打了个滚,朝着角落里的马桶边跑连声叫道“这就去,这就去!”
杜和听到背后重新热闹起来的声音,不禁会心一笑。
监狱里头的这一套登记体系,说起来没人权,不公平,可是实际体会到了才知道,每个人所处的位置对他来说都是最公平的。
花案犯挨欺负,人口犯倒马桶,义贼掌舵,力士监督,一个监室就如同一个严丝合缝的机器一般,�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