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双眼睛,如同点睛之笔一般,点活了整张脸。爱明小姐是单眼皮,看着像半睁着,长睫毛向下垂着,将眼珠盖住一半,看着人就不精神,这种不精神不讨人厌,就好像是哪家刚刚睡醒的女儿一般,叫人心疼的想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多睡一会儿。
果然是一位有特色的美人。
杜和大大方方的打量着爱明小姐的外表,毫不吝惜的夸赞道:“爱明小姐蕙质天成,不亚于画报上的明星。”
爱明小姐掩口一笑,一垂眸的风情,叫人不想与外人道也。
杜和有些发晕,道了一声失礼,就凑到爱明小姐跟前,看向她手里的那本书。
一股子幽香袭来,就着爱明小姐扣在书册上的白而纤长的手指,染在杜和的鼻尖。
“就是这个字,何先生瞧。”爱明小姐点了点书本上的那个字,又抬起头,满怀期待的看着杜和,“侬最好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基金()
那股子幽香,同堂子里时兴的桂花香不同,前调更冷冽一些,后味微微发出梅子的味道,闻起来不会惹人生腻,还想更多的吸取,不知不觉的时候,杜和与爱明小姐之间的距离就很近了。
“何先生,拜托侬啦。”
爱明小姐柔柔的声音回荡在杜和的脑海里,适时地将迷茫的杜和唤醒了。杜和“噢”了一声,恍然回神,暗道一声惭愧,低头朝着爱明手中的书籍看去。
那是一本歌曲谱子,上头用燕乐半字谱写着一首歌谣,抬头就是‘凤凰于飞’四个字。
爱明小姐指着的,并不是歌词,而是曲谱的一个节奏,杜和看了看,不大确定的说:“惭愧,我只能看出来这个指法写的是蠲字,表示一根线上弹两次,不过不确定是否是抹勾两次。”
爱明小姐恍然大悟的抚掌,欣喜地笑着说:“就是抹勾两次呢,我晓得这个音,不过一直都不认得字的发音,一直以来都很困惑呢。谢谢侬啊,何先生。”
杜和轻松的吐了一口气,也很高兴能帮上忙。
爱明小姐招了招手,阿生嫂子就很勤快的送上了茶水,爱明小姐亲自动手给杜和到了一杯茶,眼神清澈的看着杜和,“耽误何先生时间了,您应当是有事情的吧?”
杜和点了点头,喝了一口茶,慢吞吞的说:“爱明小姐不拘一格,我想,您当上头牌的方式也应与您的不拘一格匹配才是。”
爱明小姐来了兴趣,“哦?”了一声,直起了身子,绛红色的旗袍勾勒出有致的弧度来,叫杜和不好意思的移开了目光。
阿生嫂子就知趣的站在了门口看风向,好叫爱明小姐同杜和能够尽情谈话,不必怕隔墙有耳。
半个钟头之后,在院子里几个人的殷殷期盼下,爱明小姐亲自将杜和送了出来,并恭敬地鞠了一躬,道了一声:“先生大恩大德,爱明记住了,以后爱明就冠先生之姓,以示铭记。”
杜和没有拒绝,仔细的嘱咐道:“以后的前途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自己选的路,也祝你以后都顺利。”
何爱明知道,这就是杜和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了,点了点头,何爱明忽然展开手臂,轻轻地拥抱住了杜和。
“谢谢侬啊,何先生。”
何爱明对杜和说。
杜和拍了拍何爱明的后背,点了点头。
两个本来今生都不会相遇的人就这么改变了轨迹,就此交错而过,成为了互相的生命中值得铭记的一个符号。
在江凌耐心耗尽前的最后一刻,何爱明放开了杜和,与杜和璀璨一笑,毫不留恋的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杜和喟叹一息,吩咐李二筒两句,在李二筒震惊的目光中,笃定的点了头。
李二筒不理解杜和为什么要这么做,不过杜和与李二筒在这件事中积累下来的信任叫李二筒依旧忠实的履行了杜和的安排,在一行人离开之前,消失了一小会儿。
吃过了阿生嫂子给端过来的午饭,三人就从长三堂子的后门悄然而去。
阿生嫂子已经决意留下来,在长三堂子里的生计虽然下贱,可是做何爱明的娘姨活计不重,工钱也多,她又没有花销,可以攒下钱来,给自己的孩子搏一个前程,杜和也觉得安排一个互相都认识的人在何爱明身边是必要之举,这件事就这样定了下来。
当天晚上,杜和与江凌就返回了连魁班。
李二筒第二天早上则将连魁班所需要的所有器具都修理、制造完毕,连魁班重新恢复了运转,所有人都回归了自己的轨迹。
江凌经历了没有杜和陪伴的一晚上,辗转反侧良久才迷糊入睡,待天光亮起的时候,江凌起床,刚好与起早扫地的杜和迎面而见,杜和与江凌行了一礼,江凌点了点头,昨夜之前的种种,就如同一场梦一样,飘然远去了。
但是对于杜和来说,他最重要的目的和最后的安排,才刚刚开始运行。
在外滩西边的四马路上,在杜和走后,当天晚上,何爱明重新走出自己的房间,装扮一新后,施施然出现在了长三堂子最热闹的院子里。
与所有女人博花魁的方式不同,何爱明不以色、不以才,只以善一字争先。
这个善,是善良,也是善举。
在公开场合,何爱明宣称钱财无用,只想能多帮助无辜女性,震惊四座。
她也说都做到,当晚,何爱明拿出全部积蓄,一掷千金的解救了几个被迫卖身的女人,之后又发宏愿,不计钱财的专门请工部局公证,请教会出头,成立了一个专门解救家庭不幸的妇女的普慈基金,除了开始的基础金额外,保证每年都会向基金里注入一定的金额,保证其运行。
事情就在杜和周密的安排之中,按照既有的预定运转起来。
一夜之间,何爱明以慈善义妓之名,就此红遍上海滩。
杜和自己都没想到,何爱明会将这件事做得这样好,好到在杜和已经不在上海滩之后,在何爱明找到了自己的如意郎君,改名何娟,与丈夫相携归老之后,在上海滩经历炮火疮痍,灰烬里重新发芽之后,那个名叫普慈基金的机构依旧在不断地运转之中。
利用杜和注入的那一箱黄金,普慈基金发行了彩票,变成了有源之泉,不断地积累资金,建立了专门收容妇女和弃婴的机构,后来又发展壮大,扶老济困,积善不断,真正的在一定程度上做到了何爱明所说的让弱者得到庇护,让亡者得到安息。
但是在刚刚成立的时候,普慈基金仓促成立,只收留了三十二名各种原因失去生活来源的妇女,和十九个嗷嗷待哺的婴孩而已。
这些人,绝大多数都出自李二筒的名单,出身于造船厂旁边的那一排低矮的黑房子里。在他们喘过气后,又成为了普慈基金最忠诚的成员,为基金奉献出更多的努力。
而彼时,焦头烂额的里尔克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些花边新闻,如果他能够对自己的工人有一丝一毫的关注,就能够顺藤摸瓜,从何爱明的举动里,从遇难工人家属的大批失踪里推测出一丝半点的线索。
但是没有,暴怒的里尔克只是花费巨资疏通关系,封锁了车站码头,甚至不计代价的请军警查抄旅馆赌档,以为得到巨资的一行骗子一定会在那些场所里瑟瑟发抖。
一步错,步步错,当何爱明的基金得到了教会背后的领事馆的庇护和重视后,无论有什么怀疑,都不会有人再可以撼动这个未来庞然大物的雏形了。
第一百一十六章 来龙去脉()
整件事情,彻头彻尾的知道来龙去脉的,只有李二筒一人。
后来,在阿生嫂子将自己的孩子供到了大学,李二筒送来贺礼的时候,阿生嫂子与李二筒进行过一场忆苦思甜一般的谈话。
李二筒无意间提及,不知晓为何爱明小姐会答应杜和藏匿下那么多的黄金,又分文不取的将那些黄金按照杜和的方式捐出去。
“假如爱明小姐昧着良心留下那些黄金,我想她压根就不必再在堂子里蹉跎下去,完全可以远走高飞,重新开始,何苦又因为声名鹊起,无人敢近前,空等了那些年的岁月。”
李二筒无论怎么想,都不明白,对于有无数种办法逃脱杜和追究的何爱明偏偏完全照杜和的做法执行了安排困惑不已,也对完全不害怕何爱明带着钱跑路的杜和困惑不已。
两个素未谋面的人,是如何达到这么好的信任的呢?
彼时依旧未再嫁的阿生嫂子那个时候,深深地凝望了窗外,带着惋惜,舒了一口气,缓缓对李二筒说:“二筒,你还没遇到喜欢的人。”
李二筒似懂非懂,阿生嫂子也没有再说。
何娟,这个名字是何爱明在自赎了自己,重新落户的时候起的,娟字,与蠲字同音,意为在同一弦上勾抹两次。
琴弦未动,心弦动。
一向不知道情情爱爱的何爱明,打小就被卖进了堂子里,开始的时候只是做粗活,当个大姐培养,后来她自己认了鸨母当妈,才成了预备的‘相公’也叫‘清倌人’,不过这只是一个营生,她想活着,也想活得舒坦一点。
打个茶围子,赚个三块钱,足够她一个月的吃喝,何乐而不为呢。
当红的花魁不好,要‘出局’,还要挑一个或者几个相好的来长期来往,爱明觉着腻味,不如喝茶听曲儿自在。
就这么长到二十岁,快成堂子里的老姑娘了,爱明的‘妈’死劝活劝,最后下了死命令,才叫爱明动了动嘴,同自己新来的娘姨说自己想当‘头牌’。
其实不过是知道娘姨一定会同妈妈说,好给自己一个喘气的机会,谁知道就等来了杜和。
谁说相逢惊艳的只能是男人,女人同样会春水吹皱,乱了芳心。
何爱明从来没有找过相好,也不知道什么是喜欢,只不过她在见到杜和的那一眼,忽然感到非常的难过。
她画了最好看的妆,穿着最好看的衣裳,应对答话无一不得体周到,可是,她依旧难过,她知道,见到这个男人,认识他,只不过是如同笼子里的鸟儿,百无聊赖的抬头,却惊鸿一瞥间看到了展翅而过的苍鹰。
何爱明第一次痛恨自己的身份。
她是一个‘长三’。
一个一切都可以用洋元来换的女妓。
对杜和赋予的信任和支持,何爱明无以为报,只能不顾一切,拼了命去完成。
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何爱明是学过这首诗的,但是她那个时候才真正懂得了诗句的意思。
她从来没敢想过,如果她能与杜和在一起该有多好,在用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拥抱告别了杜和之后,何爱明只是用了一生去铭记,铭记那个当年午后阳光下,微微笑着的青年。
杜和应当是看懂了的。
他初尝情爱滋味,在与高桥海羽在一起的时候,杜和看到的高桥海羽的眼神,与何爱明的何其相似。
不过他没有说破,只能懂得,然后感激这个纯粹的女人的一场错爱。
乱世之中,覆巢之下,脆弱的花芽莽撞的开放,更加惹人怜惜,也更加让人惋惜。
在回到了连魁班之前,杜和去了一次虹口的万岁馆。
高桥海羽刚一出门,就被守在角落里的杜和牢牢地抱住了。
脱口而出的惊呼被熟悉的气味打断,高桥海羽又羞又怯,但是怀抱着她的男人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子憔悴和疲惫,叫高桥海羽最后只是安静的靠在他的怀里,一下一下的抚平他胸口急切的心跳。
“我做到了,阿羽。”
良久之后,杜和放开了高桥海羽,充满疲惫的眼睛依旧明亮,那里头又有了不一样的东西。
高桥海羽点了点头,双眼满是泪花。
“我听说了,报纸上到处都是……阿和君,您辛苦了。很棒,你做的很棒。”
在学校里专攻新闻专业的高桥海羽,业务能力在班级里名列前茅,通过简单地新闻语句,就可以分析出背后事件的基本脉络,从里尔克铺天盖地的通缉令和小报无孔不入的报道之下,高桥海羽每一天都过得胆战心惊。
她深知杜和面临着多么巨大的危险,也敬佩杜和能够冒着生命危险,仗义出手,帮助了蒙受冤屈的同胞。
与此同时,高桥海羽想到了更多的一些东西,她急切的抓住了杜和的手,不顾羞涩的贴近杜和,快速的说道:“阿和君,我听说里尔克已经说动了英租界和法租界的大使馆,租界警局都给惊动了,你千万要小心啊!”
杜和皱了皱眉,没想到里尔克会有这么大的能量,不过他经此一事,沉淀了不少,心里虽然沉沉压力,不过依旧安抚着高桥海羽:“阿羽不用担心,我们做的天衣无缝,不会有人知道的,就算查到了我的头上,他们也没有任何证据。”
“可是那些警探们不讲证据的……我妈妈跟我说过,虹口的东洋同胞们被抓进警局,很快就会被放出来,但是华夏人,假如不让他们满意的,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可能会死!”
高桥海羽头一次痛恨起了一向偏袒的租界警局来。
杜和这样的大英雄大丈夫,怎么能被那些人渣磋磨,他们怎么配如此对待自己同一民族的英雄?
杜和笑了,从那些陈郁的过去和复杂的人性中挣脱出来,高桥海羽写满了担忧和感情的小脸让杜和觉得一切都无所谓了,只要他的爱还在,他又有什么害怕的呢?
两个人在万岁馆的角门又低声的谈了许久,直到又一声开门声响起,一个陌生的东洋浪人探出头来,沉稳的说道:“高桥小姐,团长夫人找你呢。”
杜和与浪人对视了一眼,捕捉痕迹的皱了皱眉。
高桥海羽嘟了嘟嘴巴,不过还是放开了杜和的手,礼貌的对那浪人说:“谢谢您冈本先生,请转告母亲,我马上就去。”
浪人点了点头,再度看了杜和一眼,虚掩上角门。
高桥海羽不大情愿的说:“阿和君,外祖家一位哥哥要办生日宴,母亲大概是要我回去试衣服……”
杜和理解的点头,摸了摸高桥海羽细碎的刘海,温和的说:“你去吧,我也要回连魁班了。”
高桥海羽依依不舍的回了角门。
杜和看了看角门门缝处,一道目光转瞬而去,避开了杜和的审视。
“浪人?”
杜和喃喃。
一向不参与虹口乱事的高桥先生,什么时候与浪人有了接触呢?
第一百一十七章 警探()
江中叶看着院子里的杜和与江凌。
两个人相隔很远,也没有说话,各做各的事情,但是江中叶就是觉得不对。
看了两人很久,江中叶的眉头越皱越紧,眼中是浓浓的不解和探究。
二人年纪相仿,性格相近,本来应该是最合适的一对儿,可惜造化弄人,俩人非但看不惯对方,经常闹矛盾,后来江凌还与何团长看对了眼,彻底的打消了江中叶的想法。
大概是冤家吧,江中叶想,只希望他们以后不要闹的老死不相往来,叫老一辈相交莫逆的师兄弟两人遗憾才好。
在江中叶已经认命,放弃了将杜和与江凌撮合到一起之后,情况似乎又变得诡异起来。
在江凌出门散心,杜和回家探亲,两人双双消失将近十天之后,却一前一后的回了连魁班,而且江中叶敏锐的感觉到,江凌不再敌视杜和了。
他甚至看到江凌给了南风一把零嘴,南风乐颠颠的捧着零嘴去给杜和吃的时候,江凌也没有反对,甚至……有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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