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和那厮虽然不是个东西,不过居然很会打杂,院子里被杜和收拾的一尘不染,比去年的乱象不知道好了多少,以至于江凌虽然光脚出门,脚底也只是沾染了一些细微的痕迹而已。
春天的土地带着一股子软热的气息,踩上去如同地摊一样,江凌舒爽的伸了个懒腰,又扭头回屋拿了个碗出来。
蒋四婶每天都会单独给她留一份吃的,江凌有的时候吃,有的时候不吃,全凭心情。
显然,今天早上,江凌的心情还不错。
同样光着脚底板出门的张阿发就在这个时候和江凌撞了个面面相觑。
不过张阿发是从仓库里出来,手里头还搬着一个箱子,而江凌的手里则端着一碗面线。
场内无人,一阵凉风吹过,江凌打了个激灵,皱着眉头问:“阿发,你在做什么?”
张阿发紧张无比,先是将箱子放在地上,想了想又拿起来,给江凌示意了一下,卑微的说瑟缩着肩膀小心的说:“阿凌啊,今天我身体不舒坦……噢噢,昨个看着仓库里的好些东西都发霉了,我就想着拿出来晒晒太阳。”
看江凌脸色不耐烦,张阿发机智的将自己的话头打断,直接说起了自己在做的事情。
江凌看了看那只箱子,冷淡的“哦”了一声,一扭头去了江中叶的房间。
昨日之事,江凌后来都从蒋四婶那里了解到了,江凌不傻,相反的她很聪明,知道这里头都经过了多少的龃龉,也因此,对处于昨日漩涡中心的两人,都有了一点想法来。
两个本来兄妹相称,相处了很多年的男女,因为各自的不同理念,终于走向了十字路口,分道扬镳。
裂痕有的时候无声无息的就存在了,谁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产生的,不过一旦出现,也就预示着一段关系的终结。
张阿发看着江凌愈行愈远的背影,近乎贪婪的看着江凌的脚底,好半天,才抹了抹口水,将那只本来打算入库的箱子抬起来,放到了阳光下晾晒起来。
被张阿发影响了一早上的心情,江凌放弃了在家里舒舒服服休息一天的机会,从江中叶的房间里拿出了一小沓子钞票,就出了门。
而在另一边,终于等到所有人都离开的张阿发,终于放开了手脚,打开了连魁班的大门,将几只小箱子抬了进来,随后,在老十三的帮助下,将箱子全数搬进了仓库里。
老十五还小,心里头藏不住事,一放下东西,就兴冲冲的叫唤:“大师兄,那小子今天神气不成了!”
老十五一早就被张阿发安排出去迎接箱子,并不知道杜和被张阿发叫去做临时档头,闻言不禁奇怪的问:“你怎的知道他不成?十三儿告诉你的?”
老十五“咦”了一声,摸了摸后脑勺,后知后觉的嘟囔:“告诉什么?”
“你先说你怎的知道那小子不成?”
老十三不想戴上嚼舌根的帽子,连忙催促老十五解释。
“那小子不是经常跑去会书寓先生嘛,今日我搬箱子的时候,十全班子的人说今日那边要有乱子,大人物们要有动作,所有预约好的表演都取消咧!那小子那么好动,可不就是要被大人物们给动作了?”
老十五说的糊里糊涂,不过不耽误了解他的张阿发理解他说的意思。
虽然与张阿发的本意南辕北辙,不过巧合的是,今日连魁班的表演,正是在那一片地方。
老十五所说的大人物,无非也就是军警们,军警们要有动作,那么势必会牵连到整个地区里的人。
老十三有些担忧的靠近了张阿发,犹豫着问:“阿发师兄,咱们班子的人还在那里咧,要不要……”
张阿发面上现出狠辣之色,老十三后头的话就噎回了自己的肚子里,深深的埋下了头。
乔三儿的家在距离连魁班很远的浦东,那里破旧,落后,与欣欣向荣的蒲西呈现完全相反的荒凉态势,一江之隔,如同两个世界。
这里也被成为贫民区。
乔三儿是带着自己的老娘从外乡过来的,三年前拜在江中叶门下学习魔术,之前一直都是走街串巷卖些小玩意的货郎。
也许所有人都不记得了,当年是江凌把乔三儿带进了连魁班的大门。
手艺人手巧、灵活,做起绢花来不啻于商行里买的洋玩意,江凌一眼就看中了乔三儿的手艺,打听又打听的,终于将乔三儿的老娘说通了,改行串业的,跟着江家人学魔术。
可惜,三年后,乔三儿终于要出头的时候,却被毁了。
江凌不心痛是假的。
别人知道乔三儿是张阿发的狗腿子,帮着张阿发无恶不作,唯马首是瞻,甚至不将班主放在眼里,但是江凌只知道乔三儿对她一直很敬重,对她阿爸也一直怀揣着敬畏之心。
可惜,乔三儿跟错了人,走错了路。
路再远总有到的时候,日上三竿的时候,江凌总算凭着记忆找到了乔三儿的家。
说是家,其实就是一个老旧的弄堂,盖着歪歪扭扭的几层木板房,板子的高度还没有人高,进去必须弯着腰,否则就会撞到别人家的楼板,惹来一阵叫骂。
不过江凌丝毫没有犹豫,跟旁边的街坊打听了一下确认了乔三儿家在这,就郑重的踩着漏风的楼板上了二楼,敲响了一扇破旧的木板门。
好久,才传来一声开门的声音,江凌一抬头,就看到了乔三儿的阿妈满是红血丝的眼睛。
第九十三章 母子()
乔三儿的母亲与乔三儿长得不像,乔三儿瘦小,形容偏阴柔,乔三儿的母亲则高大些,长相也更严肃有棱角,两人看起来像是父子更多些,只不过平日里看着好笑的画面,此时江凌看起来只有心酸。
此时乔三儿的母亲原本高大的人肩膀塌着,面若枯木,两鬓斑白,衣衫宽大的一走就漏风,看起来一夜之间就老了很多,明明是三十多岁的人,白发迎风一动,看着居然比江中叶的还要多了。
迟疑了一下,乔三儿的小心的娘唤了一声:“是……江姑娘?”
江凌眼神别开,心虚的答应了一声,“是我,婶婶,我来看看乔三儿哥。”
乔三儿虽然入行晚,辈分低,不过按照岁数来说,是比江凌大的。
如今既然逐出了门,就按年龄论先后了。
确认了江凌的身份,乔三儿娘骤然一动,朝着江凌扑了过来。
江凌一闭眼睛,准备硬挺着挨一巴掌的打,谁知过了一阵儿,江凌睁开眼睛,看到的却是乔三儿娘跪倒在地的纤细背脊。
“恩人呐,我们三儿对不住你!”
乔三儿娘嚎啕着跪伏在地,流淌了一天的泪水再次决堤,哭声里充满了痛心和歉疚。
不过字字句句,她一个字的不是都没有怨过江凌,怨过连魁班。
江凌愣住了。
自家将她唯一的儿子废了,乔三儿娘怎的就这样会替他人着想?
叫眼看着江中叶狠心下手的江凌无地自容。
“婶婶这是做什么,折煞了,折煞了!快起来!”
慌忙的将虚弱的一把柴禾一样的乔三儿娘扶了起来,江凌连拉带拽的将她送进了房间里唯一一把椅子上,才算是松了一口气。
这把椅子还是连魁班更换家具的时候,乔三儿偷偷留下的。
其实旧家具换下来不用,就是烧火的下场,乔三儿拿了凳子,还只拿一把最破旧的,大家谁都装作没有看见,只当他要带回家劈柴,却没想到是孝敬了自己的老娘。
屋子里一眼看到底,墙面熏得漆黑,地板就是和楼板一样的木头,家徒四壁,和江凌上次来的时候没什么区别。
不过有的地方多了几件小摆设,看着都是不值钱的小玩意,再有就是简陋的架子上挂着的乔三儿的一件长衫了,是他正式登台的时候,班子里给量身定做的,应该是屋子里头最新的东西了。
而正对面的墙边,木头床上面,就是靠着墙养着的乔三儿了。
一天没见,乔三儿迅速的变了,胡子拉碴,眼眶乌青,这是受了伤之后心力交瘁,失血过多的情况。
连魁班里经常会有排练魔术受伤的情况,江凌不用多看就能确定。
乔三儿的嘴唇开裂着,还勉强给江凌露了一个笑,招呼了一声:“师姐……江小姐,快请坐。”
江凌抿了抿嘴,坐在了乔三儿的床上。
乔三儿担忧的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娘,难为情的说:“娘,你别哭了,江小姐都急的坐不住了。”
乔三儿的娘答应了一声,那袖口擦了擦眼泪,勉强住了声儿,那眼眶就更红了。
“我,我来看看你,这是金大夫给开的金疮药,用猪油黄蜡化了敷在伤口上,保你不化脓,三日收口,七日就能动了。”
这是江凌拿自己的私房钱买的药,江凌没说的是,这药与寻常金疮药不同,金大夫用了南洋进口的血竭和乳香,还加了许多珍贵的药材,寻常是用来治疗枪伤的,江凌心怀愧疚,只想把最好的给乔三儿拿来,叫他早些好起来,少受点罪。
乔三儿的娘过来,感激又感激的收下了,当下就端了个锅子到门口去化药,很快,一股子松香味就传了开来。
江凌又从手袋里拿出来一封钱来,塞进了乔三儿的床铺下面。
乔三儿眼神惊慌,连连要过来阻止江凌,手腕上纱布立刻就见了红。
江凌连忙按住了乔三儿,将他放回靠被上,不容置疑的说:“三哥,这是你应得的,权当是在我们家这些年的遣散费,你娘……看着身体也不好,得买点补品养养,等你好了,还得想法子找个行当,这些钱就留着做本吧。”
乔三儿迟疑了。
他太知道一个家里没有收入的时候是多么可怕的情景了。
他还要养活老娘,还得养伤,两个人就算再节省,也是一笔开销……
乔三儿终于哭了,两行眼泪流在了凹陷的脸颊上,乔三儿呜咽着说:“这可怎么好……江家对我这样好,大家都善待我,我却做了畜生不如的事情……我悔啊……师姐……”
乔三儿的脸埋在双臂里,呜咽、懊悔、无助,一个汉子走投无路,懊悔万分却没有回头路可走的时候,那时候的心情大抵是折磨的吧。
来自良心的折磨让乔三儿痛不欲生。
对母亲的孝道又让他不得不选择活着,活下去才有希望。
在这两种矛盾的心情中,乔三儿觉得自己的浑身骨骼都在碎裂,心脏抽疼着,仿佛下一刻就会死去,又仿佛是变成另一个人的一种疼痛。
在这一刻,江凌在乔三儿身上看到了另一种东西。
在江凌的安抚下,乔三儿渐渐收了声,重新直起了背脊,这个原本眼神空洞虚无的男人,此时已经敢于直视江凌的目光了,痛苦里带着一丝坦然。
一个人最大的进步就是敢于正视自己的缺点,当他认同了有缺陷的自己的时候,这个人就清醒了。
乔三儿就是这种情况,如同当头棒喝,醍醐灌顶,这个一直浑浑噩噩,随波逐流的男人终于知道了自己下半生的追求是什么。
门嘎吱一动,乔三儿的娘端着一小罐子的药进来了,金疮药还没凉透,散发着浓重的药味,江凌已经开始帮着乔三儿打开绷带,准备换了药安顿好了母子俩再走。
乔三儿眼神痛苦的忍耐着,绷带早就和伤口粘在了一起,每动一下,伤口的肉就被掀动一下,江凌不得不先用开水打湿了绷带,再小心翼翼的将它们撕开,饶是这样,最后一层绷带拿掉的时候,乔三儿也疼的大汗淋漓。
三双目光同时看向了那两道伤口,随后,江凌皱了下眉毛,乔三儿则瞪大了眼睛。
“这,这是……”
第九十四章 满堂彩()
与张阿发想的一样,连魁班的弟子们也对杜和这次的走马上任不报什么期待。
几个表演靠前的大弟子们暗暗祈求着,希望杜和好歹能等到自己的节目演完再乱,除了紧紧跟在杜和身边的南风对杜和充满信心,整个班子都弥漫着一股子得过且过的气息。
骤然经历了那么大的变故,一名弟子被开了香堂行刑,这事又和另外两名弟子有关系,任是谁都会为此而焦虑煎熬些,杜和却没有。
不仅没有任何不适,杜和甚至是游刃有余的。
将今天的节目单子拿在了手里,杜和就坐在了马车上,低着头写写画画起来。
马车上最舒服的位子就坐是大档头的优待,江中叶不在的时候,这个位子一向是张阿发来坐,如今杜和随意的靠在上头,看起来比任何人都天经地义,让观望的弟子们也产生了一点不一样的想法。
南风坐不住,马车走的不快,南风就跑前跑后的和几个弟子聊天,东聊几句西聊几句,小孩子的娇憨样儿十足。
班子里宠女孩子是惯例,众人对杜和是一种态度,对南风则友爱的多,很多人都乐意同南风逗几句,或者从口袋里给南风拿一块琥珀色的粽子糖出来,南风就含着糖,笑嘻嘻的跑来跑去,偶尔还会给杜和嘴里塞一块饼干,咬两句耳朵。
杜和就将南风‘辛辛苦苦’打探来的消息加入了自己写的东西里,一点一点的,一章复杂庞大的表格就形成了。
节目的数量和时长,化妆换衣服需要多久,每个节目配备的道具都是哪些,掌管道具的弟子们有多少,中间串场的预备节目有什么,还有场地交涉的相关事宜,杜和事无巨细的将所有表演需要用到的东西都加入了这张表单里面!
这样的做法在目前所有的魔术班子乃至江湖戏班里面,都是头一回,而这样的做法带来的转变,也没人清楚。
不过很快,大家就意识到了,一向埋头写画的杜和,都写了些什么。
连魁班的人都是识字的,学习魔术,最基本的就是认识书本上的方块字,因而当杜和要来车板,将红纸铺在车板上泼墨挥毫的时候,大家的嘴巴从一开始的紧抿到后来的越来越大,等杜和写满了两面板子的时候,所有人都围在了杜和周围。
随后,杜和将一块怀表拿了出来,挂在了门板上,中气十足的吩咐:“归置箱笼,半个钟头后,开始化妆,一个小时后,准时登台演出!”
众人看着清清楚楚的时间安排和明明白白的任务分配,轰然应诺。
再也没有更简单的一台表演了。
所有人都感到很轻松。
即使是最忙碌的道具弟子们,都条理分明,忙而不乱,平时跑的脚打后脑勺还要求爷爷告奶奶的借人手帮忙才能凑齐人手抬道具,这个时候居然可以在搬好了道具之后有闲暇歇一会儿,喘口气。
而一向散乱吵闹的化妆区也是井井有条,每一批弟子进入和完成的时间都作了规定,按照节目的先后顺序给每个人都预留了足够的时间来装扮自己,所以当节目过半的时候,进来化妆的弟子们赫然发现,以前扔得到处都是的化妆用品和表演服装,这个时候居然整整齐齐的摆放在台子上,南风还好脾气的帮他们烧了热水熨衣服!
皱巴巴的演出服都变得熨帖垂坠,比以前看着高档了好几分!
杜和安排好了全程,之后就一直站在入口登台的地方,看着那块怀表,偶尔给忙碌完后不知所措的弟子们指指休息的地方,那里已经放好了清淡的点心。
所有人都满意极了。
包括观众在内,没有等待换道具的冗长时间,杜和比节目单上还多安排了几个节目,在让小弟子们卖点心的时候还会提前将点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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