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和一咧嘴,揉了揉鼻子,掩饰的喝了一口酒。
藤原则毕恭毕敬的求得了杜和的许可之后,将那个桌上的线条画在了笔记本上,感激涕零的亲手给杜和去烤鸡肉串。
杜和对这两个怀着赤诚之心的魔术师十分有好感,同道中人互相之间是有所感应的,高桥鹤对杜和这样品行端正,才能高超的后辈也十分喜爱。
酒过三巡,高桥鹤不吝赞美之词,对杜和的仗义帮助和大方赐教再次表达了感谢,随后含蓄的提出了他的想法。
“贤侄,东洋魔术团每个月都有十五场以上的演出,演员却十分紧缺,你如果能来,每场都登台不一定,但是两场里头,你少说也能登一场,以后熟练了,还可以多加安排,这样一来,不出半年,你就可以出师自己独当一面了。你看怎么样?”
杜和默然一会儿,愧疚的摇了摇头,低声道:“抱歉,恐怕要负了高桥团长的好意了。”
诚然,杜和对登台表演的机会求之不得,可是对于东洋魔术团的要求,杜和依旧顾虑重重。
不提可能一直在寻找他的连魁班和杜家人,只是说开埠以来,日本军队对国民所做的种种,杜和即使对这二人心存好感,也无法克服对日本这个国家的抵触。
他虽然人微言轻,能力更是不足道矣,但是也不能因为这样,就选择那更加诱人的一边。
国家兴亡,匹夫有责。
杜和文弱书生,对军事一窍不通,可是也想尽其所能,为国家的强大,做一点事情,即使不能有所裨益,也绝不能拖后腿,给国家面上抹黑,让敌国拿到话柄。
高桥鹤观看着杜和的脸色,沉吟了一下,试探着问:“贤侄,可是因为我是个日本人才拒绝?”
杜和直视着高桥鹤,点了点头。
“有这方面的因素。”
第三十七章 朋友()
高桥鹤见杜和坦荡的点了头,反而目露欣赏之色。
如今上海滩各国共管,说是租界,其实和租借国的国土无异,许多在租界讨生活的人都低下头,对外国人卑躬屈膝。
但是高桥鹤却不这样认为。
拍了拍杜和的肩膀,高桥鹤语重心长的说:“年轻人,你心里头有国家荣誉感,是好事,在我的国度,就是拥有可贵精神的武士,我很佩服。”
“但是呢?”杜和面露嘲讽。
高桥鹤微微一笑,没有计较杜和的莽撞,随和的说:“但是,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就是个在上海滩讨生活的魔术师而已,同你、藤原或者任何一个人一样,不工作,就会饿死,从这一点上来说,我们又有什么区别呢?”
“贵国和我国之间的矛盾,是政治层面上的事,我们这些平民百姓,即使心里头不愿意见到,却也不能违背国家的愿望。从心里头来说,我是支持以和平方式实现大东亚共荣的……”
高桥鹤没有将杜和看作一个可以随意糊弄的小孩子,反而是放下一个大魔术团团长的身段,以一个平等的地位同杜和交流了起来。
杜和随着高桥鹤发自内心的话语而对这个日本人有了改观。
原来日本人也不全是那些面目可憎,一肚子鬼胎的,杜和眼神缓和,虽然高桥鹤说的那些话,他并没有全部听懂,但是以心交心,杜和能够从高桥鹤的言语神态中看出,高桥鹤是个心态端正的好日本人。
挑起战争的是日本人,反对战争的也是日本人,日本人也是跟华夏人一样有自己想法,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但是为什么能够坐在一起喝酒、交心的人,却非要通过战争的方式来解决纷争呢?
杜和郑重的握了握高桥鹤的手,认真的说:“虽然我们两国之间没办法做朋友,但是我是将你当做好人的,如果将来没有战争,我们也许可以成为朋友。”
高桥鹤感慨的点了点头,没有强求。
这件事就如同一捧黄沙一样风中消逝了,杜和再也没有提起国别之见,高桥鹤也没有再力劝杜和加入日本东洋魔术团。
两个忘年交兴起了惺惺相惜之意,谁也不忍心再说什么诛心之言来伤害对方。藤原默默地给两人送上烧酒,两人就默契的对饮了起来。
夜半时分,杜和已经是醉眼朦胧,隐约间看到居酒屋的推拉门已经几次开合,一个纤细的人影在门后探头探脑的张望了几回,似乎有些焦急。
杜和善解人意的主动停了杯,扶着头说:“高桥先生,夜已经深了,我们就尽兴而归吧。”
高桥鹤挠了挠头,讪讪一笑,随着杜和的眼光看了看推拉门那边,摇头无奈的说:“这孩子,是替她母亲看着我呢,也罢,我们就到此为止,乘兴而来,尽兴而归。”
藤原及时的奉上了一个小小的钱袋,高桥鹤不容置疑的塞进了杜和的手里,许诺道:“贤侄,我知道你一个后起之秀,到我们魔术贴登台演出诸多不便,但是如果你想要磨炼自己的话,可以到我这里来,做个助演,总不会耽误什么。”
杜和几次推拒无效,只好收下了那个沉甸甸的钱袋,感动的对高桥鹤说:“高桥先生,你已经仁至义尽,我也只好恭敬不如从命了,希望将来可以向团长讨教魔术技艺。”
“哈哈哈,好!有贤侄你在,我相信团里的那些弟子们才会知道,什么叫天纵之才!”
高桥鹤畅快大笑,满脸都是欢快之意,如果不是身上那身和服,杜和只会以为这个说话带着点上海口音的叔叔是个随性至极的老前辈。
无声叹息一声,杜和谢过了藤原的送别,孤身一人,绕过院子里的假山矮树,从一扇小门离开了这家居酒屋。
夜色已深,王杰也应该不会等他了,杜和摸了摸怀里的钱袋,感到了一丝安慰。
虽然君子不受无功之禄,但是高桥鹤这一袋子的银元,对于已经山穷水尽的杜和来说,是绝对的雪中送炭,如同救命稻草,给了杜和在这上海滩坚持另一段时间的底气。
工作没了可以再找,交了有益处的朋友就算不虚此行。
杜和十分能够想得开,将那袋子钱拿出一枚来,余下的妥帖的放到了贴身的衣袋里,打算在两条街外的一处热闹的街道找一处旅馆住宿。
就为了明天还能穿着这身西装找工作,杜和也不敢再回码头的仓库了……也许没等西装皱褶,就已经被哪位手头紧的兄弟送去了当铺也说不定。
杜和咕哝了一声,抱紧了肩膀,缩着脖子,贴着墙根迅速的小步跑了起来。
几个打牌夜归的军装士兵就从一处酒馆里走了出来,两方都急于归去,无意纠缠,互相让了让,就错了过去。
没走几步,那几个士兵中的一个,忽然回头看了一眼,随即眉头一皱,拍了拍身边同伴的肩膀。
几个人低声交流了几句,就重新转了回去,叫了一声:“那个后生仔,你等等。”
杜和恍若未闻,继续快步走。
士兵顿时觉得面子有损,大喝了一声:“站住!再走我开枪了!”
杜和回头看了他们一眼,慢慢的住了脚步,却在几个人放松下来的时候,猛地一闪,就跑进了一条黑暗的小巷弄里。
几个士兵大骂着追了上去。
何团长是后半夜被惊动了的,当他还处在刚被惊醒的恼怒之中的时候,却被眼前泫然欲泣的女子给搅乱了一肚子的怒火,化作了满心的温柔。
江凌顾不得影响,坐在了何团长的办公室里,捧着一杯茶,冻得瑟瑟发抖。
她也是刚刚被接过来,如同何团长一样,在睡梦惊醒的迷茫之中懵懂了一路,到了地方才反应过来是什么事。
反应过来之后,江凌就慌了。
同士兵斗殴,杜和那厮,是嫌弃他命太长了么?
相对于江凌的心思,何团长的关注点明显不一样,听着属下的汇报,何团长感兴趣的问道:“你是说,那小子以一敌三,还倒赚了一条胳膊一条腿?”
第三十八章 反常()
杜和是在部队的卫生室内醒过来的,刚一睁眼,就见到身前围了几个人。
杜和晃了晃脑袋,慢慢地定睛看去,瞬间倒吸一口冷气。
第一眼看到的人居然不是宪兵队的执法官,而是江凌那个可怕的女人!
江凌的眼睛有些微红,有深夜前来的失眠造成的血丝,还有一点点水迹。
这段时间以来,杜和消失的无影无踪,杜家人已经发动了所有的关系,连魁班上下为了寻找杜和也不得安宁。
如果不是何团长仗义出手,出动了好几个班的人,还联络了巡捕房的人帮忙注意,江凌都已经快要绝望了。
偌大的上海滩,想要找一个有心藏起来的人实在太难太难了,如果不是何团长一直鼓励安慰江凌,江凌都快要承受不住自己内心的压力而崩溃了。
一个好好的人交到了她的手里,她就像半个师傅一样,对杜和有着教导的责任,可是人没有教好,反而让他怒而出走,虽然杜家婶婶一直没有说什么,可是江凌过不了自己这关。
她生怕哪天早上起来,收到巡捕房的通知去黄浦江边认领无名的尸体,也怕遇到被人折磨的不成人形的去乞讨的杜和……最可怕的就是无知,对杜和现状失去了了解,江凌每每都会想到最可怕的结果。
如今终于找到了人,江凌顾不得深夜来军营的种种不便,星夜赶来,结果却发现杜和居然过得不错,还有本事同士兵们斗殴?
江凌的嘴皮子抖了一下,忽的就是一声冷笑。“呵,长本事了啊?”
杜和张了张嘴,干裂的嘴皮一动,惫懒的靠在枕头上,“还成吧。”
“还成!我叫你还成!你还敢跟我叫板!”江凌忽然一声尖叫,挣脱了何团长的手就扑到了杜和的病床上,尖锐的指甲一下就扭住了杜和的脸,狠狠的一扯。
杜和闷哼一声,顾不得手上还插着输液管,挥舞着手臂去制止江凌,可是杜和刚刚跟三个身强体壮的士兵斗完,浑身的骨头跟散了架一样,哪里有力气跟江凌撕扯,登时被江凌给揍了个结结实实。
旁边三个一样包裹着纱布坐在床上的士兵看的神色大悦,不顾长官在场,哈哈大笑起来。
何团长眼神一转,扫了他们一圈,似笑非笑的说:“可以啊你们,三个人打一个,一个腿瘸了,一个手扭了,哦,还有你,脸蹭地上了?”
三个士兵被说得神色羞愧,也不敢笑了,低着头缩在病床上,偶尔余光看一眼水深火热之中的杜和,憋得胸口鼓动,吭吭哧哧的难受。
何团长翻了个白眼,对身边的书记官吩咐了一声:“回头他们仨送去尖刀营,给我操练出个人样再放出来。看的老子来气。”
书记官忍着笑点点头,将何团长的吩咐记在了本子上。
何团长见三人神色沮丧,这才舒坦了,微笑着拉开了江凌,把满脸红印子的杜和解救了出来,温和的说:“阿凌,杜和受了不少内伤,你有气等他好一点再说,到时候我帮你把他抓住,随你收拾?”
江凌气呼呼的松开了手,忽然想起来她居然在何团长面前毫无形象的扭打了一通,脸上一红,不好意思的垂头点了点。
何团长满意一笑,再次看向虽然狼狈,但是眼神并无什么波动的杜和,暗道了一声好汉子。
十九路军的水平他是最清楚的,既是这三个士兵喝了酒,还投鼠忌器,战斗力打了折扣但是杜和一个人能把他们三个放倒,‘四人’同归于尽,这可就很有水平了。
这小子藏拙了,何团长心里对杜和的评价上了一个台阶。
原本以为心上人的这个同年兄弟就是个受不得委屈的富家少爷,没想到居然能躲过他的天罗地网,还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惊喜’。
发现杜和的地方,可是日本人的地盘。
而且,本来何团长是打算给杜和一个教训的,虽然是江凌的亲戚,但是打了他的人,原本不可能善了,谁知道杜和这边被拖回来,很快何团长就收到了一位领导的照会,言语之间,对杜和很是推崇,让何团长不得不打消了念头。
那位领导一直与日本商人暧昧不清,杜和能让他亲自关照,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能在那里混得开,可不是一个心高气傲的富家少爷就能做到的水准。
这是个烧手的山芋。
何团长一脸微笑,拍拍杜和的手臂,亲切的说:“杜和兄弟?我是何兴民,阿凌的朋友,这次的事情,就是个误会……”
杜和点了点头,善解人意的说:“那三位兄弟已经说了,我不识好人心,大半夜的见到人拦路,把何团长的人当成了抢劫的了,实在是抱歉。”
何团长一滞,有些尴尬。
士兵们得空出去潇洒,他这个当团长的也不好多说什么,不用想也知道那些骤然放出囚笼,会是个什么操行。
杜和虽然人在军营,可是并没有如同表面上那么给何团长面子,言语间带了几分嘲讽,让何团长更加的忌惮。
“哪里哪里,是鄙人的部下莽撞了,见到小兄弟,急于将你带回来叫家人放心,都是大老粗,也不会讲什么,方法上就粗了些。”
何团长哈哈一笑,同杜和一笑,将这件事抹了过去,很快就将空间留给了江凌。
江凌二话不说,一挥手,两个弟子就过来将杜和架了起来,恶狠狠的把杜和放进了临时借过来的轮椅上,还缠了两圈棉布,生怕杜和再跑。
谁知杜和全程都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反抗的念头,让江凌十分意外。
“当初你跑的时候,倒是豁的出去,怎么,这是知道外头谋生艰难了,又老老实实的了?”
江凌语带讽刺的戳了杜和一下。
杜和点点头,“你放心,我不会再出走了,以后我会安分的做好一个杂工,登台表演这种事,我不会再提。”
何团长意外的看了一眼杜和。
事出反常必有妖。
第三十九章 威名()
这小子,是藏了东西啊。
何团长砸了咂嘴,看着老实的被捆在轮椅上带走的杜和,略一想,就也跟了过去,口中还热情的喊了一句:“阿凌,深更半夜的,我开车送你们,不然没法放心。”
江凌轻声答应一声,转过头又狠狠的瞪了杜和一眼。
即使是心头火起的当下,被何团长这样贴心的关照着,心里头也是熨帖的,略带羞涩和喜意的答应一声,一行人就钻进了何团长的小汽车,朝着李家厂而去。
江中叶几天不见,头发居然都白了几根,见到杜和,颇有些恍惚之感,还特意摸了摸杜和的肩膀才确认确实是杜和本人。
因为怕杜和再次受到刺激,江中叶只是温和的叫杜和去休息,其他的事情以后再说,杜和也十分乖觉的点头退下,自己强撑着推着轮椅,回了那个小小的屋子。
安顿好了何团长,安抚了女儿,江中叶一个人在空旷的卧室里坐了半夜,才叹息着站了起来,摸了摸手里头已经十分光亮的木头珠子,就将他们妥当的放到了一个绒布盒子里。
这是江中叶曾经最亲密的搭档杜中恒留下的,当年一共做了两对,兄弟俩一人一对,用来平时磨炼手指灵活度之用。
后来江中叶的珠子丢了,杜中恒就把自己的给了他。
这一给,就是十几年。
珠子磨的跟上了油的蜜蜡一样,杜中恒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师兄,你这个儿子,真是像极了你,也不知道将来是福是祸……”
江中叶喃喃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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