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杜和在江凌的肚皮上努力工作的时候,另外一间房间里,刘登阶父子二人也在交流着。
不同于白天的混没个正行,刘登阶叼着烟斗,看起来严肃又冷漠,比起白天那个笑容可掬的爷爷样,此时的刘刘登阶看起来更加像是一位发号施令的大佬。
当然,那个小茶壶还是被他给妥帖的藏了起来,没有叫顾如茂发现。
“叔平走了?”刘登阶有点遗憾的问道。
顾如茂点点头,“这次来的太过匆忙,打了个站就走了,本来或许可以稍作停留,不过听底下人说,黄先生不知道为何,忽然加紧了码头的搜索,就没有冒险。”
“怕是跟那小丫头有关,药给带了多少?”刘登阶点了点桌子上的信封,继续问道。
“都带去了,叔平说延安那边药品紧缺,我查看了一下库存,留了几箱子备用,剩下的都放船上拉走了。“
顾如茂将一份单子给了刘登阶,刘登阶拿过来一看,眉头一皱。
将单子放到火上缓缓燃烧,刘登阶凝重的说:“大都是磺胺和鸦片啊……”
顾如茂垂下眼帘,“西边战事吃紧,阵亡重伤的战士很多。除了消炎药,镇痛药,阿司匹林也很紧缺,不过我这里也弄不到什么,关卡把控的太严了。”
刘登阶缓缓的点了点头,“快了,等管制的不那么紧了,你就去弄个制药厂,叫咱们少死点人。”
顾如茂郑重的答应了下来。
在风声如此敏感的情况下资助不被官方承认的组织,无论对什么团体来说,都是冒着杀头的风险,但是刘家父子两个都没有怨言。
不仅如此,顾如茂的侄子顾叔平,儿子顾乃锦,都在秘密的投身于那个组织里,为了共同的理想而搏命。
身为白相人,顾如茂却与很多没有底线情怀的白相人不同,他在骨子里,依旧有着那个颠沛流离时期许下的愿景。
他遭受过的罪过,不想让后来人再承受,他遇见过的不公与压迫,也不想让子孙后代继续面对。
既然天下还有心怀道义的一群人,愿意为了理想而抛头颅洒热血,那么他这一条命,就舍出来陪了又如何。
天下不公之处人人得而平之,天下不畅之处人人得而通之。
青帮自清翁岩开始,传到如今已经有二十四代,别人或许不能记住那些繁杂的字辈,但是他一直都记得清清楚楚。
从清净道德开始,到圆明行礼,大通悟觉,每个字都在教他们向善,为善。
青帮是一个帮派,青帮人是白相人,但是所有聚集成帮的目的,都是为了自保,为了集合集体之力,不叫人欺负,而不是因为自己人多而仗势欺人。
顾竹轩是真正三起三落,从底层一步步爬上来的,他见过太多的世态炎凉,人生苦楚,也见过太多的妻离子散,家破人亡。
没有体验过惨淡,就不会慎用自己手中的权柄,青帮中如今为恶的,都是没有遭过难的,生在蜜罐里的甜蜜人,或是忘了本的,发达了之后矢口否认过去,变本加厉欺侮曾经同甘共苦的阶层的。
人性太过复杂,阴暗时会让人不寒而栗,光明时又会叫人如沐春风。
顾竹轩没有念过几天书,是因为他从来没有机会念书,但是他明白时间最普通的道理。
一饮一啄,自由天定,善恶到头,终有报偿。
这句话是当年他听私塾先生讲过的,他一直记到今天。
这也是刘登阶破格收了顾竹轩的原因。
心性淳朴,本性善良,这才是刘登阶看上顾竹轩的地方。
至于什么交际广泛,古道热肠,为人豪爽等等,这却是刘登阶从未考量过的。
会办事,会说话的人很多,能把持本心,不被外物侵扰,自有底线的人却是不多。
老爷子看人眼光狠毒,路上的黄包车夫千千万,他一眼就看出了顾竹轩。
同样的,今天他也一眼就看到了江凌。
“林家的小桂生来的信,你看看吧,或许能给你解解惑。”
刘登阶将信封弹到顾竹轩面前。
顾竹轩尴尬的拿起了信封,此地无银的解释道:“我同林太太就是点头之交,同黄先生倒是蛮熟络……”
刘登阶似笑非笑的瞥了顾竹轩一眼,顾竹轩立即闭上了嘴巴,拆开了信封。
甫一扫过,顾竹轩就是一愣,看了看刘登阶,又看了看信,半晌摸着下巴说:“爹,如果我没想错的话,黄先生是要将那丫头收房,然后那丫头亲自上门去干了什么事,所以现在黄先生才满地的搜她。”
“收房?!”刘登阶眉毛都立了起来,“黄家小儿还有没有点廉耻之心了,他的岁数比囡囡大了三圈还挂零了,有什么脸去坑害人家?”
“爹,你别动怒啊,这不是没成呢么,至于做了什么事,明个问问那妮子就知道了,现今林家嫂子给我出了两条路,您老给掌掌眼?”
顾竹轩连忙给刘登阶倒茶灭火。
刘登阶冷哼了一声,倒是没有继续发怒,冷声道:“说说吧,那丫头一直被帮里说是女诸葛,我倒要看看她能有什么主意。”
顾竹轩苦笑一声,知道刘登阶看不上林桂生,也不敢多解释,只道:“林家嫂子言道,若要帮忙,可用釜底抽薪,先斩后奏两策,其一是我们先行给那丫头找个婆家,就言明二人早已有了联系,不能瞒报黄先生,只要证据做的够硬,也能说得过去。”
“不行,痕迹太明显,你不是还要跟人家称兄道弟么,这么干不怕把他得罪死了?”
刘登阶一口反驳了回去,顺道又刺了一下自家儿子。
顾竹轩习以为常的摸了摸光头,笑呵呵的说:“那不是要合伙做生意嘛,不然哪来的钱来周转给叔平……”
“第二,就是我将那丫头收了……”腆着脸给自己解释了一下,顾竹轩继续说道。
“噗!你说啥?”刘登阶一口茶叶喷了出来,吹胡子瞪眼的叫道。
“收了做干女儿!爹你听我说完啊!”
顾竹轩无奈的说。
第二百八十七章 各显神通()
刘登阶这才放下心来,生吞了一碗茶下去,又顺了顺胸口的气,将枯瘦的胸口拍的“通通”作响,感叹道,“如茂啊,你可不能这么调侃你老子,刺激太大了。”
顾如茂悻悻然的道:“爹,我字竹轩,名如茂,你又叫反了。”
延续老辈传统,顾如茂也是个有名有字的人,按道理讲,大名除了用作章子名签,或者指名道姓的骂人,平时称呼都是按照字来叫,像是刘老爷子这样,经常记混人名字的,要不是他地位实在高超,早就要挨打了。
虽然不一定有几个人能打得过他。
顾如茂偷眼看了看自家老爹那精瘦的骨肉,暗暗比量了一下,感觉自己还是打不过,不由得暗叹了一口气。
再怎么天生神力,还是打不过从小打熬几十年的筋骨啊。
刘登阶不在意的“哦”了一声,显然没有把顾如茂的话放在心上,紧接着便道,“你是什么辈儿的来着?”
“爹,我是通字辈的,跟黄、张是一辈,比杜大一辈。”
心知刘登阶绝不是老年痴呆,可是刘登阶的想法经常羚羊挂角,无处可寻,顾如茂不知道自家老爹是什么意思,只得小心翼翼的措辞着说。
谁知刘登阶并没有解释的意思,点了点头,就优哉游哉的拍了拍膝盖,站了起来,“行,你回吧,我出去走走。”
顾如茂抓了抓光溜溜的脑袋,费解了好半天,等自己心腹手下过了来找他商讨事情,他依旧没想明白刘登阶的意思。
“阿二,你说我们老爷子,他到底是怎么个想法?”事情商量到一半,顾如茂忽然抽冷子问了这么一句。
被叫做阿二的青年显然知道自家大哥的意思,不过依旧摇了摇头,劝了一声,“先生,老爷子的海底深得很,没有几十年的功夫压根摸不到,别想了,您都想不到,小的就更难了,咱们听吩咐吧还是。”
顾如茂“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的努了努嘴,想了想,对阿二招了下手。
阿二会心低下头,附耳过去,半晌过后,称了一声是,便垂手出了门去。
顾如茂摇着扇子,忽然咧开嘴笑了一笑,扇子一合,打着拍子,自己边踱着步子,边哼着一首半在调子的秦琼夜宿三家店,朝后堂去了。
难得太太不在身边念叨,女儿也没有和女婿吵架回来诉苦,还有同辈大佬的乐子看,日子还真是舒坦啊……
至于刚刚缝完了伤口独自在花园子里生闷气的江凌和';恰巧';经过那里的刘登阶老爷子到底讨论出了什么出人意料的法子,就不是他顾如茂能够管得了的了,反正黄先生也好久没出过洋相了,他就看看这次,终日打雁的黄先生会跌得多惨。
小岛上的人因为两个新客的到来而陷入了某种诡异的气氛中,每日里都过得战战兢兢,而陆地上,也有许多人因为两个加起来还不到五十岁的年轻人而昼夜难寐。
比如说院子被烧了一小块光秃秃的黄先生,比如说黄先生刚刚娶到家,地方还没捂热就要下堂的姨太太,比如说江凌那老了好几岁的爹,江中叶。
子女辈的不给老人省心,老人们管这个叫做儿女债。
江中叶也不知道上辈子自己到底做过什么天怒人怨的事,这辈子会轮到江凌这样一位奇女子做女儿。
打小就不愿意做女孩子,成天和那些青皮们一起舞刀弄棒,没了娘之后还偷偷地把自己的头发给剪短了去窑子里头逛过,叫江中叶狠狠收拾了一遭之后,头发倒是留出来了,志气也跟着长出来了,自己当了连魁班独一份的女魔术师不说,还经常出去拐带着一帮子女学生,讲什么要一起进步。
进步就是姑娘家要当小伙子?笑话!
江凌她母亲还是个进步青年呢,也没见怎么变着花样的折腾,倒是经常温温柔柔的,教书育人的时候从来不大声说话,而且也很得人尊敬,那才叫进步青年吧……至于这个讨债来的,江中叶坐在自家堂屋里头,挠了挠鸡窝一样的头发,叹了口气,又仰头倒进嘴里一杯酒。
酒刚一下肚,堂屋里地面上就走进了两条黑影,江中叶醉眼朦胧的抬起了头,仔细的辨认了一下对面人的黑绸衫子白布褂,咕哝道,“哈哈,我就知道你们没找着。”
俩人对视一眼,也蛮无奈的样子,其中一个拱了拱手,尊敬的道:“江班主,咱们也是服气了,能凭着自己一个人把我们几千号人折腾了两天没睡觉的,令千金也算是青史留名了!”
“人咱们确实是没找着,这不,先生就叫请您来了,先生说未来如夫人耍小脾气,也不知道怎么样哄,可也得先把人找见,外头兵荒马乱的,姑娘家家的不安全,您是未来如夫人的亲老子,这人到哪儿去了,还得请您帮着参详参详。”
江中叶打了个酒嗝,摇头晃脑的站了起来,“哈哈,我这贤婿招的好,上道,懂事,还会说话,要是再年轻个三十岁,可就是天天磕头都求不来的好姻缘了啊!”
两个年轻人面面相觑,连连道,“班主醉言了。”脸色都不大好。
青帮规矩说严不严,说散不散,两人来带人回去,之后那几个跟前得脸的,一定会来问询这一路上都说了什么,他江中叶是不要命了爱说什么说什么,可是他们兄弟俩还没活够,这话入了第四个人的耳朵,那就是一个吃不了兜着走!
黄先生的坏话,哪是谁都能听的成的!
俩人对视了一眼,都下定了决心,一个搀着胳膊,一个堵住了嘴,两个人也不客气了,将烂醉如泥的江中叶半拖半拽的带出了留园,一路乘车带到了钧培里。
很快,黄先生与未来姨太太的父亲会晤的消息就不胫而走,在当事人的有意放任之下,很快传遍了大半个上海滩。
又隔了几个小时,东方的小岛上也收到了这条消息。
“你说什么!?那狗贼抓了我阿爸!?”
刚刚恢复了一点血色的江凌又恢复了女侠本色,拍案而起。
“江湖事江湖了,他年老混沌抓不到我是他没本事,抓我爹算什么东西!”
当着小岛上为数不小知情人的面,江凌怒发冲冠。
第二百八十八章 破门而入()
不管横沙岛上青帮一系的徒子徒孙们怎么想,当天夜里,江凌与杜和乘坐一舟小船,于夜色下返回上海滩,直奔钧培里。
按照江凌的原话,他们是去找黄先生‘聊聊’。
聊聊是地地道道的黑话了,走江湖的都有自己的讲究和要求,双方看对方不顺眼要打架,不能直接打,要先有位中人摆酒来给双方说和,说和失败了,那也不能直接说咱们约架,而是很有讲究的私下‘聊聊’。
聊的方式有很多种,文斗武斗商斗随意搭配,矛盾斗完了,两方分了输赢,事情也就解决了,但是像是江凌这么简单直接且不过脑子的聊法,是很多青帮人都没见过的。
她是直接从钧培里的正门闯入,随后一路横冲直撞,在抓住一个惊慌的小弟问清楚了江中叶所在的位置之后,一脚踢开了哪里的大门的。
“老爹!我来接你回家!”
当着一屋子七八个生面孔的面,江凌目不斜视的在门口大喊出声。
程宝姐的面色很难堪,连素来维持在脸上的假笑都挂不住了。
作为黄先生如今身边负责打理钧培里的管家之前,程宝姐首先也是青帮现今最为心狠手辣的女弟子十朵金花之一,与跟随着林桂生离去或自行消失的几个姐妹不同,程宝姐是自己选择了留在黄先生身边的。
事实也证明了,黄先生对于她,的确是加以重用,让她得到了数倍于曾经的荣耀和权力。
高地位的人都是爱惜羽毛的,越是自得的人越是接受不了自己的权力范围受到侵犯。
程宝姐就管理一个钧培里,居然还让一个丫头片子给闯了进来,岂不是说她管理无方?
“来人!给江小姐看茶!”
程宝姐冷笑着高声喊道。
江凌嫌弃的翻了翻白眼,单脚踩在了一位生面孔旁边的茶几上,颇为挑衅的对程宝姐说:“就凭你,还想给我看茶?你什么人啊,不过是一个奴才而已,我可不敢吃你给的茶,掉价!”
“你!?”程宝姐捏着手绢的手指颤抖的指着江凌,末了狠狠地甩了下来,气笑了,“你一个末路穷途之人,我和你计较什么,有什么威风胆量,就赶紧抖出来,成了家可就没机会咯。”
程宝姐知道哪里不太对劲,这个丫头既然能在重重包围之中悄无声息的跑了出去,自然有她的本事在,可是如今大喇喇的杀了回来,除了忌惮她的父亲,程宝姐想不出来别的原因。
但是就是这样简单直接的原因和表现,才让程宝姐觉得不安。
前头那么不顺,而后头太顺了,在平日里就能很明显的看出来,后头有诈,但是程宝姐又想不出来哪里有江凌那丫头能做诈的地方,稍晌过后,程宝姐镇定下来,决定要相信自己的判断。
“江小姐是来接令尊回家的?那何不同令尊聊聊。”
程宝姐又恢复了自己的从容。
见状,屋子里并做两排的各色人士也都放下心来。
被程宝姐夜半带过来给江中叶施压,他们是做梦都没有想到的,谁能看出来平日里最为精明市侩的江班主会在儿女婚嫁的事情上犯这么大的糊涂呢?
别说是给黄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