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恩荫也不过是皇帝用来赏大臣们的一种手段,被恩荫的勋贵子弟也不用来上班,只每月来领一份俸禄。锦衣卫对他们也没有管理权,算是一种变相的寄禄。
真正办事的,还得靠在民间和军队中自行招募。
问题是,军队里都是一些大老粗,锦衣卫可是要担任侦察、缉拿、审讯等工作的,有一定专业性,不是什么人都能做的。
至于民间,真正有本领的,都朝科举那条路上挤。
留给锦衣卫的,就只剩歪瓜烂枣。
因为人员素质的关系,锦衣卫渐渐地破败下去。
对比之下,东厂的人却好生兴旺。太监大多五六岁进宫,但凡有几分机灵劲,都会被送到内书堂读书培养。
太监将来可是要随侍在皇帝身边的,还很有可能进施礼监做内相,对他们的教育马虎不得。教书先生有进士功名不说,还得是大学士。
在宰辅们的调教下,东厂中有职有位的太监随便拉一个人出来《四书》《五经》子曰诗云溜熟,就算进了科场,得个功名也是易如反掌。
这种人物做事邀宠自然比锦衣卫手段高明。
一想到手下人的不成器,指挥使大人就来气,也不睁眼,冷笑:“你们不争气,被人欺负,那也是自找的。别总想着让我替尔等出头,我又没有三头六臂。”
“是,大人教训得是。”那锦衣卫身体一颤,然后小声说:“咱们在保定府的千户来报,前些日子,都察院派于望龄巡按河北卫所军务,已经回京交差了。”
“这种小事你们也来报?”锦衣卫日常事务中除了监视朝中四品以上大员外,还外带探察民间舆情,这样的毫无价值的情报,牟斌每月不知道要收到多少,心中难免有些烦躁。
“大人,这个于望龄却在保定被人给算计了一道,中了借刀杀人之计。说来也是奇了,于大人也算是两榜进士,宦海沉浮多年,人尖子一个。这次却被一个小小的百户军汉给赚了,他也是在回京之后在琢磨出味儿来,可这事本就没脸,只能吃了个哑巴亏。”
“一个百户军汉。”牟斌睁开了眼睛,堂堂御使只有挑别人错的,什么时候被人给黑过,对此事情他倒是留了意:“说说。”
“禀大人,小人已经探得清楚。此人姓胡明顺,年轻时本是保定城中一个浪荡子,穷得活不下去了,干脆撕破脸不要,娶了一个百户军官的女儿,入了军户,袭了岳父的军职。做了军官之后,更是开货栈做生意,又兴办学堂,供自家子弟读书。因为实在突出,遭了同僚的忌,这次于大人去保定,同僚们便联成一气,要挑错借于御使的手把他给拿下来,然后,这般这般……”
那锦衣卫常年呆在牟指挥使身边,自然是个口舌便给之人,只片刻,就将此事从头到尾说得活灵活现。
待听到胡百户于宋同在千户厅当堂冲突一节,牟斌突然从胡床上直起身体,显得很是专注。
等手下说完,牟斌突然随意地问了一句:“保定的锦衣卫千户所是不是还缺一个百户。”
那锦衣卫立即明白:“小人这就将官凭和腰牌送过去。”
牟斌又躺到胡床上,朝手下摆了摆手,示意他下去做事。
等那人离开,牟斌才点了点头,心中却记住了胡顺这个名字。
此人本良家子出身,却能下决心入军户。在军队时,也敢经商谋利,是个决绝敢为之人。
当然,单此一项还入不得他牟指挥的法眼。
胡百户能够在绝地中反戈一击,不惜自伤,将堂堂一个御使操纵耍弄,这份本事确实在惊人。
如今锦衣卫正青黄不接,人才难得,倒不妨将这姓胡的收入囊中,放在保定历练。
观察上几年,如果真是个人才,自可大用。
若真不堪用,也无须自己操心。
他牟大人日理万机,胡百户如果没有什么突出表现,也不用多长时间,最多半年就会被他彻底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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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的事情其实都是这样,大人物貌似随口一句话,对处于最底层的人来说就是一场天大的机遇,就看你能否把握住。
把握住了,自是另外一种人生。
把握不住,这辈子也就这样了。
胡百户并不知道他就面临着这么一场天大的机遇,而这一切都住女婿苏木所带来的。
当然,他和苏木已经彻底翻脸,这个便宜老丈人也做不成了。
现在的他正坐在女儿的床前发呆。
胡莹已经不吃不喝三天了,因为三天前媒人上门来替苏瑞声提亲,说要要纳她做小妾,开出了两百两的彩礼。
而现在的胡家却有一道迈不过去的坎。
第六十章 关键决心
手中的那一碗醪糟蛋已经冷透,胡顺也不知道带对女儿说些什么,只反反复复地重复着一句话:“莹儿,你还是吃点东西吧,再不吃,可要饿出好歹来。我知道你不肯去跟人家做妾,可是爹这也是没有法子啊!”
说到这里,胡顺长叹一声:“你是爹爹的心头肉,若是以前自然不肯让你吃半点亏。可爹爹如今是碰到翻不过去的坎了,实话对你说吧。咱们胡家表面上看起来是日进斗金,生意也做得大,每年怎么着也有一千多两银子入项。可这一千多两银子中还得送出去一大半,真正落到手头的也没几个。”
“你从小就没有过问过家里的生意,自然不回知道要赚着一千多两银子,光本钱就得投进去上万。我若是有一万两,又怎么可能开这个货栈,享福还来不及呢!其实,这些本钱都是几家商户凑的股本。”
“上回爹也是糊涂,以为这个官职丢定了,为了逃命,将所有的货物全折本抛了出去。到现在,不但以前的本钱却陪个精光,反欠了人家五千多两,就算把宅子和货栈变卖了,也填不上这个窟窿。可谁曾想,苏木竟然……竟然助爹平安度过了这个难关。”
听到苏木的名字,床上的胡莹微微动了动。
胡顺继续叹息:“爹要强好胜了一辈子,将这张脸看得比天还大。这次破产,如果给我三五年时间,凭爹的本事,没准也就赚回来了。可是……可是,爹爹马上就要被债主逼上门来了,真闹开去,我这张脸往什么地方搁。这个之所以答应苏瑞声,让你给他做小妾。实在是,实在是那苏三爷不知道怎么的从货栈最大那个股东手头将股本全买了去。说是,只要你过苏家去,就不来催逼。”
胡莹依旧闭着眼睛,声音冰冷绝望:“在爹爹心目中面子比女儿还重要吗,难道你真的要将我往那个虎狼窝里送?爹爹……你好狠的心肠啊!”
“怎么变成爹爹的不是了?”胡顺有些不解:“莹儿,咱们军户家的女儿身份本就低贱,根本许不了好人家。像苏家那种书香门第,也只能给人做妾。说句实在话,爹爹觉得这桩婚事不错,总强似把你嫁去一个破落户的好。”
胡顺这话说得有几分道理,其实,明朝军户地位之低后世之人是根本没办法理解。明朝实行严格的户籍制度,将百姓分为士、农户、匠户、军户、医户、贱户等不同的阶级,还必须世袭,不等随意改籍。也就是说,你若是军户,你的子子孙孙就只能做军户。
平日里在地里替军官种地,每年还得服劳役,遇到战争时期,还得自备军械上阵杀敌。且不能经商,不能科举。
从政治地位上来,胡百户这样的军户军官甚至还比不上一个普通百姓。
因此,如果不是有苏木的因素。胡小姐的正常人生轨迹应是嫁给一个普通军户子弟,或者给大户人家做小妾。
胡顺也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但一看到女儿不惜以绝食一死明志,他却有些手足无措。
胡莹听父亲这么说,心中悲叹一声,在不说话。饿了三天,她身上已经软得没有半点力气,只想就此死去,远离这催心催肝的痛苦:小祖宗,自从我那次提起勇气去寻你,内心中,我胡莹已经把自己当成你的人了,又怎么可能给人做妾。只能……只能以一死,表明我的清白。
正在这个时候,突然间外面响起了一串轰隆的脚步声,大个子的声音显得很是急切:“叔,大小姐,有个事!”
胡顺心中一惊:难道是债主逼上门来了?
忙将碗放在床头柜上,问:“什么事?”
因为有些紧张,手一颤,冰冷的醪糟荡出来,淋了他一手。
胡进学喘着粗气:“韶先生正在收拾东西,说是要离开胡家学馆,叔,韶先生这一走,咱们去什么地方读书啊?”
胡顺一呆,家里破落成这样,自然是开不出半点学废,韶先生要走,他也没理由阻拦。可是,家中的子弟才开始发蒙识字,若是半途而废……如大个子,都十七八岁了,再耽误上几年,也没办法在读书上进了。
不行,无论如何得让韶先生留下,砸锅卖铁也得把学费凑够。自己虽然保住了百户军官的职位,可却已经将同僚得罪干净,这胡家眼见这是不成了。若子弟们在不读点书,学回做人处世的道理,胡家在没有翻身的机会。
胡顺:“你立即去同韶先生说,胡顺马上去见他,请他稍等片刻。”
“是。”胡进学却没有动。
“怎么,还不去?”胡顺心情恶劣,声音大起来。
胡进学讷讷几声:“叔,今天是府试发榜的日子。“
“那又怎么样,关你什么事?”胡顺不客气地呵斥道。
大个子大声道:“叔叔,苏木得了头名,一千三百多个童生,他得了头名啦!”
声音震屋顶一群麻雀同时飞起。
“啊,头名!”胡顺心中一凛,大叫:“快快快,我要去见韶先生。”
苏木也不过是在学堂里读了一个月书,竟然就拿了第一。
“丝,这个韶先生果然厉害啊,不行,这次怎么着也得把他留下。”
胡顺倒没有想其他,回头道:“莹儿,爹去劝韶先生,你乖乖儿的呀!”
可就在这个时候,胡百户发现女儿已经坐在床上,面上带着痴痴的笑:“爹爹,你想不到吧,头名,这就是你为女儿选的上门女婿。子乔能得第一,将来也能得秀才甚至举人,爹爹你还想着要一个有功名读书人倒插门吗?”
胡百户心中顿时相被匕首刺了一般,疼不可忍,半天,才明白,女儿之所以不吃不喝,那是记挂着苏木啊:“女儿,爹知道你记挂那小子。可人家现在是什么人物,别说入赘。就算明媒正娶,人家不会去挑一个大家闺秀吗。忘记他吧!”
退了几步,又一咬牙,大步朝外走了出去。
他为人心高气傲,知道自己和苏木的矛盾已经不可调和。再说,他也放不下脸去向苏木赔罪。
而且,就算没有这事,苏木也不可能娶一个军户。
按照大明朝律,军户的女儿将来生了儿子,也只能做军户,除非有兵部尚书特批,才能脱籍。
无论怎么看,如今前途无量的苏木也不可能出此下策。
一个小小的百户军官,或者说,就算苏木将来得了功名,也没办法走通兵部尚书的门子。
明朝的六部尚书一般都由内阁阁臣兼任,在普通人眼中,部堂和阁相高入云端,高不可攀啊!
坐在床上笑了半天,一个高大妇人走了过来,用手摸了摸胡莹的额头:“女儿,这就是咱们军户的命啊!”
“娘,女儿,女儿没力气再活下去了!”胡莹扑进母亲的怀里大声哭起来。
胡母抱住女儿,泪水也涌了出来:“没什么的,一切都会过去的。”
娘俩哭了半天,胡母正要再劝女儿吃东西,突然间,外面一阵喧闹,有不少人在大喊:“胡百户,胡老爷出来!”
“胡顺,你给我出来!”
胡进学一脸慌乱和愤怒地跑过来:“婶,小姐,大事不好了,外面来了好多人,都是咱们货栈的债主,说是要让我们还钱,否则就拆店。还有,还有……”
胡母:“有话直说,还有什么?”
胡进学一脸的恼怒:“还有那苏瑞声也来了,还带来了花轿和欠条。说是,要么还钱退股,要么今天就接大小姐过门。”
“老爷呢?”
“和韶先生在一起。”
“快去叫他。”
胡母回头一看,胡莹一脸煞白,目光中竟然带着一丝决绝。
胡母悲叫一声:“莹儿,你可不要寻糊涂事啊?”
胡莹突然笑了:“放心好了,没事的。娘,我饿了,你喂我两口吃食。不用去热,我等不及。”
“莹儿……”胡母将一勺蛋花喂了过去。
胡莹大口地吃着,手却悄悄伸到被窝中,放在刀柄上。
里面藏着一口尺余长的短倭刀,又叫胁差,正是货栈中的货物。
这玩意儿的用处是切腹自杀,传到中国来后,大多当护身的短兵器使用。
此时的日本正处于战乱时期,不断有失去领地的浪人武士流窜到中国东南沿海,在海上做海商,或者干脆抢劫商旅。而日本的兵器制作精良,是销量最大的商品。
她以前试过,这刀断金切玉,锋利异常。
等下若是暴起出手,定然能将苏瑞声那猥琐卑鄙的狗东西的脑袋割下来。
到时候,我胡莹大不了赔他一条命,无论如何,得替苏木这该死的小祖宗守住干净的身子。
吃光一碗醪糟蛋,胡莹等母亲下去洗碗,藏了胁差,悄悄地走到前厅,躲在旁边一间小屋里,从木板壁的缝隙中看出去。
外面好多人,叫叫嚷嚷地坐了一屋子。
大厅堂里的货物和柜台早已经搬空,地方却显得大。
所有的人都是一脸的急噪,纷纷喊着:“胡顺出来。”
“胡老爷,胡老爷,你也别躲着呀。别人怕你是军官,可我却不畏惧。实在不成,咱们公堂上见,看知县大老爷帮你还是帮我。”
同时,远远地有唢呐声一声声从大门外传来,显然是苏瑞声带来迎亲的队伍。
而苏瑞声也不急,好整以暇地坐在一张大椅子上,手中端着一杯茶,眉宇间全是得意。
胡莹的目光落到他脖子上那根突突跳动的大动脉上面,手指节在刀柄上捏得发白。
第六十一章 山之穷,水尽头
此刻在学堂中,十几个胡家子弟不知所措地看着正在忙碌的韶泰。
“韶先生,你真的要走吗?”就有一个六岁孩童怯生生地问。
韶泰伸手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是,君子行事坦坦荡荡,先生确实要走了。”
“先生,你能不走吗?”孩子抬起头,用天真无邪的目光看着韶泰,“先生回去之后也是要教书的,在哪里不是教啊?”
韶泰叹息一声,蹲了下去,用眼睛看着那孩子:“确实,先生到其他地方去也是教书,可有学费束修可拿啊!这一点先生也不骗你,我在县学当教谕,每月也不过二三两银子,又要养活一大家人,这是我必须承担的责任。先生一不贪墨,而不行邪道,穷得紧。胡家遭了难,可拿不出钱来。虽然说我也舍不得你们,可理智告诉我必须离开。孩子,你们还小,有些事还弄不明白。以后好好读书,明理之后就会知道先生为什么这么做。”
他吸了一口气:“所谓君子者,要懂得拒绝,尤其是碰到不好意思答应的事情。如此,别人还赞你一声,说你是个堂堂正正的人。否则,一旦抹不开情面,自己生受了。反心坏怨怼,将一件好事弄成了坏事。”
“说得好啊!”胡顺正好走到门口,听到这一席光明磊落的话,顿时一呆,仔细一琢磨,却有千番滋味涌上心头。
“原来是胡百户。”
“见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