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紧迫,当下,苏木也不废话,立即站了起来:“小蝶谢谢你给我带信,我另有要事出门。”
“少爷你这是要去哪里,都火烧眉毛了,少爷……”
“去县衙。”
“少爷,这事去报官也没用啊,晚辈告长辈,根本就告不倒!”
“谁说要报官了,我去找人不行吗?”苏木微微一笑,突然问:“小蝶,这些年蒙你照料,辛苦了。往日间我这人也活得糊涂,不知道你的好。谢谢了!”
小蝶一呆,又要哭,却看到苏木笑得从容淡定,眉宇间竟隐约有老爷在世时的神采。
今天的少爷是如此的陌生,同往日相比,好象是换了一个人似的。难道他摔了一交,反摔聪明了?
一时间,小蝶陷入恍惚之中,却不知苏木什么时候走了。
第五章 阴差阳错把名报
县衙门距离苏木家大约一里远,门口正对着两一横一纵两条街。
纵的那条街名字很俗,衙门口,当初取这个名字的人也够懒的。
横的那条叫书院街,因街边的县学书院而得名。明朝乃天子于读书人出身的官僚集团共治天下,以文教兴国。县衙门和县学是国家机器中最重要的两个部门。
正是吃午饭的时节,加上又不是赶场天,街上只稀稀落落几个行人,显得很是安静,有朗朗读书声从县学里传来:“《诗云》: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佳人。宜其佳人,而后可以教国人……”
正是《大学》中的名句,意思是:诗经上说,桃花绚丽多彩,枝叶多么繁茂,这位女子出嫁,一定会让一家人都其乐融融。一家人和睦,而后才能教化全国的人。
苏木心中感慨,忍不住吸了一口气,这情形让他回忆起大学里的情形,书香四溢,古雅之风,中人欲醉。
今天的天气有些热,县衙门口立着两个衙役,二人被太阳晒得有些懒,身体也是歪歪斜斜的没个正形。
见苏木朝里面走,一个衙役才直起身体,伸手将他拦住:“干什么的?”
苏木一拱手:“在下想求见县尊大老爷。”
大约是见苏木一身读书人打扮,衙役也挺客气:“可是来报案的,看你径直朝大堂闯,应该是刑事案子?”
苏木忍不住一笑:“却不是。”
“哦,不是刑事案子怎么走正门。若是寻常民事纠纷,得去二堂,还有啊,看你模样也是个读书相公,怎么不知道这点。若是民事案子,得先找宗族的族长,实在解决不了,才会同里、保报到县尊大老爷这里。”
苏木没想到古人还有这么个讲究,一楞,这才想起,明朝虽然是中央集权制,可政令只能下到县一级。民间若有事,得先由宗族自行解决。若是越级上报,官府根本不会受理。
皇权、政权、族权,一级一级,构成一个呆板而井然有序的社会形态。
苏木:“在下不是来报案子的,就想拜见一下县尊。”
衙役:“原来如此,县尊大老爷本就是进士出身,他老人家说了,若是有士子来访,不得无故阻拦。还请教你的名讳,是什么功名,小人也好去通报。”
苏木:“我不过是一普通读书人,却没有功名在身。”
听到这话,衙役的脸色就淡了下去,说话也不客气起来:“没功名的读书人……只怕大老爷不会见你,对了,说了这半天话,你究竟叫什么名字,哪里人啊?”
“我……叫苏木。”
“苏木,没听说过,我管你是苏木还是苏铁,你一个平头老百姓也敢来县衙。快走,仔细吃板子!”说着话,那衙役就不客气地伸手来推搡苏木。
被人这一通抢白,苏木脾气虽好,可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性,脸色一沉,拍开那人的手:“有话好好说,动什么粗?”
衙役一时不防被苏木将手拍得生痛,顿时就恼了。衙役在明朝属于贱民,可在普通老百姓眼里却代表着官家。平日里作威作福惯了,别人见了他都是一脸的恭敬,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不开眼的人。
就决心好生整治一下这个黄毛孩子,他便将怪眼一翻,上下打量着苏木,狞笑道:“好小子,你什么身份,竟敢穿儒生袍服,拿下了!”
听到这话,苏木一呆,又看了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背心立即出了一层毛毛汗。
原来,苏木的父亲本是举人出身,他去世之后,苏木穷困潦倒,身上的衣服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早就破烂不堪。
当初他父亲去世时,苏木才十五岁,本就是长身体的时候,很快,旧衣裳就不能穿了。又没有钱置办,索性就将父亲留下的旧衣服穿在身上。
明朝的士农工商不但阶级分明,连穿衣服都有严格的制度。比如商人乃是四民之末,再有钱也不能穿绫罗绸缎,而有功名的读书人则穿澜衫,戴方巾,若是穿错了就是一桩重罪,轻则罚款,重则被人揪去见官,打上几十板子。
到弘治年间,资本主义萌芽初显,社会风气开化,商人穿绸缎,普通人穿儒袍也是常事,也不怎么当真,官府对此的态度也是民不举官不纠。
可也就私下偷偷穿穿,却不敢在大庭广众之中抛头露面。
苏木一身儒生打扮跑县衙来,又得罪了衙役,眼见着就有大麻烦,心中一惊,脑子里电光石火般一闪,想起上午在诗会时听苏瑞声所说的还有几日就是县试,立即就有了主意。
他冷笑一声:“吾乃儒家弟子,圣人门徒,读的是圣贤书,虽然没有功名,可这儒袍却也穿得。今日来县衙求见县尊,实为报名参加童子试。你这龌龊小人不但不去通报,反恶语相加,辱我圣人门庭,该当何罪?”
这年头,士与君主共治天下,书生的地位极高,苏木将这一顶大帽子压下来,那衙役脸色就变了。要知道天下读书人本是一家,知县大老爷两榜进士出身,平生最喜读书,这青年书生若真的将事情闹大了,只怕最后吃苦头的反是自己。
忙一拱手,涎着脸赔笑道:“苏小先生原来是报名参加县试的,不知者不罪,小的向你赔礼了,还望你大人不计小人过,原谅则个。”
见他前倨后恭,苏木也懒得同这种小人置气:“还不快带我去见县尊大老爷?”
衙役小心问道:“苏小先生大约是第一次来报名参加县试的吧?”
苏木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说,略一迟疑:“怎么说?”
衙役:“其实,不用去县尊大老爷那里的,直接去礼房就是,小的这就在前面带路。”
说着话,就在前面带路。
苏木刚才也不过是随口一说,反正只要将他给骗住就行,等下见了知县,才慢慢说清原由。却不想这衙役当了真,将自己往里面带。
无奈之下,苏木只得硬着头皮朝里面闯,一边走,一边拿眼睛四下观察,看能不能恰好碰到本县知县。
走了两进院子,过了大堂,等到二堂,就看到旁边有一排平房,正是六房师爷的办公场所。县衙里除了知县和县丞两个朝廷官员外,另外设置了六房,对应中央政府的六部。
最前头的一间屋子正是礼房,从里面出来几个书生模样的人物,一脸的激动,估计是刚报上了名。
屋中有两个人,办公桌前坐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是本县的礼房师爷,正提着笔将考生的名字一一填在册子上。
屋中的书架前则坐着一个中年文人,面容清俊,身材修长,看得出来年轻时定是一个美男子。他手中正捧着一本书看,也不理人。
衙役将苏木朝礼房师爷那里一领,说明了来意。
礼房师爷今天已经接待了不少考生,早已疲倦,也不废话:“姓名,籍贯,年龄?”
苏木:“拜见先生,在下苏木,今日来此……”
师爷不耐烦地打断他的话:“苏木是吧,籍贯和年龄?”一边问,一边将苏木的名字填了上去。
苏木无奈:“十九岁,家居水西门文庙街。”
“文庙街苏家。”师爷来了精神:“原来你是苏家的人,苏家书香门第,前年你们家的苏瑞声就过了县试,又在府试中拿了第九,可惜在院试一关落了榜,今年他应该能中个秀才吧,不知道和你是什么关系?”
见同师爷攀上了交情,苏木精神一振,道:“苏瑞声乃是在下堂弟,我今日里是想求见……”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那个正在看书的中年文士突然将手中的书一扔,对礼房师爷道:“将苏木的名字从考生名册里勾销了,赶将出去!”
第六章 董其昌行书
如此,不但苏木丈而金刚摸不着头脑,连那礼房师爷也是一呆:“韶先生此言何意?”
这个韶先生举止从容得体,身上隐约带着一股儒雅之气,而县衙的师爷本就是秀才出身,连他对韶先生都如此客气。
显然,这是个有身份的人物。
韶先生着瞟了苏木一样,面色带着一丝厌烦,转头道:“高师爷刚入县尊的幕席不过数月,大约还不知道此子是谁。”
高师爷:“怎么说?”
韶先生:“这个苏木在清苑县的名气可不小啊,此人自娘胎里就带了病,好一阵痴一阵,是个呆子。科举本是为国举贤,高师爷将一个呆子放进考场去,若他在科举场中犯了病,扰乱秩序,谁担待得起这个责任?”
说到这里,他严肃起来。
高师爷一脸迷茫:“不对啊,我看这个苏木目光清澈,举止得体,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呆子。”
韶先生冷笑:“高师爷若是不信,大可上街去访访,一问不就清楚了。如今,苏木不但在清苑名气不小,只怕已经响彻整个保定城了。今日上午士子们不是办了个诗会吗,本来,有两个秀才发了请贴给老夫的。恰逢县试报名的日子,老夫不克成行。可诗会中的桩桩件件,却早有人报了过来。这个苏木也在场上,却是一个字也写不出来。诗词应酬本是游戏,只要略通诗书,胡乱写上几句也不是什么难事。此人竟交了白卷,难道还不能说明问题吗?”
他大约是觉得苏木在诗会上的表现实在可笑,连比带画地将其中情形当着苏木的面说了一便,最后嘲讽地一笑:“这个苏木,作不出诗来,居然想着抄一首李太白的诗句蒙混过关,正当天下读书人都瞎了眼睛,识不得李清莲的七言绝句?”
听到这话,高师爷意识到其中的厉害,若真将一个呆子放进考场,出了事,自己可要倒大霉。
就上下盯着苏木看,又好气又好笑。
苏木被那个韶先生一口一个呆子数落得恼火,他今天本是来见县尊办事的。因为急着进县衙,谎称报名参加县试,被莫名其妙带到这里。本来,对于县试他是一点兴趣也没有,可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若不将场面找回来,岂不坐实了自己是个傻子的名声。
“你又是什么人,凭什么不许我报名?”苏木淡淡地看了那个韶先生一眼,反问。
“老夫什么人,需要同你说吗?”韶先生一脸的傲气。
“苏木不可,这位可是本县县学教谕韶泰韶教谕,掌管本县文教。别说你是个没功名的童子,就算是秀才,也归他管。”
韶先生一挥袖子:“苏木,还不速速退下!”
苏木突然笑起来:“韶先生今日不许我报名,苏木还偏偏要参加这次县试。苏木祖上三代都是读书人,先父还有举人功名在身,身家清白,怎么就不能参考了?”
韶先生见苏木反驳,面带不虞美,冷冷道:“你是个呆子,科举考场是何等神圣的地方,自然不能放你进去,怎么,这个道理可充分?”
苏木实在是忍无可忍了,亢声道:“所谓呆子一说不过是世人以讹传讹,先生以前并不认识苏木,怎么人云亦云了?”
“你交白卷难道还不能说明这一点,连一首律诗都作不出来,真上了正规考场,碰到试帖诗,岂不更加束手无策?”韶先生面上青气闪烁,已经动了真火。
“不过是一首以柳和离情为题的律诗而已,又有何难。诗词本是小道,非不能,不屑为之。”
二人这一通争吵,不但高师爷眉头大皱,就连候在外面的衙役也是战战兢兢,不敢责声。
韶先生猛地一拍桌子,长笑一声:“你不但是个呆子,还是个疯子。诗词小道,不屑为之,好生狂妄。今日到了这里,却不能就这么放你出去。既然你说出这种大话,本教谕就命你在一柱香之内作出一首诗来,否则,定然将你拿下,治你扰乱公务之罪!”
县学教谕虽然不算是朝廷命官,可也要是有举人功名的读书人才能作得。又需管束全县的庠生和秀才,学养和才华都需上乘,如此才能服众。
韶先生在清苑县士林威望极高,又掌管了这么多年文教,身上自然而然带着一股威势,这一发怒,更是声色俱厉。
苏木心中却不害怕,老实说,在导师手下被耳提面命了十多年,他早被严师给训得皮了。见这韶先生神色如此凌厉,不但不惧,反没由来地想起了自己的老师。
他心中也是无奈,上午才参加了一场诗会,现在又被人逼着作诗。只不过上午作诗做不出来最多被人嘲笑,现在若是还交白卷,只怕要吃官司。
听到韶先生的这话,苏木低头沉思。以柳和离情为体作起来倒也容易,可唐诗宋诗又不能用,明诗他又不熟,一时间倒是想不出法子来。
难道今天是我的霉运日?
苏木无语问苍天,只觉得手下的笔若有千斤,怎么也落不下去。
良久,韶先生鼻子里哼了一声:“果然是个蠢材,高师爷,这下你该信了吧?”
老实说,高师爷对苏木的第一印象不错,这少年身高臂长,举止得体,颇有股从容淡定的君子之风。
见他如此窘迫,心中有些难过,柔声道:“苏木,人有贤有愚,有的人天生就不能读书写作,你也不必强求。韶先生为人是苛刻了些,但心肠却是好的。你若真作不出来,不若向先生赔个罪。韶先生乃是正直君子,想必不会为难于你。”
听高师爷替苏木求情,韶先生才道:“罢了,你这蠢才若真作不出来,就不要出丑了,回去吧。”
这个时候,苏木一副战战兢兢的模样抬起头来:“韶……韶先生,在下……晚生勉强得了几句,就怕入不得你的法眼,不敢写出来。其实,我是能作诗的……如果……如果你真要看,我就写下来……好不好……”
给他台阶,他居然不下,高师爷这下也恼了:“苏木,要写你就快些写出来,只要不是抄李白的诗歌就行。”
韶先生也怒极而笑:“快写,其实你就算是借鉴一句李青莲的诗也无妨。反正一首绝句也不过四句,怕就怕你抄上三句,最后胡乱地凑一句上去了事。”
高师爷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若苏木真这么干,别人拿他确实没有奈何。
韶先生这话有个典故,话说几年前有个外地的骗子冒充读书人来到保定,混迹于文人雅集之中骗吃骗喝。每到要吟诗作对的时候,这厮就装着喝醉了酒蒙混过去。
几次三番下来,大家都起了疑心,就在举办了一次茶会,令骗子当场作一首思归的七言。
这骗子受逼不过,只得胡乱将几句唐诗凑一块儿:“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洛阳亲友如相问,就说我在保定府。”
众人被骗子这一首惊天动地的七言惊得跌倒在地,尤其是最后那一句“就说我在保定府”更是在三两日之内在整个府城的读书人中传开了。
这也是上午诗会的时候,苏瑞声挖苦苏木“堂兄你应该这么写,散入春风满保定或者满清苑。”的缘故,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