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木听得禁不住皱起了眉头,吴世奇才来通政司上任不过两三个时辰,怎么就与同僚和属下闹成这样,以后他的工作还怎么干啊?
这个吴老先生也是当了一年官的,从推官到执掌一方大政的转运使,为政经验应该也是很丰富的。如今新到通政司,两眼一抹黑,什么人都不认识,就跟别人闹成这样。
这老先生,无论是情商还是智商都好象不怎么样。
听里面的吵架内容,好象是道录司的人送了些土产过来,也不值什么钱,收了也就收了,反正不过是两个兄弟单位之间的感情联络。可老先生却觉得不合规矩,要退回去。
下面的人都不服气,就以那个叫什么段炅的人打头跟吴大人理论。
苏木站在门口朝里面看了看,却看到厅堂里站了大约五六个人,都是一身官服。为首的自然是身着大红官袍正七品的经历吴世奇。
其余几人则是一色草绿色袍服,不用问,自然都是经历司当差的正八品知事。
整个通政司的架子拉得很大,级别也高。
通政使一人,正三品;正四品的左、又通政各一人;正五品的左、右参议各一人;下面则是正七品的经历一人。
再下面,就是具体办事的正八品知事,无定员。
通政司就是一个高等级的秘书机关、养老院、传达室兼信访办。
所以,经历以上的大人们大多是没有任何政治追求的老人,每日只卯时去上个早朝应景,然后就回家睡觉,再不肯在衙门出现。
真正办事的则只有经历司,或者说经历司下面的知事们。
这群人都是举人出身的选官,年纪有老有幼,一个个心比天高,命如纸薄,脾气多半不好,不是好相以的。
尤其是那个姓段的,看起来高高瘦瘦,五官倒也端正,就是面容苍白,看起来面上却带着一丝落魄之气。
苏木见里面吵得厉害,心中好笑,就一整衣冠,大步走了进去。
第五百一十三章 段炅
段炅最近一段时间心情很是阴郁,他乃是甘肃兰州人,举人功名,去年秋天来京城参加会试。却不想正好碰到弘治皇帝大行,会试推迟一年举行。
如果是其他地方的举子,遇到这种情形,多半会先回乡去,待到来年再说。
可明朝交通不便,从兰州到京城,沿途千山万水,旅途劳顿,一走,就是两三个月。如果回家,又得两月。问题是回兰州没两月,又要来京城赶考。
如此算来,花在路上的工夫就得半年,还有什么精力温习功课。
作为兰州有名的才子,他对这届会试是誓在必须得的,自然不敢于马虎。况且,他也没有旅费再回兰州去了。
家中早穷得揭不开锅了,若是不能考中进士,饿死都有可能。
因此,去年来京城的时候,段炅索性将妻子和儿女都带了过来,准备一旦考中进士,授了官职,直接就同家小一道去赴任。
堂堂兰州段家竟然穷得吃不上饭,这事传出去,确实是骇人听闻。
段炅其人在西北也算是名士一个,可名声也仅限于甘肃一地。
但提起他父亲段坚,却可谓是无人不知。
段坚,字可大,号柏轩,又号容思,明代兰州段家滩人。明景泰五年进士,授山东福山县知县,莱州知府,河南南阳知府。在任上,段坚为官清廉,一毫不取。
但他的名声却得自创办创立了志学书院,召集府学及属诸生,亲自讲解五经要义。在南阳九年,门生无数,其中还出了不少人才。
可创办书院却是一件大耗钱财之事,段大人又不肯受一文钱的学费。这么折腾下来,等到他离任的时候,行李萧然,只十几箱书籍。别人做官是越做越富,他却好,不但没有任何入项,却将本就不丰厚的家底子给填了进去。
段大人名声是好,却苦了段炅,十年时间,他从一个贵公子变成了穷书生。
西北地区文教落后,经济不发达,能够出了举人已经算是了不得的大事。因此,按照制度,举子进京参加会试,当地的学政都会出二三十两银子给考生以壮行色。
因为是延期考试,明年的考试,地方官府不可能再给一次。
这点钱,也只够段炅来一次京城。
所以,他和妻小来京城之后,就没办法再回去了。对于会试,他是毕其功于一役,不成功就成仁,再没有其他路可走。
京城居,大不易,光是房屋租金就足够一家人吃上两三个月了,更别说其他开销,顿时叫段炅焦头烂额。
没办法,只得咬牙去寻父亲在世时的那些同年故旧。
好在段大人在世的时候名声甚佳,别人见段炅可怜,又知道他才学出众,将来中进士也是有把握的,就走了门子让他进通政司做知事,每月也有二两银子俸禄可拿,至少能够维持他一家人的吃饭问题。
确实,也只够吃饭。
这里是京城。
如果你爱他就送他去北京,因为那里是天堂;如果你恨他,就送他去北京,因为那里是地狱。
说是天堂,那是因为这里以后无数的机遇,运势一来,朝为田舍翁,暮登天子堂。说是地狱,那是因为这里的物价贵得离谱,尤其是最近几年,随着经济的进一步发达,更是高到让人无发接受的地步。
天子脚下,一棵大白菜就敢卖你三十文,要知道,在兰州,三十文钱可以买一大堆了。一个馒头,收你两文也不过分。
二两银子的俸禄看起来好象不少,但一家几口人吃用下来,到月底却要产生赤字。
到这个月,段炅还欠了门口屠户、米店的老板四钱银子的赊帐没还。
马上又是年关,可以想象,这个年绝对会过得没有任何质量。
“熬吧,只要熬到三月春闱,一登龙门,身价百倍,我的人生又是另外一番光景。”
“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劳其筋骨,饿其体肤……”
这种励志的话段炅在心中不知道念叨过多少次,可手头窘迫,物质决定精神,也只能小心地数数羞涩囊中那寥寥几粒碎银子安慰安慰自己罢了。
好在最近有一个让人振奋的消息,道录司那边转过来不少东西,却是山货。整个通政司从通政司大人到知事,只要是有官职的人人有份。
计,每人蜡肉二十斤、风野鸡十只、梨一筐、江汉大米一百斤、莲米十斤、藕粉一包,另外还有松子、瓜子、黄芪、红枣等地方特产少许。
原来,这些东西都是一个叫冲虚的武当山的道人,通过道录司送过来的。
道录司掌管天下道家宫观,冲虚道人在道家名声极响,加上武当山又是武林中的一大流派,当今天子嗜好武术,听到他的名字之后,就发了一道圣旨传他来京面圣,说是要亲眼看看三丰道人创下的绝世武学。
按说,冲虚道长跟通政司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儿,就算要送点心意,也送不到这里来。
不过,在古代,无论是和尚还是道人要想出家,都得由中央机关发下诸如度牒一样的凭证。否则,青壮年都出家了,地谁种?
还有,出家人都是可以免除一切徭役赋税的,难保不会有人剃了头发恶意逃税。
僧录司和道录司就是给出家人发身份证明的机构,归礼部管辖。
不过,这些文书在颁发下去的时候得在通政司这里走一个流程。
冲虚道人最近新招了不少徒弟,刚在通政司这里拿到批复。这里来京城,本着礼多人不怪的原则,让道录司的官员们帮着送了些土产过来。
些许土产在通政使、参议大人们眼中根本就不值一提,可对段炅来说,却是雪中送炭。
有了这些东西,不但过年的年货有了着落,吃不完的还可以卖掉,将赊帐还上。否则,堂堂举人老爷成天被屠户小贩追帐,有辱斯文,不成体统。传出去,以后还怎么见人。
昨天就听人说起这事,段炅回家同浑家和孩子一说,全家人又是兴奋又是激动。
可今天一到衙门,段炅心情却恶劣到无以复加。
今天是吴世奇来经历司上任的日子,这人的名字前一段时间在京城里很是响亮。通政司负责编撰邸报,段炅也看着他的事迹。
在他看来,吴世奇这人是个理财高手、钻营高手和金脸皮铁面罩门的高手。
他在沧州长芦盐运使司做代理转运使的时候,以半年时间活生生将前任两百万两的亏空给抹平了,还为皇帝大婚攒下了一大笔银子。单这份手段,确实令人又敬又畏。
说他是钻营高手,吴世奇一举人身份,也不知道走了什么门子,竟然摇身一变成了正七品的扬州推官,这在非进士不得为官的明朝官场简直就是骇人听闻。再后来,更是代理了盐司这么一个省一级大衙门,光这份做官的手段,就让人无法想象。
至于脸皮厚,那更是旷古绝今。一个举人,依靠佞进做推官做代理转运使,为了自己的官职和利益,甘愿沦为世人口中的笑柄,活生生小人一个啊!
对于此人,段炅一是鄙夷,二是好奇,想看看这么一个传奇人物究竟是何等模样,倒没想过要跟他作对。
同他抱着同样心思的同僚也有不少。
可今天刚一见面,吴大人就给大家来了一个下马威。
新官上任三把火,吴大人天没亮就来了经历实,第一件事情就是叫大家扫院子,说是雪落得大,院子里又脏,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通政司在国朝初年乃是一个大部级的衙门,院子多,房屋多,可怜知事们都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举人,什么时候吃过这种苦。忙了一个时辰,都累得东倒西歪。
这还可以忍了,等到吴大人说要将冲虚道人送来的土产退回去之后,涉及到自己的利益,段炅彻底爆发了,同吴世奇顶了牛:你吴大人在扬州那种花花世界当过正七品的推官,后来在盐司做转运使,估计十来万两好处也是可以看到的。这些东西自然不会放在眼睛里,可你吃肉,总得让我们喝点汤吧!你一个理财好手,却要在我们面前装清廉,演给谁看啊?
“你”了一声,段炅气道:“吴大人,没错,下官是读书人出身,可圣人说过,读书人只要心中豁达刚正,却不用拘泥于小节。大人说下官不是,自说就是,又为何提起先父,岂不有违圣人之道?”
在古代,若是在人家面前直呼别人父亲的名字,却是大大的冒犯。这里是明朝还好一些,如果换成魏晋三国时期,为人子立即就会痛哭流涕,并与吴大人誓不两立了。
吴世奇也知道自己失言,一拱手:“直呼段知事先祖名讳,此事是本官不对,还请原谅则个。”
算是向段炅道歉。
不过,他话锋一转:“别以为不过是一些土产,不值几个钱,就不放在心上。为官者,当公忠廉能,在本官看来,廉洁却是要放在第一位的。今天你可以拿人家一点土产,明天你就敢收银子。”
第五百一十四章 主动应差
见顶头上司和段知事拍了桌子,其他知事都很是吃惊。
一团混乱之中,苏木进屋之后,竟没有人在意。
苏木还没有正式入职,身上只穿着一身便装,看模样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书生,别人见了,只当是他来办事的。
吴世奇老派书生一个,为人也迂腐执拗,看到苏木之后,也没同他说话,继续同段炅辩论:“段知事,你觉得本官这话说得不对吗?”
“不对,你这是上纲上线。”段炅爆发了,冷笑:“大人这是要学悬鱼太守吗,还是想学古人,以一文钱杀了下官?”
段炅这话中有两个典故,悬鱼太守苏木是知道的,说的是东汉羊续的故事。
羊续为官清廉,从不请托受贿、以权谋私。他到南阳郡上任不久,他属下的一位府丞给羊续送来一条当地有名的特产……白河鲤鱼。羊续拒收,推让再三,这位府丞执意要太守收下。当这位府丞走後,羊续将这条大鲤鱼挂在屋外的柱子上,风吹日晒,成为鱼乾。後来,这位府丞又送来一条更大的白河鲤鱼。羊续把他带到屋外的柱子前,指著柱上悬挂的鱼乾说:“你上次送的鱼还挂著,已成了鱼乾,请你一起都拿回去吧。”这位府丞甚感羞愧,悄悄地把鱼取走了。
此事传开後,南阳郡百姓无不称赞,敬称其为“悬鱼太守”,也再无人敢给羊续送礼了。明朝于谦有感此事曾赋诗曰:“剩喜门前无贺客,绝胜厨内有悬鱼。清风一枕南窗下,闲阅床头几卷书。”
至于一文钱杀人的故事,苏木记不太清楚。好像是说晋朝的时候,有个县官在查帐的时候,发现有个小吏贪污了一文钱,就将那人抓了起来要砍头。
小吏不服,说不过是一文钱而已,怎么就要我的命。
那县官道:你今天可以贪一文钱,明天就敢贪污一万贯。钱不在多少,一万贯是贪,一文钱也是贪,性质一样,都是贪污,杀了!
这事在当时虽然传为美谈,可在苏木看来,纯粹就是神经病。在现代社会,百姓和政府对于官员贪腐零容忍,至少在法律层面上如此。可贪污入罪得看数额,到达一定数目之后该怎么判,都有标准。一文钱,也就是一块钱,就要杀人,纯粹是岂有此理。
苏木怀疑那个什么县令和小吏有仇,借故报复杀人而已。
偏偏那县令还得了廉洁和刚正的美名,可见,中国古代的典故中有不少属于三观不正。
听了段炅的话,吴世奇嗤之以鼻,沉声道:“段知事,若是你敢犯了国法,本官自然容不得你。”
段炅一拍桌子,怒喝道:“吴大人,下官听说你是举人出身,非进士不得为官可是我朝的规矩。你居然能够做到正七品的朝廷命官,谁知道私底下有没有权钱交易。若你吴大人是海内有名的大名士,倒是可能。可惜啊,恕下官孤陋寡闻,以前却不识的大人。大人能够挤身朝堂,这事倒让人颇费思量。”
“在沧州时,杨廷和大人苦口婆心劝你不要接受代理盐司转运使一职。可大人你贪那盐司的好处,却不肯放手。如今,大人的名声在京城可不怎么样。嘿嘿,如今却要装模作样,叫我等将土产退回去。豺狼当道,你却转抓住咱们说事,下官不服。”
段炅人瘦,面皮也白,这一激动,满脸涨红,脖子上的大动脉突突跳动。
这已经是**裸的侮辱和挑衅了,通政司乃是清水衙门,好不容易收点礼品,却要被吴世奇给退回去,其他知事也是心中不满。不过,恪受上下级的分野,表面上也不会将这种怨愤表露出来。
现在见段知事翻脸,又想起吴世奇当初在沧州时的丑态,心中那一丝对上级的畏惧荡然无存,都是掩嘴偷笑。
苏木一看,心中摇头:看样子,吴老先生在通政司的威望是彻底没有了,以后还怎么在这里做官?中央机关和地方政府区别很大,看屋中的知事们的模样,都很年轻。年轻,又是举人身份,能够进通政司这种清要之地,不是官家子弟,就是有些背景的,谁又会将你这个非正途出身的经历放在眼里。一味用强,反倒激怒了众人。不想在地方上,官大一级压死人,大门一关,你就是那一方天地中的草头王。
当然,即便在长芦盐司,这个吴老先生干得也很差劲没,若不是我苏木,整个衙门早就瘫痪了。
听到段炅的挑衅之言,吴世奇大怒,抬起手来,就要一巴掌拍到桌子上。可想了想,自己那次确实丢人,右手悬在空中半天,才颓然软了下来。
气道:“本官也不同你废话,国家自有制度在,道录司的礼品必须退回去。否则,本官当用《大明律》治你。段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