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曲子词的优劣这一场,难道又要败了?
不可能,不可能,龙在这首词虽然好,表面上看来,在明词中也算不错。可为什么没能传诸后世,被后人所传唱呢,这里面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苏木忍不住回头看了云卿一眼,却见得云卿的神色明显地显得紧张起来,小手紧紧地攥着手帕,额头微微出汗。
正在这个时候,台子上的燕娘又开始第二遍演唱。
苏木在心中又将那首词过了一遍,突然笑起来:原来如此,险要些被龙在这小子给唬住了!
说句实在话,龙在这词在技巧上是非常高妙,甚至还带着略微的宋风余韵,给人一种强烈的即视感,总觉得以前在什么地方读过听过。
也就是说,一般人在第一次听到这首词的时候,首先就被这辞藻之美给吓住了。
但只要你再听一遍,就会觉得这东西实在没什么了不起。词是美,可没有灵魂,缺乏真正触及灵魂的东西。恰如一个绣花枕头,只要拨开表明的锦绣,里面却是丑陋的败絮。
在以前,苏木觉得这个龙在才华出众,是一个值得重视的对手。
可今日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这就是一个貌似才子的普通书生,特别是诗词这一项而严更是如此。打败这么一个纸老虎,实在是没什么挑战啊!
“这种词,非不能为,是为不屑。别说是这个年代的大家,就算是一个现代人,只要沉下心研究一段时间,掌握了古诗词的写作规律,也能写得像模像样。龙在,今日就让我将你才子的假象戳破吧!”
想到这里,苏木的心绪安宁下来,朝有些恍惑的云卿平静地一笑:“云卿姑娘,该你上场了,今天,我们赢定了!”
云卿先前被苏木的冷笑话弄得笑起来,心头的紧张好了许多。可现在一看到燕娘超水平发挥,又有些担心。可一见到苏木平静的神情,她心中最后一丝忐忑也消失不见。
回头也是一笑:“定不负公子那首绝妙好词。”
这个时候,燕娘的表演总算结束。
同苏木当时的反应一样,在座众人都被龙在这首曲子词的辞藻之美给震住了,再加上燕娘的表示实在出色,顿时彩声连连,不少人都摇头晃脑地回味着这首词的妙处。
见自己的词博得满堂彩,龙在脸上的傲态被得意所代替。
身边几人也同时道:“佳作啊,佳作啊,虽然前一阵子已经听人唱过明卿这词。可今天却是第一次听到燕娘的唱腔,也只有燕娘的嗓子和舞姿才配得你的杰作,才能相映成辉!”
这话一说出口,满座众人都纷纷称是。
无论怎么看,燕娘的表演都是今日晚宴的压轴戏,最**。至于花魁之争,大家也不在意,都这样了,还用比试吗?
至于云卿,已经被所有人自动过滤掉了。
她唱也罢,不唱也罢,也不打紧。
就算在表演,难不成她的嗓子和舞姿还能好过燕娘。
她要唱什么词,所唱的词系何人所作也是无所谓。龙在的作品如此优秀,要想胜过他除非七子、唐伯虎和杨慎出手。
也罢,今天的场景如此热烈,自少不了背景音乐,就让她唱下去好了,只要不是太闹的话。
在张鹤龄和张老夫人那一桌。
张老夫人也忍不住叫了一声好:“好词,好词,这个龙明卿果然是年轻一代最好的诗词圣手。”
张侯见母亲开心,也是极为高兴:“只要母亲你喜欢就好。”
张老夫人病体初愈,用手锤了锤腰,笑道:“年纪大了,坐了这半天,腰肋饱涨,却有些经受不住。”
张鹤龄慌忙扶起母亲:“娘,你也累了,儿子这就扶你回屋休息。”
“好。”
毕竟是当今皇后的母亲,张老夫人这一站起来,又是丫鬟又是小子一大群簇拥着,动静不可谓不大。
众人今天来这里凑热闹主要是为了投张皇后之好,既然正主儿要走,这一场宴会也到了要曲终人散的时候,大家都站起来,纷纷拱手施礼。
张鹤龄哈哈笑道:“多谢各位今天买我有个面子,今天就到此为止吧。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说话。”
话说得很粗,大家都是面带微笑,人说张侯不读书,果然如此,身上的草莽之气却是重了些,有失体统。不过,外戚嘛,都不如此?
这个时候,云卿已经登台,丝竹这声轻轻柔柔地响了起来。
《采桑子》本是小令,用的乐器也多是弦乐和管乐,又婉转轻约,声音也低,顿时被这一片噪音给压了下去。
第二百二十三章 那是今生,乘风而去
按照表演的程序,每个清馆人上台之后,得先表演一段舞蹈,然后才开始唱曲。
问题是眼前这种情形,不等这段舞蹈表演结束,只怕张老夫人就已经离开了。她才是这场宴会的中心,按照后世的说法,拥有最后解释权。
世人都是趋炎附势之辈,尤其起今晚来张府讨好的众人,自然以张老夫人马首是瞻。
她喜欢你的曲子,你就是今天晚上的第一,你就是新的花魁。
苏木这个时候正站在舞台旁边,一看场下的情形,就暗叫了一声不妙。
回头一看,那云卿已经彻底楞住了,站在台上,竟然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
心中一急,就一个健步跳上台去,走到为首那个老乐师身边,低声喝道:“直接开始唱词,就别来这么多过门,也不要跳舞了。”
这个老乐师是拉胡琴的,在乐队中负责走旋律,无论他拉出什么曲子,别人都会跟着这主旋律走,算是事实上的指挥。
听到苏木这一喝,老乐师点点头,手一用力,就是一道长得让人透不过气来的高音,无限拔高,直冲到九天云外。
这一声实在太高,刺得众人耳朵一阵嗡嗡乱响。
场面上突然一静,所有人纷纷转钻过头来。
张老夫人也忍不住捂住耳朵:“好刺耳!”
张鹤龄大怒,喝道:“什么玩意儿……娘,娘,你还好吗?”
这个时候高音终于停了,然后是一段幽咽绵长的乐曲。
张老夫人;“没事,没事,不打紧的,音太高了。”
张侯爷是个孝子,立即指着台上大喝:“混帐东西,卑贱的戏子,来人啦,叉将下来!”
在绵长神情的胡琴声中,戏台上的云卿檀口一张,以女子中少见的层次丰富的中音唱道:“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
这个时代的人唱曲子词,多以洞箫和笛子,那是因为时人小令多表现相思、乡愁、羁旅之类的情怀,管乐专以悲愁为胜,是标准的配器。着一点在唐诗宋词中表现得最为明显,所谓“羌笛何须怨杨柳”、“玉人何处教吹萧”。
可大家却没想到用胡琴来表现这种小情小调,在悲苦处却是如此强烈,如此厚实,如此蕴意丰厚。
而且,听这开头两句,竟然也是《采桑子》。
龙在的这首《采桑子》如今已经是名满京城,这个云卿偏偏要选同一词牌来打擂台,这事倒是有意思了。
难道她有所依仗,或者说这词作得极好,《万花楼》有着强烈的自信?
也不知道此刻的龙明卿作何感想?
一时间,所有人都饶有兴味地静下来,回头看着龙在。
那边,张鹤令还在大喝,让手下去将云卿等人给拉下台来重重责罚。
旁边的张老夫人却突然大起声音:“住手!”
“娘……”
“这词,为娘好生喜欢,你们都安静,让老身听完。”张老夫人本是狂热的曲子词发烧友,年轻时知道书达礼,只听了云卿一句曲子,就识得其中的厉害:“好一个莫说离情,好,莫说离愁,又如何分解呢?”
忍不住轻叹一声。
《采桑子》本就不长,只片刻,就唱完了。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
这首《采桑子》是清朝词人纳兰容若的代表作之一,也是清词的扛鼎之作。
一般来说,一首词分为上下片。
上片写景,铺垫情绪气氛。
下片则写情,点睛。
这首《采桑子》也不例外。
一开始,词人就将整首词的背景放在一个满月的夜晚,
又是良宵月圆之夜,可惜月圆人难圆,我又想你了,心里泛起阵阵苦楚。每一次都是这样,良宵佳节,却让我一个人孤单的度过,一次又一次的清泪满面。好想和你再相见。
隐约中让人仿佛看到诗人矗立在夜色之中,看着天上的月亮轻声叹息。胸口前襟,满是点点相思之泪水。
到了下片,这份酝酿中的情感彻底爆发了。
只有去你现在生活的天界,才能相见么?是今生么?可惜今生无缘上天界,被捆缚在愁绪里,一次又一次的想念你。我想你,很想你。
……
突然间,张老夫人想起了年轻时与丈夫初识的情形,想起丈夫宦途冲冲,离开家的那晚,不也是如此情形。
月圆人分别。
又是离情。
总是离情。
那就是今生,那就是你与我的人生啊!
……
眼睛被泪水模糊了。
舞台上,云卿已经唱完第一遍,然后身姿优美从容地舞蹈。
动作也不大,就好像十四五岁的懵懂少女,满怀春愁,在后花园里慢慢走着,直到融化在那一片明亮月色里,随风而逝,耗尽青春。
没有人说话,都沉浸在高妙的意境之中。
抛开刚才这打动人心的小令不论,说句实在话,云卿的舞蹈显得非常安静,动作幅度也是极小,不像先前燕娘那样夸张地扭腰伏地,只缓缓地转动,挥舞着长袖。
可正如此,却别具一种典雅的美。
云卿采取的是循环往复的演唱风格,毕竟,一首词也就那几句话,需要唱上两遍才好。
于是,第二遍演唱开始了。
她还在台上一边歌唱一边旋转,白色长袖也如翅膀一样张开飞舞,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这袖子到最后竟夹带着呼呼风声,云卿整个人都仿佛要乘风而去了。
“海天谁放冰轮满,惆怅离情。莫说离情,但值良宵总泪零。
只应碧落重相见,那是今生。可奈今生,刚作愁时又忆卿。”
随着最后一句唱完,云卿终于旋转到不可控制,整个人和着那一团如云飞袖,斜躺在戏台上,泪水如泉水一样涌出。
她也彻底出状态了,感觉这一方舞台就是整个世界,而她却是这片天地的主宰。
其他乐曲都已经停了下来,只那个老乐师的胡琴还在幽幽拉着,声音越来越低,终至渺不可闻。
……
整个世界彻底安静下来。
微风吹来,酒席间灯火闪烁。
抬头一看,竟是满天月色。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甘心,还不算完
相比起先前燕娘唱龙在那首词时满堂彩的情形,眼前却是静得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曲子词在南北宋朝时已经发展到最顶峰,后人再怎么写,也不过是班门弄斧。就明清文学而言,小说才是其标志性的体裁。涌现出诸如四大名著等大作,涌现出如曹雪芹、施耐庵、罗贯中等小说大家。
纳兰性德能够以诗词与这些巨人并肩,可见他在诗词上的造诣不让宋人。
尤其是这首《采桑子》更是清词中的经典。
经典之所以成其为经典,自有其独特而打动人心的魅力。
大家回头再去看龙在那首词,只觉得浮华轻佻,却是不堪入目了。
而燕娘的歌舞,更是以技巧胜,有卖弄身段色相之嫌。同云卿那如同奔月一样的起舞清影比起来,却是恶俗到叫人无法忍受。
这个龙在偌大名气,其实仔细一想,也就是手熟,能写些华丽的词句罢了,其实他的东西并没有多好,我只要用心,也能写出来的。
几乎在同一刹那,所有人都这么想。
自古文人相轻,那是要看对象的。如苏木刚才这首《采桑子》的高妙境界,大家自然是只有仰望赞叹的份儿。可龙在那样的诗词,却不难达到,不轻时你轻视谁?不轻视你,怎么显出我的本事?
人心就是这么微妙。
正如苏木先前所说的“龙在,今日就让我将你才子的假象戳破吧!”,龙在今天是彻底地从神位上跌落下来了。
……
云卿依旧斜躺在台上,头靠着伸出去的右臂,眼睛里沁着泪水,闪亮地看着旁边的苏木。
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舞艺歌技达到了平生从来没想象过的高度,这也是她一辈子都在追求的境界。
却在这一刻,真实体悟。
任何事物达到极至,那就是近乎于道了。
千古名篇加上云卿的神灵附体般的演绎,苏木虽然早就知道这首《采桑子》是极好的,可现在看来,依旧被深深地迷醉了。
这个舞台好象已经被眼前这个小女人彻底控制了,那身段不就是后世戏剧中的大青衣吗,那云袖,那忧伤的吟唱,不让后世的大师。
……
台下,张老夫人的眼泪流了出来。
张鹤令是个夯货,也识不得这曲的好处,顿时慌了神,叫道:“娘,你怎么了?”
这一声吼,总算让大家从那词中的意境中醒过来,然后就是一片“好!”
张老夫人抹了抹眼角,突然微笑:“真好,真好,天籁之音,真是个好女子啊!孩儿,你的孝心我知道了,这曲子我非常喜欢。”
张侯咧开嘴笑起来:“娘说好,那自然是最好的,这什么楼的,不错,天下第一天下第一!”
叫好声自然包括旁边龙在那一座的人,既然张侯母子都说好,他们自然不会例外。想比起张侯,龙在算个屁。
再说了,人家云卿这首词的质量摆在那里,那是客观事实,你龙在写得臭被比下去了,须怪不得别人。
一时间,赞叹之声不绝于耳,满场都是:“天下第一”的感叹。
到这个时候,在大家心目中,这万花楼的云卿姑娘的光彩已经彻底将燕娘盖过了。
这才是真正的老花魁,实力果然超群!
就连当晚最大的名士李士实有意无意地看了身边的龙在一眼,然后点头:“不错,确实很好,国朝百年,如此佳作却没见过,也不知道这云卿姑娘所唱的《采桑子》是何人所作?”
他这一声感叹,惊醒了众人,于是,就有人大声问:“云卿姑娘,你唱的这首词作者是谁?”
张鹤令:“对对对,谁写的诗,速速报来!”
听到大家这么喊,龙在一张脸变得铁青。
不得不承认,云卿所唱的词实在太美,自己就算再写一辈子,也写不出这种妙手偶得浑然天成的诗句。这样的诗词同技巧无关,乃是天分。
在这种梦笔生花的天赋面前,你连颓丧的余地都没有。
这一刻,他只想拂袖而去,离开这个让自己丢尽面子的地方。
这个时候,台上的云卿这才站起来,朝大家盈盈一福,又朝身边的苏木一施礼,用清脆的声音说道:“回张侯,回各位大人,各位先生的话。妾身刚才所唱的曲子词,乃是保定府秀才苏木苏相公新作。”
……
先前,龙在一桌众人已经从龙公子口中知道云卿唱的是苏木的次,可其他桌上的宾客不知道,自然忍不住要问。
“苏木,不就是最近京城风传的文抄夫吗?”
“这词如此之好,不会是抄的吧?”
“不可能,不可能,前一次龙明卿说他那首词是抄袭,或许还有人相信,毕竟实在是写得好。可今天这词,比起上次,甚至还好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