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得意间,云卿却“啊”一声低呼,禁不住走到苏木身边,低头看下去,目光中却是异彩连连。
“难道这字写得好?”小环心中疑惑,又看了一眼,苏木已经将第一行字写完,墨色还班驳灰暗,可却错落有致,整体看去却有一种古怪的画面感。
这感觉,有些像山水画儿。
小环也知道这阵子自家姑娘的日子很不好过,作为从小侍侯她长大的下人。云卿这些年从一个普通歌女变成大花魁,又从人生的颠峰跌落下来的冷暖起落,她都是看在眼里的。
当年,她进楼子的时候,因为笨,又因为长相不好,这才变成了云卿的丫头。可跟了姑娘这么多年,她对烟花行也是非常了解的。
作为一个顶级花魁,琴棋书画那是必须精通的,歌舞才艺也要达到一流,至少应该有一个秀才的水准。
可京城这么多楼子,这么多清馆人,才艺出众的人不知凡己,相貌才艺其实真要比也比不出个高低。
要想站在花魁的顶峰,拼的其实就是背后的诗词高手。只要有那么一两位高手,不断地推出新诗新词,才能维持你的名声不至跌落。
京城这种大地方乃是藏龙卧虎之地,能作诗作词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并不是随便写几首就能糊弄过去的,再怎么着,也得有七子或者准七子的水准,才能服众。
燕娘之所以能够从姑娘手头将花魁头衔夺了去,还不是因为她背后站在准七子水准,并有可能成为江南第五才子的龙在龙明卿。
以前,云卿姑娘因为和李梦阳交情不浅,每年都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两首诗词,可现在李大人却犯了事,被下在北镇抚司诏狱里去了。
没有了李梦阳的新诗新词,其七子中何景明又去了陕西,至于其他五人,要么不认识,要么老的老死的死,早已风流云散去。
如今的云卿姑娘可说是孤苦无依,只能一日日看着自己的老花魁的光环一点点褪色,直到变成一个平凡的歌姬。
然后默默地退出江湖,找个良人家嫁了,结婚生子。
等到老时,或许她会在某一天突然从梦中惊醒过来。
梦中,她吴带当风,口中吟唱着当世一流人物为她创作的隽永绝句翩翩起舞,满座衣冠胜雪,直欲乘风而去。
那,才是有意义的人生啊!
……
这阵子,小环明显地看到自家姑娘消沉下去,经常一个人靠在床头看着外面的秋光发呆,一整天也说不了几句话。
就连以前最喜欢的古琴也不弹了,秋千也不荡了,画儿也不画了。再看她的双眸,刻板木讷,就好象被人抽去了魂魄。
要知道,以前的云卿虽然看起来文静风雅。可在背地里却是一个活泼好动,精力旺盛之人。
小环见自家姑娘变成这个样子,心中也是一阵阵发疼。
可就在苏木写出这一行字的时候,她却突然看到云卿就好象是那刚被点睛的画中人,整个人都活了起来。
不但身体变得充满了活力,就连目光也是突然就亮得吓人。
小环猛吃了一惊,心中突然有个念头升起:“这个苏木,难道这词却是作得极好,好倒已经将那龙在的新作都压下去的地步?这……怎么可能?龙明卿可是江南唐伯虎的接班人,未来执诗坛牛耳的人啊!”
至于苏木究竟是不是骗子,这事且不去说。
就算他不是,还能胜得了龙明卿?
无论小环怎么想,也不会想到这上面去,毕竟,龙在这两年的名头实在太大,已经让人无发逼视了。就连宁王府,也许下重金,聘他入幕。
小环还是忘记了一点,如果苏木不是骗子,上次在通州都诗的时候赢了龙在一场,又该怎么说?
她现在只是担心:“即便苏木不抄袭,凭自己真本事作一首诗词出来,又哄得姑娘的欢心。如果姑娘真拿他的二流之作去与燕娘比试。如果再输,就再没有翻身的余地了。”
可出乎小环意料之外,苏木飞快地将那首诗词写完,微微一笑将笔扔到一边,问:“云卿姑娘,可堪使?”时,自家姑娘却是身子一颤,满目都是迷乱。
待到苏木又问了一声,云卿猛地转头看着苏木,声音带着颤抖,目光更亮:“这……是你写给我的……”
再看看她的双颊,已微微透出一丝红润。同前几日的颓废灰败不同,这一刻的她已然容光焕发,甚至还带着淡淡的娇羞,还有的就是狂喜。
“自然。”苏木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走到水壶之前,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满满地饮了。
小环还是有些担心,自家姑娘自己最清楚。云卿最最敬慕少年读书郎,而眼前这个苏木生得虽然普通,但不可否认他身上带着一种普通读书人所不具备的英气。
难道说姑娘……被他给迷惑住了。
“姑娘。”担心之下,小环又忍不住叫了一声。
云卿听到苏木的回答,脸上的狂喜再也遏制不住,连忙对几个打手喊道:“快,去将乐师请来,有新曲要排!”
“姑娘……”
“小环,快去取一百两银子来,给苏先生润笔。”
“啊!”小环这回是彻底地震惊了,在一般农户一年只有三四两年收入的这个时代,一百两已经是普通农民一辈子的入项了。
她记得两年前诗坛宗师李梦阳给云卿写了一首七言,楼子也不过送过去六十两润笔。
只不过,李大人雅量高致,不肯受。不得以,姑娘才买了等价的文房四宝送到李府,如此,李梦阳才接了。
现在云卿一出手就是一百两,难道说这个苏木的诗词已经好过了李大人,甚至是七子?
小环一脸惊骇的表情,呆呆地站在那里,再不能动弹。
第二百零七章 不要钱
“慢着。”苏木却突然拉住小环。
这下,云卿倒有些奇怪了。
一百两银子可不是什么小数目,看苏木的穿着打扮,甚为朴素,也不是富家公子,甚至比起一半来楼子里玩乐的读书人还要潦倒些,看着这么大一笔银子居然不动心,这人难道是传说中不爱钱财的高士?
不不不,应该不是这样的。
他今天巴巴儿地跑来见我,又写出这么精妙的一首诗词,究竟是为什么呢?
难道真如他所说,他上次在通州受了龙在的侮辱,想借此机会为自己正名?
但拿钱和为洗刷身上的污秽点并不冲突,一举两得,两全其美,又何乐而不为呢?
一连串问号从心底升旗,云卿却有些糊涂了。
她却不知道,其实苏木现在还是挺有钱的,身上还带着一百两银子和十两黄金,在京城也算是中下人家。
只不过,他觉得这钱并不属于自己,又不愿意用胡顺的钱,这才没有刻意打扮罢了,日常也就一套儒袍了事。
“不要润笔,又肯帮我这么大一个忙,难道是……”一个古怪的念头油然而升,云卿的脸更红了,就连头也低了下去。
青春慕少艾。
对于自己的姿色和才艺术,云卿还是非常有信心的。
实际上,在以前,多的是青年才子排着队来见她,为了就是倾述爱慕之情,以期获得她的青眼。
当时,云卿也当了真,为这些痴情书生而感动。
只不过,最近她失去了花魁头衔,往日间那些口口声声山盟海誓的书生们,却是一窝蜂跑去燕娘那里,重复着以前在云卿这里说过的话。
云卿如今已经将那些书生的嘴脸都看得透了,心也冷了。
恰如后世一句歌词说得好: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
苏木今天如此热情地跑过来替自己作词,又不要任何好处……
想到这里,云卿一颗心都在颤。
又忍不住偷偷看了苏木一眼,越发地觉得此人气度不凡。
她低着头柔声道:“多谢苏公子高义。”
苏木却没发现云卿的异常,笑了笑,道:“真不要钱,苏某这次来见姑娘,乃是有一事相求。”
“来了,来了……”云卿声音开始颤抖起来,脸烫得厉害:“公子请讲。”
苏木道:“听说姑娘所在的万花楼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有交规费给锦衣卫了,恰好负责甜水胡同的锦衣千户与我有旧,这次托到我这里。苏木只能厚着脸皮过来见姑娘,还请姑娘帮说说话,将规矩钱给缴了吧!”
“啊,就这?”
“恩,就这事。”苏木坦然地点了点头。
云卿突然有一种恼怒涌起:“你……”
可一看到苏木那清澈的眼神,心中的那丝怒气却是荡然无存。
她心中却有些羞愧:苏公子不为美色而动,乃是正人君子,我却是想多了,真真是羞煞人了!
苏木:“怎么,姑娘不愿意帮这个忙?”
云卿脸上的红色消退了,正色道:“也不是不能帮忙,只不过,云卿也就是一个清馆人,说出去的话,别人未必肯听。再说,这规矩钱以前原本是要交的。按照规矩,每月三百两,可东厂横插了一手,却不好办。”
苏木笑笑:“即如此,就不为难了,小生久闻姑娘大名,一直无缘见面。今日总算是了切了一桩心愿,已然没有遗憾,告辞。”
语气中竟然带着一股以后再不会过来的味道。
就一振衣袖,昂然朝屋外走去。
其实,苏木在迈步的时候,内心中还是有过犹豫。
请云卿话里的意思,好象是不愿意牵扯到东厂和锦衣卫的矛盾中去,毕竟她只不过一个青楼女子。
可苏木心中一动:虽说刚才替云卿作了一首好词,也能压那龙在一头。可以龙在的性格,肯定不会就此罢休。可以想象,他还会飞快地作一首新诗出来,试图挽回败局。而那龙在才华确实不错,如果没有我苏木,云卿一时也找不出一个能够于他比肩,甚至战而胜之的诗词好手。
这一点,以云卿的聪慧,定然能想透的。
所以,苏木在赌,赌云卿短时间内找不到一个七子级的高手进入她的创作团队,赌云卿对花魁头衔的渴望。
至于能否赌对,苏木倒没有什么可担心。
这次若是无法洗刷自己文抄公的污名,另外找机会就是了。
至于胡顺的事情,那是搂草打兔子,顺带的。成与不成,都无所谓。
眼见着苏木就好走出去,突然间,一种无比的惆怅浮上心头。云卿知道,只要苏木一跨出这道门槛,以后就不会进来的。
也就是说,这个带着一种刚健之风的读书人在不会出现在自己的生活当中。
有的人来了,又走了,却不会在心中留下半点涟漪。
有的人来了,你却想将他永远地留住。
“苏公子,请留步。”云卿也不是那种不懂人事的小丫头,青楼风月,脱不了男女之情,比起同龄人她却要成熟许多。也不会忸忸怩怩做小儿女态,心中想什么,就要说什么。
苏木心中偷偷一笑,站住了,嘴角微微上翘,回头看着云卿,却不说话。
云卿柔柔道:“也不过三百两银子罢了,多大点事,至多再出一份给锦衣卫就是。”
确实,青楼就是销金窟,三百两银子,也就是云卿唱一首词,说几句话而已。
当初楼子里之所以将规矩钱都给了东厂,那是不想得罪宫你的太监们。现在,大不了再多出一份,两不得罪。
她是楼子里的招牌,说出来的话,别人也不敢反对。
否则真惹恼了她,跳槽去其他楼子,万花楼要想再培养一个花魁级的姑娘,需要耗费大量钱财不说,还得等上十年。风月场的竞争因人成事,也是残酷无比。只要她一走,万花楼在短时间内也恢复不了元气。
苏木心中也是一松,自己和龙在的交锋还没开始,就已经将胡顺的事情办妥。
第二百零八章 静待时机
办好了胡顺的事情,苏木也有些喜悦,倒不是因为这个准老丈人,实在是,如果不帮他顺利度过这关,胡莹那里须不好交代。
苏木;“如此,我就替胡副千户多谢姑娘了。”
表情已经恬淡,好像是事不关己。
“那么,还请问云卿姑娘,什么时候出手和那燕娘比试?”这才是苏木真正在意的。
这事情表面上看来好象只是云卿和燕娘的花魁之争,背后全是苏木和龙在之间的恩怨。只要赢了这一场比试,苏木自可洗刷掉抄袭的嫌疑,而且还有可能替代龙在成为青年一代的诗坛领袖。
“公子这事情尚有些说头,还请坐下说话。”
苏木点点头,又回到屋中。
这个时候,就有四个乐师走进屋来,喊了一声姑娘。
云卿将苏木的诗稿子递过去,满面春风地说:“这是苏公子专门为我写的新词,几位老先生且看看,可否谱上曲子来。”
几个乐师围上去,各自看了看,就有人说,这曲牌本有固定韵脚,若要谱新曲倒也容易,不知道姑娘什么时候要。
云卿:“最好现在就坐好,也好让苏木公子听听。毕竟这是公子的心血,未必要叫他满意。”
几个乐师同时点头,然后凑在一起商量起来。
苏木听到这话,倒有些好奇起来。作为一个现代人,又穿越到明朝,却不知道这古代的流行歌曲是如何产生的。在他看来,所谓的词,因为格式和韵律的关系,应该有固定的旋律才对。可听了乐师的话,他才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原来,所谓的词牌,不过是给出一个韵脚和节奏,至于用什么旋律,你得自己重新谱。
否则,无论歌词是什么,你都用同样的曲子,有的时候也未免不太合适。
比如《念奴娇》这个词牌,若是用苏大胡子的“大江东去”自然要用铁板同琵琶,曲调也得铿锵有力。可如果用这种风格的曲子去唱李清照的“萧条庭院,又斜风细雨,重门须闭。宠柳娇花寒食近,种种恼人天气。险韵诗成,扶头酒醒,别是闲滋味。征鸿过尽,万千心事难寄。”就变成一种纯粹的恶搞了,等用萧管牙板,幽咽柔腔才能还原那酒醒后的百无聊赖的愁绪。
所以,根据作品的风格和文字韵味,重新谱曲却非常有必要,也是这次比试成败的关键。
“公子先前论茶说得深得我心,奴家一时手痒,且试上一试,不到之处,还请公子指点。”云卿微笑着,就按照苏木的烹茶手法制作起茶汤。
一边整治,一边柔声道:“至于苏公子刚才问起奴家什么时候和燕娘比试,此事却不可太草率,否则,却是可惜了你这首好词,暴殄天物可是要受天谴的。”
苏木隐约觉得这其中有所讲究:“愿闻其详。”
云卿缓缓道:“若就这么将公子的词作唱出去,知道的人也不多。奴家已经有一段日子没唱新诗新词,只怕外面的人已经将我忘记了。”
说到这里,她一脸的落寞:“总归要寻个合用的机会,在万人瞩目的地方亮相,才能尽人皆知。”
“却正是这个道理,倒是小生心急了。”苏木恍然大悟,别说在通讯不发达的明朝,即便是在信息爆炸的现代社会。一个明星要推出新作品,也得选择一个合适的时间和地点,务求将影响最大化,瞬间占领所有信息平台的头版。
“那么,姑娘觉得什么时机合适呢?”
“这事急不得。”云卿掩嘴轻笑:“还得等上一段日子,不过,公子放心,年底京城公卿大夫贵人们的家宴极多,有的是时机。且,乐师们编曲配乐,再到熟练,也需要时间。”
“对,对。”
很快,一杯子绿茶就递到苏木手中。
一尝试,分外香甜,比苏木自己还做得好。
那几个岳师很快地谱出了一个曲子,然后开始调弦对音。
一时间,屋子全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