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黄光耀没与林强碰杯,自行闷了一口,擦了擦嘴。
很多属于自己的话他憋了很久,最后一天,黄光耀决定倾吐而出:“那三个月里,我天天坐在办公室,看起来人模狗样是个人物,实则每一分钟,每一秒我都如坐针毡,周围人的每一句话都让我恶心与烦躁。我扮演着一位公务员,小心谨慎地工作,谦卑庸碌地处理着人际关系,等待那遥遥无期的提职。我不敢多说话,甚至也不敢多做事,因为在那个体制内,这样会遭人反感。我将我的能力与热血化为涓涓细流,我尽全力让自己慢下来,尽全力让自己与周围人的节奏合拍。”
与黄光耀共事这么久,林强终于看到了他真实的一面。
“那样很累。”林强也跟着将杯中酒闷尽,边斟边笑道,“不过我觉得你即便是做公务员,现在至少也是个副局了。”
“不会的,我不合适,没那个天赋。”黄光耀立刻摆手道,“体制内的工作方式和人际规则很微妙,我能看懂,但依旧举步维艰,即便是我现在的岁数,回头看去,那几个月的工作依然是在浪费生命。在那里做事,不做的话浑身难受,做的话又怕做过头。坦诚而言,平日工作还是有一些要紧事情的,但为了做那些真正重要的事情,我需要将99%的时间精力都投入在无谓的流程上。在那里,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在某些事情上表现自己,却又同时推卸更多的事情,我并不善于此道。”
“也不好说,现在实干型的干部也挺有机会的。”
“是吧,现在是吧,但我的选择是在二十年前做出的。”黄光耀继续说道,“不可否认的是,这种官僚作风从来没有变过,即便进了银行也是这样,只不过银行更现实一些,更追求利益一些,这才让我这种人有了发挥的空间。”
“过谦了。”
“呵呵,事实就是这样。”黄光耀仰头道,“总之一步一步的,我来到了这个城市,继续保持自己的风格,并收获成果,我的妻子和孩子也在这个城市落稳脚跟,上天待我不薄。林强,咱们赶上好时候了。”
二人再次碰杯。
“可人是贪婪的,永不满足的。”黄光耀身子微微前探,动情地比划道,“现在的选择,其实和20年前完全相同,我只是选择更适合自己,让我自己更舒服你的地方,你能理解么林强?”
“……不太理解。”林强直言道,“黄行,你在联合银行已经可以横着走了,没人有权干涉你,这已经相当自由,去了华商银行又能怎样?”
“呵呵,你还是不理解。”黄光耀叹了口气,“现在咱们也可以把话说开了,看来你是个老实人,真的从没有背着我和邱董交流。”
“支行长和总行长本来就没什么可交流的。”林强傻笑道。
果然,黄光耀还是很忌惮那层越级关系的。
“对你个人而言,不该这样,今后多交流。”黄光耀想说什么,欲言又止,转而道,“做我们这个行业,必须有一双敏锐的眼睛,洞察到即将发生的事情,林强,你真的没感觉到么?”
“什么?”
黄光耀指了指天花板:“要变天了。”
林强立刻紧张起来,脑子一转,木木问道:“邱董?”
“我是这么感觉的。”黄光耀正色点头道,“与美银的合作达成过,联合银行已经彻底正轨,也就是说,这里不再需要邱董了。虽然这一切都是邱董以及我们的努力成果,但通常而言,享受这个成果的人并非我们。”
“我……不明白……”
“现在的局面,联合银行脱离于体制外的特权几乎邱董一人争取来的,在邢礼事变后上面就打算收回这种种特权,但在那时邱董出山,上面也不得不暂缓此举。而现在,邱董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已经很难跟上总行长夸张的工作强度,这次,他真的该退休了。”
“是啊……”林强微微皱眉,钱渤曾经跟自己聊过这里面的事情,很复杂也很微妙,总之这绝不是好事。
“邱董一走,法外特权的时代恐怕就要结束了。”黄光耀悲伤地说道,“官僚空降,回归体质,这里会成为互相看眼色的地方,我与下一位总行长交流时将不得不卑躬屈膝,那时,政治将高于业务,对我这种只会搞业务的人来说,无异于末路。”
黄光耀一仰头又闷了一杯,抿着嘴叹道:“你我互相之间没什么可隐瞒的,我见过太多政治力量干涉到业务运营,我这种人会被逐渐边缘化。”
“不该这么想。”林强不解道,“邱董会安排好的,说句不该说的,我觉得他运作一下,让你进入董事会都是有可能的。”
“那一套我玩不转。”黄光耀苦笑道,“没有业务,没有银行,没有这个时代,我什么都不是。而且林强,你还不明白么,我没机会进董事会的。”
“为什么?”
黄光耀摇了摇头:“我终于发现我绝对比你强的地方了,政治嗅觉。”
“……”
“话我不好多说,说的也不一定对,今天主要有一件正事要说。”黄光耀双臂支在桌上,回归了他以往的神色,“你对华商银行有没有兴趣?”
“……”林强哑然。
行业跳槽经常具有连带性,黄光耀这种大领导尤为如此。就像他初来蓟京分行要带上自己的一套班子一样,这次去华商银行显然也没单算只身赴会,他需要信任的帮手与绝对站在自己一边的人。
更何况,林强的跳槽将不仅代表他自己,身后那庞大的微讯才是真正重点。
“别急着拒绝,听听我的承诺。”黄光耀稳稳说道,“首先,华商那边非常乐于与微讯的合作,你愿意的话,可以过去主管这件事,我说的是绝对主管,没人在你上面挂名。林强,我们都能看出来,洛咏生这次是要改变世界创造历史,你很有可能成为主笔人之一。”
“那这边呢?联合银行呢?联合银行对这么项目没兴趣么?”林强傻愣愣问道。
“相信我,我真的说了。”黄光耀叹了口气,“邱董没有态度,其它领导全部拒绝。”
“哎……”
“然后是第二个承诺。”黄光耀继而说道,“我可以立刻让你成为华商银行蓟京分行的二把手,半年之内晋升分行长,相当于我今天之前的位置。”
“什么?”林强惊道,“我以为……你过去是当分行长的。”
“比这高。”黄光耀摇头笑道,“我说了,我这种人属于这个时代,这半年我们做的出色过头了,华商银行是真正需要我的地方,也是我需要的地方。林强,那个舞台更自由,那里才属于咱们这种人。我明白,你留在这里有一半的原因出出自邱董,但你还不到30岁,邱董则已过古稀之年,时间不多了。”
林强默然不语。
不得不承认,黄光耀的话非常有煽动性。
无论是主手微讯的跨时代项目,还是成为华商银行的分行首脑,这对林强来说都是极佳的选择。黄光耀,至少还能干15年以上,且前途无量;而邱之彰,已经在人生的最高点,他很累了,马上就要休息了。
跟着谁更好?这几乎是很明显的事情。
黄光耀并没打算让沉默持续太久,立刻抛出了一枚重磅炸弹:“下面的话不要告诉你的记者女朋友——三天后华商银行64岁的总行长将辞职,我会被推选为总行长候选人,两周内股东大会进行投票,我将胜出。”
“……”这一下真的将林强震惊到了。
这个跨度……也太大了吧!!
现在的黄光耀,也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谁都知道,就是上面的那一个人才是真正难以逾越的,林强虽然想过黄光耀成为邱之彰的继任者,但在联合银行现行的体制内,至少需要再酝酿5年才能达到那一步。
而华商银行,竟然准备直接启用黄光耀为总行长!
从魄力与眼光来看,那真是个好地方。
“我们真正的事业在那里,绝对实事求是立竿见影的地方。”黄光耀略显激动地说道,“那是我们心目中的银行,不是么?在那里我们有5年,10年,15年,20年……而在这里,也许已经是最后一年了。”
惊讶过后,林强不得不感叹黄光耀那略显扭曲的内心。
他真的……非常讨厌某些体制,也许在那三个月里发生了一些他不愿提起的事情。天才往往都是极端的,像黄光耀这种业务执行天才,在另一方面也许并不那么宽容。
不过再怎么说,黄光耀也是值得钦佩的,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属于这个时代。
林强默默举杯。
“同意了么?”黄光耀有些害怕地问道。
“这事太难了,我看不准,看不清。”林强根本无法拒绝如此美好的提议,“黄行你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不知道怎么拒绝……给我一些时间吧……”
“唉……”黄光耀有些失望,但还是举杯与林强相碰,“对的,你该找邱董聊聊,他很理解我的选择,我们已经彼此祝福过了,希望他也能理解你,不要耽误你。”
这话让林强听得满是酸味。
人的一生,真正重大的机遇与转折不过三五次,之前的每一次选择,林强都毫不犹豫,且到现在为止那些选择都是正确的。而这次,林强真的拿捏不定了。
通过钱眼,他看到了黄光耀的未来,黄光耀并未口出狂言,两周后他讲被任命为华商银行党委书记、执行董事、总行长。毫无疑问,他将继续行进在自己的道路上,带领华商银行向业务瓶颈发起冲锋。
但林强没法看得更远了。
不过有一点他至少可以肯定,甄甜跟黄光耀走是绝对正确的,某种程度上来说,甄甜是比自己还要幸运的人,她并没有做太多的事情冒太多的险,却一次次被命运的蛋糕击中,在她自己都还没闹明白的时候,也许将以26岁的年龄成为史上最年轻的总行长秘书。
次日,黄光耀没再来联合银行,只是由甄甜帮他处理后续流程。
一时之间,人心惶惶,本来已经习惯了黄光耀节奏的人们变得不安,业务上他们也许得以松了口气,但今后很长一段时间自己的腰包也不可能有先前那样充实了。由于黄光耀走得太突然,总行根本没有时间商讨备用人选,分行长职位暂时由张任与钱渤共同代理。
大多数人更关心与自己息息相关的事情,黄光耀已经成为历史,人们则更看重当下。经过了小半年的洗礼,张任与钱渤已经积累了相当的经验,他们都是热门人选,却又好像都差了点意思。
张任具有留洋背景,理念与知识具有相对优势,但工作积极性和资历略显不足。
钱渤资历和经验绝对够了,但相比于他的前任黄光耀,在业务上却显得过于平庸,毕竟是行政出身的。
现在的联合银行,已经很难再调来黄光耀这种德才兼备的领导,换句话说,现在的蓟京银行也不需要那种激进的领导者了。黄光耀一手带领蓟京分行度过了最苦难的时期,作为回报,他得以登上蓟京的大舞台,直上青云,这其实对双方来说都是比划算的买卖。
人们的目光在此时瞄向张任,瞄向钱渤,甚至有些瞄向了林强,这三人都是挺过了黑暗时期的干将,虽各有长短,但都有机会。
在这个敏感的时间点,林强主动相约,去邱之彰家共进晚餐。
邱之彰依然住在老财政部的宿舍中,院子虽旧,但经历了几十年风雨的植物生长得很茂盛,爬山虎的枝干几乎覆盖了楼房的全部表面,如果是夏天的话,一定很好看。
林强顺着老楼道爬到四层,即便是他也有些气喘。邱之彰生活称得上简朴,三室一厅的房子还是十年前的装修,虽然旧却很干净。
圣诞假期结束,邱晓彤已经回到美国,现在的邱之彰与全职保姆住在一起,四十岁出头的阿姨做了一桌子菜,在邱之彰的吩咐下取出老酒。
“少喝啊……”保姆为林强拿了个大杯子,却只给了邱之彰一个比指甲干大不了多少的小杯,“最多二两。”
“呵呵……”邱之彰尴尬笑道,“林强你看,老了就是老了,在银行再风光,回家也要被保姆管着!”
“挺好的。”林强笑道,“我老了也得找一个肯管我的保姆。”
保姆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码好菜后便自行去厨房就餐,将大厅让给一老一小。
林强与邱之彰许久未见,却依然无甚隔膜,毕竟他们之间的交流太多了,林强在基层担任客户经理的那一年中,二人将能聊的话都聊透了。那时邱之彰没想过要回银行,林强更没想过这个老头儿会是顶头上司,二人开诚布公肝胆相照,这让他们完完全全的相互理解。因此放到现在,他们几乎不用交流,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
这也就是林强选择邱之彰的原因,与邱之彰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林强永远不知道陈行远在想什么。现在看来,那个抉择歪打正着,如果当年跟着陈行远走的话,现在恐怕已经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
林强与邱之彰边吃边喝,跟邱老喝酒是小口的品,并非与黄光耀那样大口的闷,林强感觉自己像这位老人一样,节奏慢了下来,不贪朝夕。
酒过半酣,眼看邱之彰就要达到保姆规定的限量了,二人的谈话也终于进入正题。
邱之彰缓缓地靠在椅背上,抬眼望着天花板,像是在刻意躲开林强的眼神,两个字从他嘴中幽幽飘出——
“走吧。”
0492 清醒
林强默然不语,他放下筷子,同样也泄了一口气,仰头靠在椅背上。
“对我来说是三年,对你来说是十五年,就这么……结束了?”
“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邱之彰幽然叹来,“林强,时间过得太快,真的太快了。人老了以后,也许记不清昨天的事情,但几十年前的事情却历历在目。在我最迷茫的年代,有幸结识了一位老人,那是真的老人,并不是说他有多么老,而是他的经历比传奇还要传奇,他的功业比伟大还要伟大。”
“他为我指明了方向,今后几十年的方向。”邱之彰虽然盯着天花板,眼神中却渐渐闪出一丝神采,在老人的瞳孔中很难看到的神采,“林强,你相信么,在上世纪七十年代,那位老人已经看到今天了,他看到了经济腾飞,也看到了贪污腐败,他看到了美帝日甚一日的猖獗,也看到了日本走向必然的衰落。”
林强无法猜测这位神人是谁,难道有穿越几十年的钱眼不成?
邱之彰若是知道他的想法必定会喷出一口老血,然而他却只自顾自说道:
“我一直很清楚,其实我不是个合适的领导者,因为我无法看得很远。对我来说,只要能为后辈铺平道路便是极美的事了。创建联合银行后,我从未指明过任何方向,而是让年轻人在这个自由的环境中发光发热,由年轻人用更敏锐的眼光,更新的理念去探索,去挖掘。退休的时候,我自豪地以为这套体系已经形成了,今后一代代的年轻人会合理地支配一切,犯了小错也不打紧,在自由的环境中,很快会有更出色的人跳出来纠正。”
“但很明显,我错了。”
“我错以为人们曾经的公德会永远保持,人们曾经的社会责任心会永远跳动。”邱之彰摇首叹道,“这就是那位老人出色的地方,他早知道经济过快的发展会产生一系列的问题,因此他始终有一根神经用来盯着一些事,始终有一套方法用来针对一些人。但我,什么也没留下。”
“最终,一代代下来,邢礼站上了制高点,我创造的体系彻底失败。我能做的,只是回来,尽最后一丝微力,不让这里土崩瓦解。”
“邱老……”林强看着伤感的邱之彰,有些哽咽,“这不是你的问题,那位前辈不也说了,这是必然发生的。”
“呵呵,是不是都不重要了。”邱之彰很洒脱地笑道,“那位老人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