么养活自己?
岳志明感觉气氛有些缓解了。他苦苦一笑:我岳志明也是从
十六岁就在化四厂干啊。都三十年了。眼瞅着兼并之后,厂子这
么一天天垮下去,我心里不是好受的。厂子现在成了这种烂样子,
银行一个子也不给了。咱们还四处该着一屁股烂账,要不是市领
导拦着,人家早就起诉咱们了。有人说,破产了好,我也想过。
可是咱们八百多离退休职工,还有五十几岁的职工一千五六百人,
谁要?他们靠谁吃饭啊?岳志明突然心里一阵酸楚,就说不下去
了。
风热热地刮着,厂区里一片死寂。黑压压的人群盯着岳志明。
岳志明苦笑了。不瞒大家,上个月开支,就是周书记跑了四
五家借来的。好话都说尽了,就差给人家下跪了。他回头指指办
公大楼:咱们这个楼早就抵押给人家了。都到了典卖家业的地步。
惨不惨啊?岳志明有些说不下去了。
有人苦笑了。有人高声喊:厂长,我们也不是跟你过不去。
我们是说今后厂里还管不管了?
岳志明说:大家别觉得我是往泥坑里推你们。大家都有技术,
难道还能饿死不成?我相信大家都能再找到一份自己的职业的。
有人说:厂长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咱们还说什么呢?
有人就往外走,密密的人群开始崩溃。
有人喊了一句:如果我们病了,厂里还管不管了?
岳志明说:谁说不管了,不管还叫社会主义嘛?
人们就散了,方长林狠狠瞪了岳志明一眼,转身走了。
楼前空空荡荡的了。岳志明突然感觉很累。他远远看到方玉
莲站在那里。原来她一直在听着。
周天给范行长去送礼。车开到范行长住的楼,周天对司机说:
你就别上去了。那个小子心眼多,这点东西他不一定看得上,你
再跟着,他就敢坚持党风了。
司机说:挺沉的,那小子住六楼,我还是帮您扛上去吧。
周天笑道:没事,有电梯呢。你帮我一把。
周天扛着一百斤大米就进了楼。到了电梯口,说是停电。周
天倒吸一口凉气,就咬牙往楼上爬。
好不容易上了六楼,周天已经喘得不行了。敲开门,范行长
不在家。那个保姆挺牛气,连座位也没给周天让一下,一脸的看
不起。周天想了想,把米放下,留了一张条子,就出来了。到了
楼下,司机看到他,吓了一跳:周书记,你怎么了?
周天笑道:没怎么啊,你……就觉得嗓子眼一甜,一张口,
红红的东西就吐了出来。司机吓慌了,忙把周天扶上车。
岳志明赶到医院,却扑了空。医院说周天没住院,拿了点药
就回家了。岳志明气得直骂:这死老周不要命了,就赶到周天家
里。周天正在床上躺着。
岳志明就火道:你为什么跑出来,住几天院嘛。
周天苦笑道:住球的院啊。厂里有钱啊?再说我也嫌医院憋
得慌。
屋里一阵沉默。
岳志明问了。看着周天,眼睛就湿了:老周,你不该扛着那
大米上楼啊!
周天笑道:你说的,鬼知道电梯出毛病啊?说着,就艰难地
从床上坐起来,骂道:操蛋的,真是来劲了哩。
岳志明忙说:你躺着你躺着别动。你就安心歇几天吧。
周天笑道:我歇不下,我嫌问得慌。
岳志明叹道:你就安心歇些日子吧。说着,泪就流下来了。
周天苦笑:我这人天生就是干活的命,欧不下的。再说,我
真是想从黄丽芳手里把钱追回来。一百多万啊,不是小数啊。
岳志明苦笑道:还追什么啊。我刚刚听说,黄丽芳硬是在组
织部上班了。
周天说:她在哪上班,也得把账弄清了再走。不行我就到省
里去告。我倒不是跟她过不去。说着,又咳嗽起来,手就去衣兜
里抓药,药抓出来,还带出来几张纸。周天忙去抓。
岳志明眼睛瞟到了什么,心里一怔,也去抓,周天手慢了一
点,几张单子就落在了岳志明手里。岳志明看了,不禁凄楚地道:
老周,你……
周天忙去抢岳志明手里的单子:你乱嚷什么啊?兴许是误诊
呢。
岳志明眼睛就湿了:老周,你不该瞒我啊。就说不下去了。
周天笑道:看你看你,干什么啊?跟个娘们似的。我这不是
好好的嘛?
岳志明把头埋在周天的床上:你怎么早不说啊?还跟着我受
这个罪。
周天叹了口气:志明,我求你件事。
你说。岳志明仰起一张泪脸。
如果我真的不行了,你千万别告诉我老娘,就说我出差了。
她老人家也快不行了,有今天没明天的,糊弄她半年一年的,就
让她安心地去吧。周天的声音有些发涩。
岳志明低声吼一声:老周,你说的是什么啊!
周天苦笑一声:我没有多少日子了,我自己知道。
岳志明转过脸去:你别睛说了,安心养病吧。说着,已经满
脸是泪了。
过了两天,小胡子果然来总厂送钱,到岳志明的办公室坐了
半天,一个劲跟岳志明道歉。岳志明就想笑。可又不敢笑。小胡
子就非拉着岳志明去喝酒。岳志明笑道:我这回可是真的不敢去
了。小胡子脸一红:上次真是误会,我真不知道您跟我们三姐关
系那么铁。要是早知道,我就是倾家荡产也不能误了您的钱啊。
岳志明一愣,一时没反应过来:三姐?哪个三姐?
小胡子哈哈笑了:您就别装了。郑元梅啊。现在这个城市混
饭吃的,谁不知道三姐啊。就是政府也得给她几分面子啊。
岳志明心里一惊,不禁有些害怕起来。他曾听说过市面上有
个叫三姐的女人,神通广大。跟市里的领导都有来往,想不到就
是郑元梅。
送走了小胡子,岳志明刚坐在办公室里想喘口气,门呼地一
声被撞开了,赵风鸣冲进来,任书记和李敏也在后这跟着。赵风
鸣一脸怒色地喊道:厂长,郑元松带人跑了。
岳志明一惊,跳起来:什么时候?
赵风鸣气喘着说:刚刚走的。
任书记恨恨地冷笑:郑元松还拐走了一批人啊。
赵风鸣骂:这是拆咱们厂的墙角嘛。
任书记黑下脸来:走了张屠夫,还吃带毛猪啊。志明,就让
他去吧。
岳志明瞪眼道:就是去,也得去个明白。
任书记笑道:厂长要演月下追韩信啊?
岳志明不再理任书记,喊一声:程秘书,派车。就大步走出
办公室。
任书记追出来喊道:厂长,你不要去嘛,他如果真把技术带
走了,我们可以在法庭上见嘛。我们可以更主动嘛。
岳志明的车在郊外追上了郑元松的车,当岳志明的车横在郑
元松那些人的面前时,郑元松愣住了。岳志明跳下车来,看着车
上的人们,就掏出一支烟来吸着。郑元松也下了车,一些人也走
下来,都尴尬地看着岳志明。岳志明盯着这些人。
双方就僵在了那里。
只听到风呼呼地吹着、这是一个多风的季节。
岳志明嗓子有些沙哑:大家真是铁了心要走了?
没有人说话。
岳志明苦笑笑:那也好,留人难留心,要走就大大方方地走。
元松,你执意走,我也不拦你,也拦不下你。古人讲,良禽择本
而栖。话往大处说,到哪都是干社会主义,没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厂里现在真是没钱了,如果有钱,我一定得请大家吃上一顿。也
算是壮行酒啊。
没人说话。都听得出岳志明话里的苦涩。
岳志明看看郑元松:元松,我的确是舍不得你们走,能干的
都走了,厂子还怎么干啊?刚刚在来的路上,我还想着怎么说服
你们留下来,现在,我什么也不想说了,我还能……说着,就哽
住了。
郑元松走过来,跟岳志明握握手:志明,你放心,厂里的项
目,我都留下了,你相信我郑元松的为人,我走到哪也不会做出
对不住化工总厂的事情。
岳志明点头:我信。好了,天不早了,你们上路吧。就闪身
退到一边。
郑元松看看岳志明,岳志明转过身去。郑元松转身上了汽车。
汽车发动了。
夕阳一坠,一抹火烧云在西天燃得正紧。
岳志明看着那辆车扬尘而去了,远远地小了。他空空地一叹,
心时感到一阵酸楚。
岳志明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他想到自己还没吃饭呢,
刚刚想到厨房去弄些吃的,桌上的电话就响了。他抓起电话,是
李敏带着哭腔的声音:岳厂长,周书记快不行了,已经送进医院
了。现在昏迷着呢。
岳志明耳朵嗡的一声:你说什么?
又换成了刘刚的声音。刘刚哭道:您快来吧。周书记……医
院报了病危。现在心脏已经……
岳志明吼道:告诉医院,用最好的药。我马上就到。就扔了
电话,往楼下跑。
到了医院,周天仍在昏迷中。刘刚和李敏眼睛红红的,好像
是刚刚哭过。周天的爱人和孩子都哭着。岳志明安慰了周天家属
几句,心里酸痛起来,就转身出来,站在医院门口的台阶上,仰
头看天,觉得心头堵得难受,再也忍不住了,长叹一声:老周
啊……就泪流满面了。
岳厂长。岳志明听到身边有人低声叫他。他回过头来,竟是
李敏。
李敏看看岳志明:厂长,我知道您看不起我。
岳志明苦笑道:你干什么要说这个。
李敏定定地看着岳志明:我告诉您,现在任书记和陈正人已
经往市委告您了。郑总走的事,还有周书记给银行送礼的事都讲
了。也许,过几天,市委就来人了。
岳志明一怔:你对我讲这些为什么?
李敏难过地说:我觉得你和周书记是好人。
岳志明心里热了一下,就没说话。两个人都闷闷的。
李敏呆了呆:还有一件事,我那房子不要了。我同意让给毛
大嫂。
岳志明看着李敏,想表扬她两句,可是嘴里一句话也没有。
就哦了一声,背转身抽烟。他深深地吸了口烟,眼前突然浮现出
毛大嫂跟他要房的情景。他愣了愣,回过头来,已经不见了李敏。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走了。
岳志明在医院陪了一夜。周天还在昏迷着。岳志明叮嘱李敏
刘刚在医院陪一下,他就回厂了。刚进了办公室,小苏就满头大
汗地进来了:厂长,验收团的到了,现在都在宾馆歇着呢,您得
去看看啊。
岳志明强打起精神:我这就去,你去通知赵副厂长,任书记
和在家的厂领导都去。
小苏道:晚上都在宾馆吃吧?我都安排好了。
岳志明苦笑道:今天晚上好好灌灌他们。
小苏苦笑道:算了吧,这帮爷一下车,就嚷嚷说要吃素的。
中午吃饭时,一个劲地要生菜,要苦菜。一点荤腥都不沾。
岳志明笑道:真来了几个党风正的人啊?
小苏骂道:屁啊,他们是一路上撑的。那个余胖子说,他们
现在见了肉就心里犯堵。想吐。操他妈的。周书记怎么样了?我
忙得还没顾上去看他呢。
岳志明难过地说:还昏迷着呢。
小苏看到岳志明那眼睛红红的,好像是刚刚哭过,就不敢再
问什么,转身走了。
岳志明长叹一声,突然觉得浑身一点劲也没有了,就坐在了
椅子上。窗子缝里不时有热风哧哧地钻进来。岳志明听得一阵阵
心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