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方宁说,我听出你的意思来了,你不喜欢他。
沈若鱼说,我不喜欢也就罢了,只要你喜欢就行。
简方宁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我也不是很喜欢他。只不过在现在我能碰得到的人里面,他是最好的了。
沈若鱼一惊,站下不走了,说,你何必这样急急忙忙地把自己嫁出去?来日方长,从从容容选一个伴不行吗?
简方宁凄然一笑说,来不及了。
周围正是一片胡杨林,蒙着夕阳的古树枝桠虬劲,好像沧海的精灵现身。
沈若鱼说,怎么了?是不是有了什么麻烦事?妇产科的手艺我已经基本上学会了,虽说算不上炉火纯青,保证安全还是有把握的。要是需要、我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让你放下包袱,轻装前进。
简方宁说,哎呀呀,你想到哪里去了?
沈若鱼说,看你一副恨不得悬梁自尽的样子,我当然要自告奋勇,两肋插刀了。
简方宁说,我说的来不及,不是别的,指的是军医大学招生。野战医院是不肯送一个还没主的女孩上大学的。要是她在学校找了别处的男朋友,医院岂不鸡飞蛋打?所以我必得选这个医院的男人结婚,才能上大学,才能当医生。
沈若鱼说,那也不必找个猪倌啊。天下的好男人千千万。
简方宁苦笑一声说,天下的好男人并不像你想的那样多。野战医院是男少女多的地方,我原来又从不在这上面分心,有过几个不错的男孩追我,都叫我回绝了。原想等自己功成名就了,再想这事。谁知现在颠倒过来了,得先办了这事,才能有事业。潘岗是后勤的助理员,是他主动要改变猪圈的面貌,暂时作猪倌的。他在院里人缘很好,讲话也有分量,只要我们关系定下来,我上大学的事基本上十拿九稳了。
沈若鱼说,为了当医生,你付出这样大的代价,值吗?
简方宁说,比起其他女孩子,我这实在要算是好的。
她们就相视无言,好像在和一种清纯的年华告别。沈若鱼看到一柄焦干的树枝,勾住了简方宁柔软的发丝,使她的头发像羽毛一般飞扬起来。
这一片胡杨林,大概有三千岁了。简方宁语调飘渺。
我不信。你是说它们从商朝就存在了吗?
古河道上的胡杨林,生而不死一千年,死而不倒一千年,倒而不朽一千年。我看它们已活到了第三个一千年。
但愿我们的友谊也像胡杨林。让我们一辈子做个好医生,治病救人。
两个女孩在苍凉的晚风中说。
第九节
简方宁仰面喝咖啡,沈若鱼低头吃薯条,仿佛都忘记了对方的存在。
如果我们再不说话,老是这么相对脉脉含情地对望,人家或许以为我们是一对老同性恋者。沈若鱼打破寂寞。
若鱼,什么都有变化,我们老了,都有了家,从边疆到都市……唯有你的舌头没变。简方宁说。
不变的还有你的美丽。沈若鱼说。
是吗?你在恭维我。若鱼,有什么你就直说好了,我看你是有备而来。简方宁轻轻后仰,把脖子倚在椅背上。麦当劳的靠椅低矮,使她的身体略微下
二7滑,成为一种优雅的偏懒。
我想听听你医院的事。沈若鱼假装偶然想到说。
那是一所很小的医院,郊外的一座孤立小楼。没人报道过它,一个新闻的盲点。正在用种种新型的戒毒方法治疗病人。就这样。
简方宁的回答像霉干菜,毫无水气。
能说详细点吗?沈若鱼恳求。
为什么?若鱼,你把我急煎煎地约了来,除了默不作声地忆旧,再就是预备听我的工作汇报吗?简方宁半开玩笑但不容拒绝地提出疑问。
沈若鱼一时口拙。
她不知道如何回答青年时代的好朋友。说真话说假话都不好。
我有一个朋友,得了你说的这种……病,就算是毛病吧。她很想找个可靠的医院治一治,不知你们收不收?沈若鱼结结巴巴。
既然是这个病,又是你的朋友,治病救人,自然没有不收的道理。简方宁很痛快地说。
沈若鱼松了一口气。
你就是为了这件事约我出来的吗?简方宁追问。
是……也不全是……沈若鱼没法掩饰自己初达目标的兴奋。
好吧,那我们就说你的这个病朋友吧。院里事多,谈完了,我还得回院里去。病人是男的还是女的啊?简方宁快刀斩乱麻。
女的。女的。沈若鱼忙不迭地说。
喔。女的吸毒者不大多。多大岁数了?
和我差不多。沈若鱼有些紧张。
喔,这个年纪的女人一般很少吸毒,这人性格可能有些古怪。简方宁沉思着说,可以告诉我她和你是什么关系吗?
熟人……也就一般的认识关系……沈若鱼头上冒汗,也许是咖啡太热了。
真是一般的熟人,你会这么热心?只怕关系要密切得多吧?简方宁不信。
沈若鱼说,这个人你也认识,到时候见了面就晓得了。
简方宁说,好。我知道你总有鬼名堂。只是你知道我们那儿现在床位十分紧张,排队住院的病人要等3个月呢,既然要走我的路子住院,你总得把病情说清楚些,这样我给门诊上的医生好打招呼。
沈若鱼撇撇嘴说,那么复杂?一个院长,还不说了就算!连个后门都走不成?
简方宁说,医院刚刚走上正轨,我得身先士卒。
沈若鱼说,我这个病人保准遵守你们的一切规章制度,是个模范病人。
简方宁说,你先别替她打保票。吸毒的人,你还不了解。不管以前是多么好的人,一沾上了毒品:就变成了魔鬼。特别是女人,不淫乱的极少。
沈若鱼的脸,白一阵红一阵。
简方宁看了出来,说,不讲你的朋友了,看你脸上挂不住了。你先给我说说,她吸毒有多长时间了?青皮还是黄皮?烫吸还是静脉?3号?4号?”…
沈若鱼一脸迷茫,说,方宁,你怎么跟一撮毛似的,尽是土匪的黑话?
轮到简方宁奇怪,说,若鱼,你不是代人寻医问药吗?这些都不知道,你到底了不了解你朋友的情况?别把一个在逃的犯人送到我的医院里!我可不想让公安局从我的病床上,把病人铐走。我落个包庇罪犯的过失不说,还坏了医院的名声!
沈若鱼变了脸说,方宁,你想到哪里去了?那个病人她不是别人,就是我啊!
沈若鱼想简方宁听了这话,一定得从矮椅子上跳起来,埋怨她忙上添乱。不想简方宁笑起来说,我猜就是你。只有你才会干这种匪夷所思的勾当。好端端一位良家妇女,到戒毒医院里装的什么鬼病人!
沈若鱼被人识破了自己的诡计,反倒自在起来。她实在是说不得假话,盖子一挑开,轻松多了。
你到底是为什么?简方宁问。不管出自什么动机,有人对自己的医院工作感兴趣,她还是很高兴。
好奇。沈若鱼简短地回答。
以前,中国没有吸毒这一说,所有的医学书上都没有教过这一课,所有的医生都不会医治这种病人,如果吸毒者也算病人的话。
沈若鱼作为一个拥有高级职称的医务人员,对医学的这一独特领域好奇。作为普通人,她对这种生活在黑暗中的群体好奇。作为多年相知的朋友,她对简方宁现在的工作好奇,不知道当年那个温柔的妇产科护士,怎样面对颓废的吸毒者。每一位朋友都似是一出戏,亦悲亦喜地演出着。她不但想听她们说,更想实地观察她们是怎么生活着。
有的人在许多年以后向你绘声绘色地追述当年的情景,以图证明或是说明什么。沈若鱼总是姑妄听之,心里打一个巨大的问号。她坚信人总是不由自主地粉饰生活粉饰世界,特别是粉饰自己的命运。在许多人的自传里,太容易看到人类所有的优秀品质,闪烁的都是光环。
阔别多年的简方宁,把一片崭新的领域,隔了墙,戳了一个洞给她看。
我决定化装侦察,深入到你的戒毒医院去。沈若鱼说。
若鱼,那可不是好玩的地方。简方宁力阻。
但我决心已定。你若把我当莫逆之交,就帮我。
简方宁喝完一杯咖啡,站起身来。沈若鱼说,干什么去?
简方宁回答,再取一杯咖啡。先让我的神经高度兴奋,然后麻痹,再来考虑你这个惊世骇俗的主意。
沈若鱼讨好地说,院长大人,我去端,您歇着。
简方宁说,别以为一杯速溶咖啡就能收买我。你知道戒毒医院是什么地方?那是地狱,五毒荟萃。病人除了吸毒,什么玻夯有?黄疸型肝炎,性病,还有艾滋……
真的有艾滋病?
若鱼,我为什么要骗你?
沈若鱼吓坏了,说,乖乖,别的还好说,要是把艾滋病染在身上,可真是百口莫辩,威胁太大。谁人不知,现在得了艾滋病的人,就踩上了死亡传送带、被它快速坚定不移地送到墓地。好啦好啦,刚才所有的都是梦话,嘴上抹石灰——白说。生命比好奇更宝贵,恐惧战胜一切,我不上你这可怕的王国里去
简方宁笑起来,说亏你还是学过医的人,怎么也这样谈艾滋而色变?它主要是通过性事传播,你也不同病人们酝酿这种关系,怕什么?
沈若鱼说,简方宁你不要把我往火坑里推。刚才是我天真幼稚,现在醒悟还不算太晚。你放心,就算我的脚永不踏进你的医院,这顿便饭也是我请客,不要你AA 制,甭拉我下水。你还要不要咖啡了,我再给你端一杯?
简方宁说,咖啡不要了,太多的咖啡因已使我心跳过速。若鱼,你的话真让我伤心。
她说着垂下长长的睫毛,在不甚明亮的灯光映照下,漆黑的瞳仁看不见了,只印下一弯优美的弧线,勾在脸颊。她依然俏丽,只是腮旁的红色稀释多了,被中年的苍黄侵蚀。
你有什么悲哀的?又不是我把你推入水深火热。沈若鱼辩解。
那地方太特殊了,无论从医学上还是从人生的角度。没有知音,外界的人都不知我们在干些什么。自从我到了戒毒医院工作,回到家里一句话都不愿多讲。简方宁沉吟着说。
是不是跟潘岗性格不合?我早就看出他和你不是一路人。你也别把戒毒医院当成盛破烂的大筐,什么倒霉事都往里面装。有些事同工作无关。沈若鱼惊魂已定,唇齿重新活跃。
不是,若鱼,我知道你不喜欢潘岗,可我要负责地说,他是一个奸人。也许他不是最适合我的人,但他的确是最爱我的人。我爱不爱他,这不重要。人们多以为两个不爱的男女,无法生活在一个屋檐下,真是低估了人的抵抗力忍耐力。好比一株植物,你可以不爱一个地方,比如温室吧,没有大森林好,但只要温度湿度十分适宜,你就是不愿长,也会很好地生存下去,这是生命的本能。生命里有一种卑微的因子,它使人能在无爱的情形下活下去。
听到这里,沈若鱼连连作打住的手势。方宁,你说得我毛骨悚然。
简方宁惊讶道,这个话题有这么可怕吗?看你的反应,似乎比谈到艾滋时还紧张。
沈若鱼说,我惊讶你的一针见血。士别三日,即当刮目相看。你我分别了这么久,想不到你悟出这么深刻的爱情哲理,真是让我该作眼球摘除术了。
简方宁说,处在这样的婚姻里,你不得不想。就像你陷在泥坑里,自然要考察四周的地形。嫁了鸡,不但随了鸡,干脆就学会打鸣。
沈若鱼长叹一口气说,像你这样古老守旧的女人,真该被淘汰。
简方宁说,若鱼,你说得太对了,我们也许是中国最后的传统妇女了。
沈若鱼说,我去端汉堡。给你来个巨无霸吧?
简方宁说,怎么,心疼钱了?真正的话题还没进入,你就想把我打发饱了走人?
轮到沈若鱼大不解,说,真正的话题是什么?我怎么还不知道?
简方宁说,你不是要乔装打扮,冒充病人,潜进我的医院?
沈若鱼笑道,不是已经Pass了吗,怎么还耿耿于怀?
简方宁说,你的怪念头启发了我,应该有更多的人,知道戒毒医院里的情形。
沈若鱼说,给你树碑立传?
简方宁叹道,我还没有那样功利。只是想让人知道毒品的危害,有许多病人实在是因了无知才堕人深渊。他们多半是不读书的,要是你能写得很有趣,也许会有人读下去。
沈若鱼说,这样的重担,我哪里承受得起?算了吧,你那艾滋横行的地方,还是躲得远些好。
简方宁恼起来,说,若鱼,我没想到你竟是这样自私。我和我的护士医生们一天在那里工作,人命就是水了?
沈若鱼料不到柳暗花明又一村,一时需重新适应。她想了想,说,从长计议。
简方宁说,我记得你是个痛快人。
沈若鱼说,看来现在是你逼着我,到你的医院里去旅游一次了?
简方宁说,正是。
沈若鱼说,那好吧,我就权当闯一次虎穴狼窝,咱们计划一下具体步骤。
简方宁说,好啊。第一步是要得到我的默许。
沈若鱼端起矮胖的咖啡杯,碰碰简方宁的杯子,说,我们一言为定。
简方宁说,你化装成的病人,要接受全套的入院检查,同任何一位吸毒者一样,你可有这个决心?
沈若鱼说:不做则已,做则逼真。
简方宁紧张道,哎呀,有一个极为重要的问题。
沈若鱼也紧张起来,忙问,什么问题?
你见过大烟鬼吗?简方宁说。
没有啊。沈若鱼回答
只要抽吸的时间超过年,他们都变成一步三遥烘色惨白一级风就能吹倒的骷髅样。似你这般面色红润目光炯炯步履矫健思维敏捷的烟鬼,我还真是一个也不曾见过。你若是住进院去,一下就露焰了。
沈若鱼惊道,要是一招不慎,露出庐山真面目,他们不会打我吧?
简方宁一下笑起来说,好个色厉内在的家伙,你也不是深入敌营,再说还有我在,打不死你。只不过吸毒的人敏感多疑,他们会合起伙来,对付你这个冒牌的闯入者。
沈若鱼愁眉苦脸道,一个人学好不容易,学坏也不容易。
简方宁说,听我的话,回家减肥去。减到面带菜色,日月元光,就差不多了。利用这段时间,我为你伪造一份病史,你要像背中药汤头歌诀一样,滚瓜滥熟,因为入院的时候,是门诊上的医生接诊。若是出了破绽,就只有向后转了,我也救不得你。戒毒是多么严肃的事,我作院长的,更要以身作则,不能乱开玩笑。现在正经的病人都收不过来,哪能收一个赝品?
沈若鱼立时心里沉甸甸,说,我有一种荆轲刺秦王的感觉。
简方宁说,为了保护你的安全,入院后你的所有治疗,都由护士长亲自来做。
沈若鱼说,不好意思。我还是当个普通病人好了,不必劳护士长的大驾。
简方宁说,这事必得如此,你不能客气。我让护士长专管你的治疗,就是说要把底交给她——实际上不给你作任何治疗。
沈若鱼一时没明白其中的奥秘,说为什么呢?
筒方宁说,挺明白的一个人,怎么这个弯就绕不过来?医生下的医嘱、都是驱出体内毒物的,你没有吸毒,给你用了排毒的药,一则浪费,二也痛苦,我们只有虚晃一枪,我虽是院长,在院里说话算话,但我不能作你的专职医生,所以必须由护士长帮你。
沈若鱼说,好。我接受护士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