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若鱼就把小小的脊梁,摊在洁白的纱布上。肋骨是半透明的,像粉丝一样晶莹,沾染母亲的血滴,发出珠贝般的银粉色。
沈若鱼心中发呕,但第一次跟随主任干活,万不能留下坏印象。她就是再不拘常法,这点利害也是懂的。无奈眼神总也不聚焦,小胎儿的肋骨不是数成13根就是数成14根。但人的肋骨只有12根,这是确定无疑的。
简方宁看她久久报不出数来,就主动过来帮忙。
11根。简方宁口齿伶俐地报告。
一定是折断了一根肋骨,一定要把它找出来,否则病人会疼痛不止,还会造成危及生命的大出血。
主任的日吻像钢板一般平直,没有丝毫抑扬顿挫。
沈若鱼看到一直紧闭双眼的病人,微微颤动了眼皮。
你说出那个男人是谁,我就马上把你孩子遗留的这根肋骨取出来。如果你不说,就让它像一根柴禾,留在你的身体里,做永久纪念。主任冷冰冰地说。
那个女人赤裸着半身,死一般寂静地躺在那里,一片片粟粒般的冷疹,仿佛展开的席子,在她洁白的躯体上滚过。
沈若鱼的手指在橡皮手套里发抖,她呆呆地站着,看着干涸的血迹。看一眼简方宁,简方宁望着墙角,坚决不和她对视眼神。
在这间压抑得快要爆炸的手术间里,只有主任的呼吸响彻寰宇。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就让你这样一直躺下去,看我们谁的耐性可好一些。主任冷漠地说。要不是手术正进行到一半,还要保持双手的无菌,她会把戴着手套的双手,悠闲地交叉到自己的腋下。
死一般的僵持。
由于寒冷和内心的恐惧,那个女人的身体好像缩小了,变成白色纸片一样的漂浮物,一阵又一阵猛烈的抽动,从那女人的体内迸发出来。
看到了吗,她就要坚持不住了。女人在这种时刻往往是最软弱的,她刚刚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那个置她于羞辱与悲苦中的男人,躲得干干净净,甚至还在充当正人君子。她的内心感到极大的不平衡。这时候,只要我们再加一把油,她的防线就全面崩溃了……主任谆谆告诫。
沈若鱼觉得这些话不是灌进了她的脑海,而是填进了她的胃,见棱见角地堵在心口。
把她的孩子给她看一下。主任淡淡地吩咐。
她的孩子?在哪里?沈若鱼下意识地四下打量。
就是刚才我们吸刮钳夹出的那些血块、骨骼和模糊不清的筋脉啊。你把它们在纱布上大致拼成一个人形,端给她看。主任用一种很轻松的语调说。
不!我不看!我不要看我的孩子……求求你们,求求你们啊……那个一直好像昏睡的女人,猛然发出裂帛般的嚎叫,钢制的手术床,如遭8级地震,晃得几乎坍塌。
沈若鱼的手哆嗦着,不敢在纱布上靠近那团成形的胎儿残骸。
冷静一点,你必须得看,这是规定。我们为你作了手术,是不是成功,得有实物作凭证。所以你是一定要看,还得看得清清楚楚。怀孩子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你一定得和另一个人通消息,报告你这些日子的遭遇。你不看看你们的孩子,你怎么能说得明白呢?再说,你和这个孩子,毕竟也是一种缘分,他来世间一趟,你这个当妈妈的,就不看他一眼吗?就让他这么无声无息地消失吗?”…主任的话像孤独的咒语;在惨白的墙壁四周折射。
沈若鱼就在这一瞬决定,永生永世,不搞妇产科。
大滴大滴的泪水,像泉一样,从那卧着的女人紧闭的睫毛问,沁了出来,顺着她玉石一般光洁的脸颊,将手术枕浸透。
好了,她就要说了。主任轻轻嘘了一口气。你说吧,你说了那个男人是谁,我马上就给你把手术做完,再耽搁下去,你会大出血……你会死的……主任柔和地说,话语中有一种梦幻般的亲切。
我说,我说……女人的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主任,有人找。手术室外间有人喊。
我在手术。主任不屑地回答。
是院长。外面答。
喔……好,就来。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手术,我去去就来。你们用无菌单把手术区遮盖好,我回来换副手套再接着手术。
主任说着,匆匆地走了。
那女子石像一般躺着。
妇产科,都是,这样,吗?沈若鱼问。
不是。但,主任是。简方宁答。
为什么?她不是女人吗?
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样。
简方宁轻轻走到躺着的女人面前,替她盖好无菌单。女人的眼皮动了动,似在表示感谢。
简方宁俯下身,轻轻对着那女人的耳垂说,如果你不想说,你可以不说。一个当医生的,不能逼着你说。她非要你说,你就闭上眼睛。眼皮一落,就遮住了整个世界。她不敢不给你做手术,那她要负法律的责任。你可以沉默,永远保持你的秘密。
仰卧着的女人一直涌流不止的泪水,在那一刻灼干。
待主任兴冲冲地赶回来,女人仿佛被施了魔法,自己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无声无息地仰卧着,好像在沙滩上晒太阳。任你说破大天,她像木乃伊一般干燥宁静。主任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要不是口罩遮挡,肯定可以看到嘴角凝结着白沫,那女人就是烟雾一样渺无反应。主任看看再说不停,也是徒劳无功,病人的情形不允许再晾下去了,只得匆匆完成了手术。
主任甩下手套,悻悻离去,留下她俩将病人推回病房。
你真棒。沈若鱼由衷地说。
棒什么?我只觉得医学是高尚的职业,我只注重医学,对别的不感兴趣。只有病人快乐,我才快乐。简方宁说着,疲惫地摘下口罩。
沈若鱼这才看到简方宁的全貌。她是典型的东方美女,藏在口罩里的是端正的鼻梁、小巧的嘴巴和颊部的桃红。
那你为什么一直戴着口罩啊?沈若鱼想到自己的猜测,不由得大叫。
这不是很简单吗,因为我一直在感冒,怕传染了你啊!
沈若鱼与简方宁成了好朋友。
最好的聊天时光,是两个人都值班的时候。
妇产科是一种生长莫测的植物,丰年的时候忙得要死,一天要做若干的手术,接生的婴儿足可组建一个排。歉年的时候冷清得像墓地,没有一个等候手术的病人,没有一声新生婴儿的啼叫。只有那些早几日娩出的老婴儿,在吃饱喝足之后无聊地哼几声。
主任抱歉地对沈若鱼说,你是来学习的,应该给你多创造实习的机会。可没有病人,我也没法。你知道产妇孕妇来医院这件事,看起来好像很偶然,其实是一种必然。那不是她们今天决定的,早在十个月或是两个月之前;就有了这件事。种子是早就定播下的,现在不过是收获或是间苗。谁也奈何不得。
沈若鱼唯唯诺诺地点头,极力掩饰心中的快意。打定主意不搞妇产科,病人自然越少越好。
不知是不是她的恶意祈盼奏了效,妇产科进入连续的荒年。
你干脆住到科里来吧,这样夜里若是有了急诊,你也可以多一点实践的机会。主任说。
沈若鱼服从,就在产房附近的小屋支起一张床。
轮到简方宁值护士班,她们就面对面地坐在护士值班室,几乎彻夜长谈。渴了就拔开一瓶输液用生理盐水的橡皮塞子,对着瓶嘴一饮而尽。到了下半夜,聊得肚子饿了,就敲开几支50%的葡萄糖溶液,像喝糖稀似的把它吮进肚里,一会儿就精神百倍了。
沈若鱼知道了简方宁是一个工人的女儿,但心气极高,想成为医学权威。
那你先得跳出护士这个圈子。医生的嘴,护士的腿。护士就是医生的工具,干得再好也是工具。沈若鱼说。“权威”和“工具”这种话,都是犯忌的。彼此能说到这分上,就有一种休戚与共的相知。
我不是看不起护士,护士和医生其实不是一个行当。医生是说话的人,护士是听话的人。一个当医生的,可以说是我治好了这个病人,护士就没有这个资格。就像将军能说是我打胜了这一仗,士兵就不行。简方宁托着腮,屋外是沉沉的夜色。
当护士一天服侍人,也够烦人的了。我们又不是他的爹妈,上辈子该了他们吗,要把他们当祖宗一般伺候着?沈若鱼为护士们忿忿不平。
简方宁好看的嘴角翘起来,说,我倒不是烦病人,只是想让自己的一辈子过得更有意思,名字像旗帜一样飘起来,心里充满快乐。
沈若鱼说,我的天!你这样的抱负,哪里是一件医生的白大褂能容得下的?
简方宁不好意思说;嗨,咱们不是说着玩的吗?
沈若鱼道,我知道你的心意了——想出人头地一举成名。我看馒头要一口一口吃,仗要一个一个地打。第一步,想想怎样当上医生?
简方宁反问,你是怎样当上医生的呢?
沈若鱼说,说起来惭愧,还是不说吧。
简方宁低下头说,我也许碰了你的痛处,你不用说就是了。我知道现在想当医生,只有上军医大学一条路。这个名额不是容易到手的。人都有不愿被人知道的秘密,我再也不会问你了。
沈若鱼嘎嘎笑起来说,看你想到哪里去了?好像我当医生是卖过身一般。告诉你也无妨,只是你没法照方抓药,也不要就此当了话把儿,挖苦我。
简方宁说,我是那种人吗?
沈若鱼说,那我就坦白交待了。我父亲和我们的后勤部长是老战友,给他写了一封信说,你侄女也老大不小的了,要是没有一技之长,只怕一辈子找不到婆家。喏,就这样。
简方宁长叹一口气说,你的法子,真不是常人能学的。先得让我爸爸在几十年前就学了你爸爸,早早地闹革命。
日子流逝着。妇产科主任见沈若鱼白天哈欠连天,萎靡不振的样子,奇怪道,小沈医生,白天没有病例,晚上我查了记录,也没有急诊,你怎么总是睡不醒的样子?
沈若鱼揉揉眼睛,理直气壮地说,看书啊。既然我在实践中没法掌握更多的知识,只有从书本上学习了。白天科里这么乱,大人叫孩子哭的,当然只有半夜三更看书啦!
主任想想,的确没在任何娱乐的场合看到沈若鱼,也就信了她的鬼话。
到了沈若鱼学习期满,正是军医大学招生的季节。医院里弥漫着一种潜在的紧张气氛,好像一枚五彩的焰火已经点燃,引信嗤嗤蔓延着,单等那灼目的一闪。
近来小姐妹的交谈明显减少,原因主要在简方宁方面。沈若鱼住在科里。守株待兔。以前是简方宁特意调换成夜班,同沈若鱼聊天。现在就是轮到简方宁的夜班,她也换给了别人。
沈若鱼不知何故,检讨自己,好像也并无对不起朋友的地方,只好不往心里去,严厉的科主任就要对她进行考核鉴定,也需认真准备。原本谈得很热烈的小伙伴,一时间冷淡下来。
一天下午,沈若鱼正在写病历,简方宁闯进她的小屋,说,我请你看一样东西。
沈若鱼说,好吃的吗?
简方宁不好意思他说,一点也不好吃。
沈若鱼说,那不去。
简方宁说,算我求你。
沈若鱼就跟她手拉手地往外跑。
野战医院建在一片山坡上,绿树红墙,景色很优美。
正是秋天,远处当油料作物种植的向日葵,像无边无际流淌的金箔,随着每一阵微风的掠动,撒出无数金针样的光芒,令人不敢正视它们的辉煌与灿烂。
空气中潜伏着沙枣树的芬芳,那是一种蛊惑人的迷醉之气。初进入肺腑的时候,像甜梨的汤被炭火烤焦了,使你忍不住深吸几口。甘甜渐渐淡去之后,类乎苦艾叶子的呛人味道升腾而起,包裹你的咽喉。如果你继续不知深浅地嗅下去,就有一种昏眩盘旋脑幕,记忆浮动,思维飘渺,你好像化成了沙枣颗粒中的粉未,随着阳光飞翔到灰色的天穹。
走过了向日葵地,穿过了沙枣林,简方宁还一直走着走着。
到底要把我带到哪里去,沈若鱼沉不住气了。
鼻子什么时候抗议,那个地方就快到了。简方宁头也不回地说。
这个时辰不必久候,沈若鱼马上闻到空气中浮动令人懊恼的味道。
该不是我神经过敏吧?沈若鱼耸耸鼻翼。
不是你过敏,是真的。简方宁十分恳切地说。
我们到了猪圈附近,对吗?沈若鱼没多少把握地说。
对。
正说着,一排猪舍已经出现在面前,猪食和猪屎尿的味道,差点把人呛个跟头。从熙熙攘攘的白猪黑猪中间站起一个人。要不是他比最高大的约克夏猪还要高半个头,你简直以为他是猪群中的一员。
他的皮肤实在太黑,上帝以土制他的时候,肯定用的是腐殖质的深层例如北大荒的黑土作原料,在烤制的时候又忘了看表,把他的坯子在炉子里烧焦了,才成了这副模样。沈若鱼以貌取人,对黑大个十分冷淡。
潘岗。他说,伸出沾满猪糠的手。
常听方宁说起你。他接着说。
沈若鱼本来咬着牙伸出了自己的手,听了这后一句话,立马又把手缩了回来。说,既然你是方宁的好朋友,我也就不客气了。你的手上没有猪绦虫卵吧?我看你还是洗了手以后,咱们再认识也不晚。。
潘岗说,果然名不虚传。
沈若鱼说,方宁,你传我什么了?
简方宁说,说你运气好。
潘岗一迈腿想跳出猪圈,脚上带起污泥浊水,气味就更浓烈了。
沈若鱼说,得了,潘岗同志,您就站在猪圈里跟我们说话吧,这样比较容易忍受一些。
潘岗说,也好。
沈若鱼说,你这个喂猪的,怎么也不把猪圈拾掇得干净一点?
潘岗说,拾掇得太干净了,哪里还显得出艰苦?
沈若鱼说,想得很周到啊。你的老母猪要生小猪了吗?
潘岗丈二和尚不摸头脑,说,没有啊?
沈若鱼说,那你把我们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叫来干嘛?
潘岗说,沈若鱼,就算你是铁嘴钢牙,可是这次你说错了。不是我叫妇产科的护士,是她自己来的。
沈若鱼半信半疑地扭过头去看简方宁,简方宁迎着她的目光,很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沈若鱼一下子委顿了,结巴着说,看来有人要嫁猪随猪了。
潘岗说,别看今天是猪,以后也许是龙呢!
沈若鱼说,那也是母猪龙。
简方宁说,我以为你们俩会成好朋友呢,怎么一见面就吵起来了?
沈若鱼说,相克。
潘岗说,其实也没什么。只是你的这位朋友讲话好像有传染性,叫人不由自主地就想抬杠。
沈若鱼笑起来说,我真有那么大的能力啊?跟黄疸肝炎似的?
简方宁说,好了,好了,笑了就好。潘岗,你忙你的吧。我晚上再来找你。
回来的路上,沈若鱼说,我现在知道是谁取代了我的位置了。
简方宁说,若鱼,你错了。没有谁能取代你的位置。
沈若鱼说,看吧。时间会证明。
简方宁又问,怎么样?
沈若鱼答,什么怎么样?
简方宁说,印象啊。谈谈你的看法。
沈若鱼说,猪圈很臭。
简方宁说,别谈猪,谈人。
沈若鱼说,我刚认识他这么一会儿,除了猪圈的恶味没留下别的印象。就算是新入院一个病人,要下个初步诊断得琢磨一段时间,还得靠辅助临床检验,比如查血照X光什么的。哪有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