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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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处方 作者:毕淑敏- 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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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的电话打得很早,希望不会影响了院长家人的休息。没想到,电话铃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接。再打,还是荒漠般的寂静。 
  是不是她家的电话坏了?庄羽一不做,二不休,向电话局维修部门交涉,让检查简方宁家的电话是不是出了故障。对不起,小姐,电话线路完全正常。电话局答复。 
  那我的电话为什么打不进去?为什么?你们说!汪羽恼怒地喊叫。 
  那是因为对方关机,信号发送不进去。电话局解释。 
  想避开我,把电话锁了。可是我要让你知道,庄羽要做你永远的朋友!庄羽恶艰狠地说。那个夜晚,庄羽彻夜未眠,怒火像荒草一般蔓延,报复疯狂地滋生。 
  一段日子后,庄羽独自来看简方宁。怀里抱着一束双手围不拢的红玫瑰,芬芳的气息简直像到了五月的玫瑰谷。 
  我的天!寒冬腊月的,真是希罕物!是送给孟妈的吧?孟妈鼻子凑过去,像狼狗侦查一样嗅着。 
  孟妈,咱们俩的账可是一清二楚的。你不要趁火打动。庄羽把玫瑰花猛地往回一抽,紫刺儿差点把孟妈的鼻梁划破。 
  简院长,您好。我就要回南方去了,临走前,特地来看看您和医院的医生护士。是你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庄羽衣着朴素,藏蓝色牛仔夹克配同色灯芯绒长裤,扣边的童花头,脸上略施脂粉,清纯可人。 
  对于所有回访的病人,简方宁只要不是特别忙,都很热情地同他们谈一会儿。这是一种可贵的交流和医学积累。 
  你怎么样?简方宁关切地问。 
  一看到简方宁因为操劳而憔悴但依然清秀端庄的面庞,庄羽如见亲人。她真的非常喜爱面前这个女人,因为喜爱,就要把她据为己有。她的心分裂了一下,马上暗骂自己婆婆妈妈,心慈手软。笑吟吟地说,还好吧。 
  简方宁审视的目光像B超一样,从庄羽全身扫过。疑惑地说,我看你的神色不太好,不会…… 
  庄羽很肯定地说,院长,不会的。我如果复吸了毒品,就没有胆量来看您和蔡医生,还有护士长。我不是自找没趣吗?我前些日子一直感冒,所以面色不好看。待我下次来,一定红光满面,叫你们认不出我。 
  蔡医生说,要不要我给你开个化验单,查一下? 
  庄羽说,谢谢您的关心。但我今天真的不是以病人的身份来医院,我只是想表达一下我和支远对你们的感激之情。这一大抱玫瑰花,是专送给院长的。 
  简方宁说,哎呀,我可消受不起。 
  庄羽说,我知道你们的规矩是不拿病人一针一钱,但这花没有什么实用价值,只是表示我的悔过之心。我原来在玫瑰花里,夹带过毒品,骗过了院长的眼睛。给医院带来了混乱,也给自己造成痛苦。院长若是不收这花,是不是还在怀疑我?我就当着大家的面,把花瓣一朵朵撕下,以示我道歉的心意。 
  庄羽说着,竟真的不再做声,用细长的涂了蔻丹的指甲,把沾满水珠的血色花瓣,一片片揪下,丢在地上。她做得很轻柔,好像在拔一只红色鹏鸟的羽毛。 
  眼看落英缤纷,窗外又是寒凤凛冽。就是让庄羽把花带回去,也已被蹂躏得花容失色。 
  大家满面惋惜,简方宁朗声道,好了,我作主了,这花就留下来,摆在我们医生办公室,让大家都闻闻花香。 
  人们都很高兴。 
  庄羽又对跟在身后的司机说,你把那幅画,从车里拿上来。 
  司机就乖乖下去了。 
  孟妈说,你在这里没有多少日子,就又买了车,又雇了司机,气派好大。 
  汪羽不屑地说,我没那么排场,这里不过是勉从虎穴暂栖身。这人是出租司机。 
  孟妈说,那人家肯让你像使唤小工一样地吆来喝去? 
  庄羽说,给钱呗。有钱能使鬼推磨,何况是人!这您不是最明白的吗? 
  正说着,司机将一大幅油画抱了上来。大家凑过来一看,都被画面恢宏的气势所震撼。 
  黝暗厚重的油彩,占据了画布上绝大的位置,冰川层叠,仿佛破裂的绸缎拥挤在一处,呼之欲出。在波峰浪谷之间,隐隐现出一块赭色礁石,上面有一柱灯塔,向无边的黑夜,倾泻着温暖的橙红色光芒。一只单桅小船,颠簸得如同弹丸,依了灯塔的指引,奋力在挣扎……整个画面很少有真正的白色,到处是幽蓝、深灰、褐色,甚至是黑色,但你知道它们是大块的白色冰原…… 
  画面一种不屈和象征的寓意,喷薄欲出。大伙不懂油画,但被气势所悟。齐声赞道,不错不错… 
  只有简方宁不买账,说看这船的样式,该是很古老的,似乎是若干个世纪以前的产品。但灯塔里射出的光芒,却分明是电光源。细节上不够真实。 
  滕医生说,也许是现代仿造古代的船。如今世界,什么事没有呢? 
  大家都说有理。 
  庄羽懒洋洋地说,我也不懂,只是向一个画家说了,我要订购一幅气势不俗的画,以表达我对医院的感激之情。不要小家子气的。他们就送了这幅来,说名字叫 “白色和谐”。 
  大家大哗,说这跟“白色”和“和谐”有什么关系呢?想不通想不通。 
  庄羽说我也想不通。可人家说,莫奈有一幅名画,叫做“绿色和谐”,画的就是无穷无尽的绿色。说这画就是按照我的意思特意构思的,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好在表达的是心意,只要你们收下了我的这份心意,管它是什么色和不和谐呢,和咱没关系。我都知足。 
  简方宁说,你的心意我们领了…… 
  庄羽冷笑一声说,让我带回去,是不是?您没看这上头,我特意让画家用红油彩写了——献给戒毒医院的所有医生和护士……您打算让我挂在自家的客厅里,是吗?那还不如我现在当着大家的面,把它烧了。你们就权当是我送给医院的一块匾,古往今来,就有这个规矩。只不过我不愿搞得那么俗就是。 
  大家就忙说,算了。 
  简方宁无可奈何地说,那就挂在医生办公室吧。 
  庄羽说,这么大,挂得下吗? 
  大家一看,真是不相宜。庄羽说,我倒有个意见,不过怕被人说成是腐蚀革命领导,不敢说。 
  大家就笑,说是当着这么多人,你就腐蚀吧。只要不是当时就烧个洞的硫酸,我们大家用清水一泼,也就消了毒了。 
  庄羽说,我看简院长的屋子里,四白落地,挂上正合适。 
  大家就到院长室一看,这画简直就像是量着尺寸定做的,挂在墙上,顿时满室生辉。 
  大家就说,先让白色在这儿和谐吧。 
  看出简方宁有反对之意,大家马上补充说,过些日子再到我们那边去和谐一阵子。 
  简方宁不好拂了大家的意,这事就算定下来了。 
  告别的时候,庄羽说,简院长,你会永远记得我的。 
  简方宁说,我当然会记得你。 
  她没有注意到庄羽嘴角凝着含意莫测的微笑。 
第三十八节
沈若鱼回家看妈妈。老娘说,你还知道回来啊?这么长时间,人不见,电话也没一个。我还以为是拐了我的钱,上外国了。 
  沈若鱼说,妈呀,您那点钱还够到外国去啊?走不到香港就成丐帮。放心吧,还您的时候,我会按照同期银行利率,再多给您一个百分点。 
  老娘说,你以为我是想钱?我是想你。 
  沈若鱼说,您真是应该想想我。这一段过的日子,比当年在西藏都苦。 
  老娘说,讲讲。我就是想知道外面的事情。 
  沈若鱼说,我的故事老人不宜。您还是免听吧,省得做噩梦。您有什么好吃的,快端出来,犒劳前方归来的将士。 
  吃饭的时候,母亲不断地咳嗽哮喘,沈若鱼说,怎么我这些日子不在,您就变得风箱一样。 
  母亲说,我这是冷空气过敏,一到冬天就受罪。医生说,要到暖和的地方避一避。要不,越发作越严重,肺成了一个大泡,就难治了。 
  沈若鱼说,就是说您得像大雁一样,飞到南方去过冬? 
  母亲说,医生是那个意思。我说,要是老头子还在,就能陪我去了。可我现在一个孤老婆子,孩子们都有自己的事。 
  沈若鱼说,妈,您这不是影射吗? 
  母亲说,我是实事求是,人家医生怎么说的我怎么传达。 
  沈若鱼说,您这么一说,我真是不好意思了,这样吧,父亲在南方不是有几个老他友,总约您去看看?这次,我们就一起到他们那儿走走,一来访旧,二来避寒,到春暖花开的时候,咱们再飞回来。 
  母亲说,倒是好。只是会不会耽误了你的工作? 
  沈苦鱼说,我有什么工作?和您一样,离休了。 
  母亲说,别搞错了,你是退休。 
  沈若鱼说,反正都是休了,您怎么一点幽默都不懂。 
  母亲说,这可是侍遇,哪能随便就幽? 
  沈若鱼说,我这就和他们联系。那些老爷子都是离休的人了,不比在位的时候,说话算话雷厉风行。要给人家多打点提前量。 
  母亲说,好。当年小的时候,是我带着你们出门。现在反过来了,是你带着我出门。 
  沈若鱼说,您赶紧把丝绸阿婆服找出来吧。昨天看天气预报,那边零上20多度,伟大祖国幅员广大海阔天空。 
  沈若鱼回了家,对先生说,我打算到南方走一走。 
  先生说,公款旅游? 
  沈若鱼说,想得美。陪我妈躲避北方的风沙。 
  先生说,我看你心中装着全世界,惟独没有我一人。 
  沈若鱼说,要不,你也跟着一块去?到我爹的那些故旧家里,听他们痛说革命家史和各式各样的牢骚?你既然主动请战,我退居二线,怎么样,把挨门挨户叫叔叔叫阿姨的光荣,留给你? 
  先生说,饶了我吧。此次南巡,何日北上? 
  沈若鱼说,怎么也得等我妈深恶痛绝的冷空气,返回西伯利亚以后吧。 
  先生说,问君归期未有期。 
  沈若鱼说,想不到我这么重要,你还挺伤感啊。 
  先生说,这是装的,其实心中窃喜。你不在,我岂不是更加自由? 
  沈若鱼说,我是无为而治,你就好自为之吧。 
  两人正说笑着,电话响了。 
  我是沈若鱼啊。 
  我是简方宁。 
  两人开始煮电话粥。 
  我要陪我妈到南方走一圈,正想告诉你。沈若鱼说。 
  你一走,我的心里就空落落的。简方宁说。 
  院长大人,何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其实我在这里,除了给你添麻烦以外,又能给你什么帮助呢?沈若鱼不知道自己对于朋友还有这么大的用处,很感动。 
  帮助有的时候不是给你便利,正好是添麻烦。在这种麻烦中,你感到自己的价值。心灵相通,不需要解释,人一生能有这样的朋友,就是幸福。慈爱的母亲,严厉的父亲,都不难找,有天性在里面,动物那里,可以找到比人更精彩的例子。唯有朋友,这是人的特产。简方宁的声者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遥远。 
  沈若鱼不想和朋友一道伤心,就说,方宁,您这些充满哲理的话,等我回来再领教,好不好?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找出我的连衣裙。 
  简方宁说,要到那么远的地方啊? 
  沈若鱼说,按照我妈妈的作战计划,恨不能这一次扫荡到曾母暗沙。 
  简方宁随口道,那也到庄羽所在的N市了? 
  沈若鱼说,是啊。 
  简方宁说,假如你有时间,就和她联系一下。 
  沈若鱼说,你对她念念不忘,我一定在百忙中抽出宝贵的时间,前去探望。 
  简方宁道,帮我看看她和支远身体恢复得怎么样。这在医学上,称为追踪寻访,作为使用中药的病例,我要的是第一手资料。 
  沈若鱼说,真是冷酷,追杀到天涯海角。 
  简方宁只要一谈起工作,立即就像充了电的玩具小熊,精神抖擞起来。她说,注意啊,一定要用自己的眼睛,别光听他们说。 
  沈若鱼说,知道啦。你就等着听我的秘密报告吧。 
  简方宁轻轻一笑,放下了电话。 
  沈若鱼携老母到达N市的时候,已是行程尾期。南方冬季怡人,温暖而不潮湿。每平方公里绿色植物蒸腾出的大量氧气,使母亲的哮喘病好了过半。刚开始南下时的焦灼渐渐稀释,寻亲访友到处受到款待,温情充盈,使人倍感轻捷。 
  精神只要一放松,就会无事生非。 
  一日住在父亲战友的遗孀家,两位老女人相对流泪。女人如果经常能有机会,大张旗鼓地哭一场,就像是洗一回温泉,对精神安抚和益寿延年功效卓著,妙不可言。所以沈若鱼根本不劝她们,自己乐得看电视。 
  那天晚上的电视台,好像约好了,把所有最垃圾的节目,都汇集到本日演出。沈若鱼像打机关枪一样,连连按着遥控器,直到怀疑自己的手指得了腱鞘炎,也没看到一个稍微可以忍受的节目。 
  沈若鱼便给先生打电话,报个平安。 
  然后打电话给简方宁,但是无人。最近简方宁不知在忙着什么,总是找不到她。 
  再给谁打电话呢?沈若鱼开始翻电话簿。女人打电话有的时候也像买东西,并不是想好了什么才去买,而是在商场里瞎逛,灵机一动,就买下了某种并不需要的东西。一个号码像图钉似的,在字里行间闪亮。沈若鱼想起了简方宁的嘱托,拨动了它。电话铃响了许久,没有人接。当沈若鱼正准备放下的那一瞬间,有人说话了。 
  您好。我找庄羽。她说。 
  没这人。对方女声,很不客气地把电话压掉。 
  沈若鱼很奇怪,看着话机显示屏上遗留的自己刚拨完的数字,对啊,没有拨差。再不然,就是庄羽给自己写借了?她突然想到,也许庄羽当初给她写电话的时候,就是假的。为了证实这一点,当然主要是没有任何事干,沈若鱼又拨了电话。 
  还是那女人接听,这回沈若鱼学精了一点,她换了口气,说,我找支远。 
  支远是谁?那女人低声重复了一句。这没这人,你错了! 
  眼看对方电话就要砸下的当儿,突然听到电话里另一个女人的声音:你慢点放,我来接这个电话。 
  尽管声音遥远模糊,沈若鱼还是精确地听出了——她正是庄羽。 
  哪里?庄羽说。 
  你是庄羽吧?沈若鱼经历了这番找人之苦,热情比刚开始打这个电话时,大力提高。 
  庄羽是谁?庄羽说。你是谁?她又问。 
  我是沈……我是范青稞啊。庄羽,我都听出你的声音来了。你听不出我吗?我们在一间病房吧住了那么长时间!沈若鱼大喊大叫,好像对方是一个昏迷的病人。 
  喔,想起来了。我们是病友。庄羽说。 
  可是你刚才还不承认,差点让我吃了闭门羹。范青稞抱怨。 
  大姐,那不是我们的真名,就像一次性的筷子,谁记得住?出了医院,就把它留在污物桶里了,哪里还带回家?新换的保姆不知道这段故事。幸好支远这个名字,比较上口,我才凑合记起遥远的往事。庄羽说。 
  并不遥远啊。沈若鱼说。 
  那要看这段时间对谁而言。一个月,对于一个将活八十岁的人来说,只不过是生命的千分之一。对于一个只能活一年的人来说,差不多就是生命的十分之一了。后者当然觉得遥远了。庄羽的声音像是自河外星系传来,微弱,但很清晰。 
  沈若鱼不想和她争辩这种充满末日意味的谈话,转而问,你怎么样? 
  庄羽说,是你个人对我这样关心,还是奉什么人旨意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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