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站附近,已经初级阶段了,是没问题的。孩子们穿的衣服,都是从垃圾里拣来的。我也没到了连给孩子买件衣服都舍不得的地步,但他们宁可穿高贵的旧衣服.不愿穿便宜的新衣服。他们虚荣,想当上等人。孩子她妈虽是个乡下人,对穿别人穿过的衣服这件事,一百个不能忍。可她拧不过孩子,只得在家里煮这些拣来的东西。
煮衣服,煮帽子,煮胶鞋,煮围巾,煮锅碗瓢勺,煮花瓶和塑料花……煮我们拣来的一切东西。每种东西的气味都是不一样的,加上原有主人的味道,还有楼底下垃圾的气味,我们家成天笼罩在古里古怪的有毒空气里,让人想把脾胃都吐出来。
旧衣服有一种海边咸鱼的味道。帽子的味道近似走了油的猪皮。皮鞋像是用大火烧着了轮胎,纯毛围巾的味道比较不错,像一群山羊慢慢迎着落日走来……最好闻的要数煮塑料花,像小时候用两块有机玻璃对着摩擦,有一种香蕉的味道飘出来…… 常有人写小说,说是某人给领导送的礼物,比如点心匣子什么的,被原封不动地扔进了垃圾箱,里面藏着金项链或是成千上万钞票,让某个拣垃圾的发了大财。我看,这些写小说的,都是些穷人,而且从来没人给他送过像样的礼物,他才躺在那里,想入非非。自己发不了财,就编一个根本没影的美梦,送给一个拣破烂的老头。
依我的经验,垃圾最大的用处,除了养活我们以外,是让我们知道了别人怎么活法。你平常不能趴人家窗户,看人家是怎么过日子的。但你看了人家扔出来的东西,你就知道人和人的差距有多大!
垃圾是世界上最不会撒谎的东西。它虽然臭气熏天,却是老老实实的。
垃圾每天都是新的,川流不息地从我们眼前经过,教导着我们,嘲笑着我们。没有人愿意永远过我们现在这种日子。孩子马上就要上大学了,需要学费。我们应该有自己的家,一个远离垃圾站的家。
我的媳妇唯一没煮就保留下来的东西,是一个非常精致的小瓶。它几乎就是一块整个的玻璃,打磨得非常精致,好像钻石雕的。里面有一个很小的空腔,盛过名贵香水。当然我媳妇拣到它的时候,已经空了。可它仍然散发着非常强烈诱人的香味,好像那个瓶子本身是香料制成的。儿子翻着字典,读了那上面的英文标签,说里面装的是给贵夫人用的高级化妆品,以幼嫩的玫瑰香为基础,混合了含羞草、紫罗兰、郁金香……构成延续不断的魅力。采天地精华,抹在脸上永葆青春美丽……
还不是屁话,外国女人老了,比中国女人难看多了,像妖婆。我媳妇舍不得煮,说一煮那瓶就不香了。我看她一天摩挲,劝她说,这种外国东西,说不定有艾滋病在上头、丢了吧。她说,人家那么贵重的命,都敢用,咱这贱命还怕?我看着媳妇以前美丽非凡现在像败草一样的脸吼道,我们不是贱命!
过去说知识就是力量,我看现在知识就是权势,就是钱财,就是美人家产…… 我这一辈子是完了,但我的后人,得受最好的教育,成为有钱有势的人。
垃圾可以养我一家不死,但不能让我一家发达,我需要钱,我又是最没钱的人。终于有一天,人家跟我说,你知道怎么弄钱最快吗?
我说,不知道。卖原子弹吧?
那人说,也差不多。卖白粉。
卖粉有一个严密的组织,不是他们认为可靠的人,绝不发展。觉得被人信任挺荣幸,可我胆小,风险太大不能干。经过长期的慢慢摸索,我才找到了现在这种活法。
我的家境已经大为改观,有了自己的房子,带拐弯楼梯那种。其实我们都不喜欢那种楼梯,太占地方,一点不实用。可我媳妇坚持要买这种样式,说是只有每无慢慢地从上面走下来,扶着栏杆往下看,才能相信这一切是真的,像以前印度电影堆的阔人一样。
我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人家都说他们是大款的后代,说是这种人的孩子,一般都不学无术,你们是一个例外。
我一年几乎不在家中生活,都住在医院里。
一是为了挣钱。虽然我给他们挣的钱,已经足够他们花的了,但穷惯了的人,就像干惯了活的老农一样,挣钱的手停不下来。
主要是为了让他们习惯我不在家的日子。因为总有一天,我会住到铁房子里去。平常锻炼出来了,到时候,不会太难过。
未雨绸缪。这一点,是不是像老三届?
老三届这一帮人里面,将来能出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企业家,大经理…… 也能出大匪大患,大阴谋家,大野心家,枭雄。
不信,你等着看。你能说谁像还是不像?
范青稞听得冷汗涔涔。
今天在这里耽搁的时间太长,简方宁已经下班,情报是汇报不上去了。
范青稞临走的时候,对三大伯说,谢谢您。电话我虽没打,您这一席话,却是我从来没听过的,大开眼界。您要是信得过我,我也送您一句肺腑之言————把东西收拾好。
第三十节
简方宁经过长长的病房走廊,仿佛一辆孤独的跑车,跨越过海隧道。医院的封闭性,使她处在一种格外高寒的地位。医疗、人事、基本建设、科研诸事,都需她最后定夺。
外界的人,对这里充满恐惧的想象,有一次,院内的电线坏了,请人来修。先是久久不到,后来一下子来了好多人,足够修复一所炸毁了的电站。修理工听说是来戒毒医院干活,谁都害怕,最后决定抓阄,几乎所有的纸团都写上“有”,韩信点兵,多多益善。
她一天泡在医院,潘岗颇为不满,说,你若是这样老不回家,有一天我变了心,你可不要后悔。简方宁说,咱们老夫老妻的了,霜重叶更浓。我还不知道你?你办事,我放心。
潘岗急了,说,我不是开玩笑。
简方宁说,我也不是开玩笑。你对我这样好,我真是不知怎样谢谢你。
潘岗说,男人都是有了二心,才对老婆格外好。简方宁说,这么说,你对我已有多年外心?如果这就是外心,你有好了。我不反对。
保姆范青稞进来,打断了他们的话。
简方宁在家里经常想到医院,在医院里,又经常有自家厨房的感觉。古典的女人只有在厨房里,感觉最自信。锅碗瓢勺是她的兵,火是她的大将军,盐是谋士,辣椒是先锋,五味调和面是长短武器,朴素的米面就是小卒子了,没有它们绝对不行,光是它们就更不行了……厨房是女人神圣不可侵犯的领地,女人在那里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威。
简方宁很爱做饭,把一堆乱七八糟的米面和菜叶,变成一顿色香味俱全的美餐,其快乐可以和救活一个病人相比。可惜的是能一展手艺的时间太少。
早晨,医生护士开班前会。夜班值班人员,报告了昨晚病人的种种变化。以便各位主管医生掌握自己病人情况。大家静静听着,紧张地记忆着与己有关的讯息,为即将开始的一天,做好准备。
13病室的几位病人情况比较反常。医生汇报说。
详细讲。简方宁对13病室格外关注。
几位病人服同一中药,临床表现相差很大。病人范青稞一切正常,好像进入完全恢复期。病人支远有轻度的腹泻和烦躁,符合中药戒毒的规律。但是病人庄羽的情况很费解,亢奋多语激动不安,一般的镇静剂无法使之入睡。因为不知道中药的具体成份,难以判定是药物反应还是其它问题……夜班医生简明扼要地报告着。
蔡医生撩了一把低垂下的头发说,支远和范青稞是正常反应。庄羽反常,中药里没有导致这些表现的成份。
夜班医生眼圈青青的脸上毫无表情,她只负责报告,不负责解答。剩下的事情,是赶快扒了工作服,挤两个小时公共汽车、回家睡个好觉。当然路上要顺便买点便宜菜,这样下午起床,才能给全家人做出物美价廉的饭。
众人散去,医生先从病历上迅速察看病人的脉搏体温,急急浏览刚报回来的化验单,然后各自去查房,回来后开出一系列长期短期的医嘱,以便护士及早开始新的治疗。这有点像排队抢购紧俏物资,去的早占便宜。若是医嘱开得晚,护士就先为别人忙活去了,你的病人也许到了吃午饭的时候,还没完成上午的治疗呢!护士还在你背后指指点点,说你这个医生太肉,手脚不利索,瞧不起你。
按照疗程,13病室的中药戒毒,今天要更换新的方剂。蔡冠雄对简方宁说。
药送来了吗?简方宁问。
秦炳送药很及时,都在冰箱里保存着。临床试用同动物实验的结果也很吻合,只是庄羽的反常难以解释。蔡冠雄抱着厚厚的病历夹说。
简方宁道,要查清楚,关系重大。是庄羽的个体反应?还是药物本身的副作用?马虎不得。
是。蔡医生答。
这次变化了的方剂,秦炳曾再三交待,病人一定要根绝了毒品,方可使用。如果体内有新吸入的毒品,会引起生命危险。简方宁再三叮嘱。
这一点,倒不必过虑。蔡医生很有把握地回答,入院检查这样严格,像三八线,毒品进不来。再说我前天才给庄羽做完尿毒检,化验报告刚送回来,阴性。有这样权威的鉴定,还怕什么呢?
简方宁说,今天报回来的化验单,只反映前天以前的情况。要是病人昨天用了毒,你如何知道?
蔡医生鼓着嘴,不说话。院长的话,虽然逻辑上无可辩驳,但也太吹毛求疵了。哪里就那么巧?病人拿自己的生命闹着玩?。
简方宁知道蔡医生不服,刚毕业的博士,多有做视天下群雄的气概,他们认为世间所有知识的精华,都印在书上或输入电脑。但生活总是比铅字和程序更新得更快。她不忙着说服他,淡淡地说,咱们一块到13病室去一趟吧。
两人相伴而行。
范青稞不知到哪里去了,席子又去洗衣物。屋内只剩庄羽支远。简方宁一眼看到,床头柜上插在瓶里的红色玫瑰花少了许多,远较送来时单薄。花瓣也是一副遭受荼毒的模样,失去了生机与鲜艳,瘟鸡似的耷拉着脑袋。花茎若不是被人用绳紧紧地捆成一把,团结就是力量,早就弓进水里了。
她很想问问钻石玫瑰的事,但她克制住自己。严肃的院长查房,绝不能从这么温馨的话开头。
怎么样?
没有任何开场白和问候,也没有通常的称呼和微笑。简方宁院长双肘抱肩,身材笔直,头略后仰,突兀开了口。俯视众生的漠然和深潜在下面的关怀蕴涵其中。
庄羽恨死这种口吻。普天下的医生,都爱以悲天悯人的口吻,开始他们同病人的谈话,表明居高临下的优越。庄羽是一个骄傲美丽的女子,虽然因为吸毒,美丽大打了折扣,但骄傲有增无减。她喜欢与众不同,吸毒就是一种深刻的与众不同。
无力反抗。她是院长,你是病人,就规定了永远的不平等。要是有一天,把院长也变成病人就好了。这样一想,庄羽心平气和了些。她说,挺好的。
支远也回答,不错。中药很平稳。除了有点拉肚子,没大的不舒服。
简方宁点点头,成竹在胸的样子。
这种样子也令庄羽气郁难平。无论你说什么,病情是好还是坏,瞬息万变还是一成不变,院长总是优雅地点点头,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你痛苦的身体力行,只不过是在验算她已知的答案。
今天我们要开始改用新方剂,效果更好。但有一点,必须在完全排除毒品以后,才可使用。否则,危及生命。开始治疗以前,我想再确认一下,你们是否已彻底停用毒品?简方宁字字千钧。
那……支远脸色刷白,说……当然是没有……可是……舌头像打了个解不开的水手结。
可是什么呀,在戒毒医院里,到哪儿去找毒品?进来的时候,让你们像澡堂一样扒了个光,就是孙悟空,也别想带个猴毛儿进来。这么问,是不相信我们啊,还是不相信你们自己?庄羽见支远要露馅,赶紧滴水不漏地接过来。
简方宁微微一笑,说,不是信不信,是对生命负责。出了问题,我们是用墨水写检讨,病人是用鲜血写死亡报告书,好吧,既然肯定没用,就开始下一步治疗。
整个过程蔡医生一言不发,直到跟随院长走出病房。
我的天,庄羽,你这不是自搓麻绳自上吊吗?药如水火,最是无情。吸了粉的人,不可用药。你不说实话,到时候会要了你的命的!我这就跟她说去,要罚要撵,随他们去,不敢和阎王对着干。支远用手指肚,刮着流到耳朵眼的冷汗说。
还老爷们呢,禁不住吓唬!她的话,就是真的了?敲山震虎,我懂!招了吸粉,就罚款,他们创收的手段,拿了钱分奖金。一脚把咱踢出门,后面怎治也不管了,便宜了他们!庄羽自以为洞察秋毫,说得活龙活现。
支远焦虑地说,他们怎么想的,咱就甭管了。我怕的是万一呢?要是真像她说的那样,你的校狐不就完了?
庄羽轻松一笑地说,我完了,不正合了你的意?好停尸再娶啊,你不白拣了一洋捞儿?支远猛地甩开她,咬牙切齿地说,少来这疯疯癫癫的一套!你要不说,我去!你不要命,我还要命,你要真死了,我落个知情不报,一辈子怕撞上你这个冤死鬼!说着,就要往外走。
庄羽这才收敛一些,说你急什么?瞧那院长,一进门就盯着玫瑰花死看。定是觉出了破绽。她用话敲打,意思明摆着。我们不说,谁也没法。粉我吸完了,纸顺下水道跑了,她没证据,什么也定不了,用药吓唬人,以为一扣上科学的帽子,别人就得趴下,太小看人了,就算新中药真和海洛因相克,我不喝,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活人还能叫尿憋死?我把中药连瓶扔了,死无对证!
庄羽得意洋洋。
支远想想也有道理,稍定下心,说,我妻言之有理,临危不乱,是我急昏了头。
庄羽说,我是老客了,自然比你经验丰富。
支远说,是我沉不住气,惭愧惭愧,还望娘子原谅。
两人正说笑着,甲子立夏端着治疗盘进来,说,请回到自己的床上,要做治疗了。
庄羽说,给谁做?
甲子立夏说,都有。
支远坐在庄羽床上,说,打针?
甲子立夏开始取药,说,是。
支远说,先给我打,再给她打。
甲子立夏说,可以,但请你回到自己床上去。
支远说,我的床就在旁边,你又不是不知道。你打完了针,我就过去。
甲子立夏一丝不苟地说,医院的规矩,无论何种操作,都要求在病员自己的床上,以防发生错误。请你协助。
庄羽小声嘀咕,脑袋瓜真轴。
甲子立夏很利索地给支远肌肉注射完毕。支远一边放下袖子,一边问,这针是干什么的?怎么平常没在这种时候,打过这种针?
庄羽说,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相信医生护士?打听得这般详细干什么?你没看小姐多忙?不烦你才怪!
她也极想知道这药针的功效,又怕护士不肯答,故先用话激人。
甲子立夏果然好声好气解释,说是院长刚下的临时医嘱,即刻执行。好像是配合中药戒毒的一部分。
支远立刻满头冒汗,说,不是说一直用中药吗,怎么换了水针?
甲子立夏说,既然有人跟你说了,你问他就是。做护士的,只管执行医嘱。护士是跑腿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