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秋将输液的滴速控制好,离开北凉,开始给靠门的琪仁输液。栗秋也抚摸琪仁的手臂血管,但那是完全机械而公式化的,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冷漠。
平日护士都是这般办理,琪仁也习惯了。今天他目睹北凉长时间地被抚摸,心中就不平。琪仁并不是对女人有兴趣,他喜欢被抚摸,无论是男人还是女人的手,都唤起童年的记忆。可惜这不平无法述说。栗秋马上开始治疗,给他静脉扎针,一针见血。
要是栗秋连扎了好几针,还像纳鞋底似的瞎捅,琪仁就可以借机发挥说,怕我有肝炎传染给你吗?也不好好把血管看仔细,我看你摸着别人的手,揉了半天呢。是不是他的手臂上,纹了一条龙啊?我背上也有一只虎,你要不要看看?
琪仁设想自己的语调一定是冷冷的,带有猫玩老鼠的戏耍,让这个不肯多摸他一会儿的黑护士,脸色变成酱紫。
可惜啊。一针见血。让他所有的话,都封在喉咙以下,胀得胸痛。
琪仁对自己的血,又恨又爱。血像抖动的红布,使他全身起了微微的战粟。
你把我的血,反复抽几回,多舒服啊。琪仁哀求。
又来了。栗秋冷淡地回答,这是治疗,不是游戏。
她很快结束了操作,开始收拾治疗车上的杂物。
这一番话,几乎同平日一模一样。甚至同栗秋一个月以前一年以前的程序,一模一样。但是,琪仁听出了不一样。
你这个婊子!琪仁恶狠狠地骂。
栗秋脸上不动声色。好像这屋里并不仅仅是她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应该领受这称呼的女人。
你骂谁呢?北凉打抱不平。他已经把栗秋当做自己势力范围内的女人了。按惯例,什么东西只要他看中了,就是他的。
你听差了吧?他什么也没说。栗秋柔声道。轻轻走近靠窗的床,问,你感觉怎么样了,这药是有些反应的。
吸毒病人暗示性极强,加之药物反应的确开始出现,北凉每一个毛孔,都向空中蒸发汗液,他呻吟起来。
妈——我妈你个老混蛋,跑到哪里去啦——我难受啊——北凉野狼似的嚎叫起来。
你哪里不舒服?栗秋又是耳语般地问。
这声音有一种薄荷膏作用,使北凉额头片刻舒适,但马上又燥热起来。
哪儿……都不舒服……北凉吟唤。
我来给你按摩一下……栗秋说。
按摩……好好……北凉想起灯光昏暗柔若无骨的按摩女郎,虽在药物反应中,眼神还是恍惚起来。
不要想入非非,这是医学上的正规按摩。栗秋正色道。
真好……好极了……医学的比不医学的还好……栗护士,你以后还能给我按摩吗?北凉吃语般地说。这黑护士的手指,像温柔的熨斗,把他心的纹路都烫平了。
以后……到什么时间呢?只要你住院,只要我当班,都可以。为病人服务,是我们的职责。栗秋说着,手越发龙蛇般向敏感部游走。
当然不光是这个……以后了。我说的是……以后的以后。北凉结巴着紧逼。
以后,你出了院,和我还有什么关系?
栗秋说着,不动声色地加大了手指的力度。把大拇指窝在掌心之中,以防指甲伤了北凉的皮肤。纤巧的小手圈成空心拳,用四指的侧背部温柔地在北凉饥渴的肌肤上滚动,好像一只玉石碾子。
要是我又住了院,和你是不是又有了关系?北凉问。
如果我还在,如果我值班,当然就有关系了。但我会走。栗秋淡淡地说。
走哪儿?北凉急切追问。
天下这么大,哪儿不能去?别的医院……外国…栗秋更在双拳上下功夫。
北凉受不了,眼睛冒火求道,要是我求你给我当保健护士,以后一直跟着我,你愿意吗?
不愿意。栗秋很坚决地拒绝。
北凉的母亲恰好走回来。
栗秋早用后背,感到了那女人的存在。她按摩的手法更加纯正专业。淡淡地说,你是不是觉得好一点了?今天我是正班,很忙。我还要给别的病人按摩。就到这里吧。
呵……你不要走,能不能……给我擦擦背?出的汗太多了。北凉说。
可以。这是工作,不必这么客气。栗秋依旧十分淡然地说,拧了毛巾,就给北凉抹背。
北凉感到非常舒服,就说,你能不能给我洗洗脚?
栗秋又用千篇一律的口气回答,这是工作,可以。
栗秋回身去端水盆,好像突然发现了北凉的母亲,就说,既然您回来了,就麻烦您给儿子洗吧。如果亲人不在,我当护士的可以做这些。但我很忙,还有好多人需要我,我到别人那去了。
说着,走到琪仁床前。
别啊,粟秋护士。我还想让你给我揉揉太阳穴,只要你的手指一碰我的头,立刻就清亮了……北凉舍不得放栗秋走,没话找话。
对不起,我不是你一个人的护士。栗秋坚决走开。
琪仁本来很生栗秋的气,觉得这个女人趋炎附势。现在看到粟秋来照顾自己,很得意,心想自己到底还是比那个小子棒。他要加倍抖出自己的威风。
栗护士,你也得给我按摩。
好。栗秋来者不拒。
你也得给我洗洗身上。
既然你母亲不在,汗出得又这么凶,我会给你做的。栗秋应道。
凡是粟秋给北凉做过的,琪仁都要求,栗秋都一一做了,但琪仁分明感到,那双手在敷衍了事,他全然没有北凉描述的那般舒适。
他说不出地恼火,但无可指责。
他开始蓄意挑衅,呲着牙说,我还有一个地方,不好受,也请护士大姐,给我洗一洗。
栗秋沉着地说,哪个地方?
琪仁说,拉屎的地方。
栗秋微笑着说,那个地方,等你妈妈回来给你洗吧。
琪仁说,我就要你给我洗。你一洗,我就舒服了。你要多少钱,我都给你。你开个价吧。
栗秋说,我是护上,不是你雇的老妈子。
琪仁撤野道,只让你洗后面,还没让你洗前面那玩艺,就不错。装什么正经!
栗秋面如秋水说,你要再胡说,就请你出院。治疗就快完成了,你妈妈挺不容易的,我看你不为自己,也为她老人家想想。不要脏了我们医院的地。
说完,轻轻巧巧地走了。这类疯话丑话,平日听得多了。今日更是要扮一个有涵养的女郎,不和街痞计较。
北凉母亲注视着栗秋清秀的背影,赞叹道,北凉,你领过多少女孩,可见过一个这样聪明伶俐通情达理的姑娘吗?
北凉回味无穷地说.没见过她那软中有硬的手……
琪仁在一边听得怒火中烧,但又找不到宣泄的缺口,急得抓耳挠腮。终于,他想起一个碴口儿。
琪仁摇摇晃晃地爬起来,一手摘下架子上的输液瓶,一手在床头柜上乱模。口中骂骂咧咧,老子他妈的要拉,擦屁股纸愣是找不到了。耳朵眼大的一个屋,缺德,连粪纸都偷……谁要是用了我的纸,让他屁眼长碗大的疔疮,XX
他刚开口的时候,北凉没有理睬。以为他哪里不舒服,骂医生护士。他们这帮人,对世界上所有的事和人,都充满厌恶和仇恨。就是恩人,也不例外。也许清醒的时候,尚有少许感激之情,逢聚众议论,全是污秽咒骂。不这样,不足以显示出超凡脱俗蔑视世界仇恨一切人的气概。
听着听着,好像不对劲。北凉何时受过这个?从床上坐起来,说,你骂谁?
琪仁正怕人家不理不睬,那多无趣!现在有人接应,非常得意,大声说,骂偷我擦屁股纸的人!
北凉说,这屋里就两家人,你骂谁?!
琪仁说,那自然骂的就是你了。
北凉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舅舅在公安局,专门收拾你这种人!
琪仁说,你知道我是谁?我舅舅在公安部,像你这样的人,他还舍不得脏了自己的手,点个手下的,就把你做了。
北凉说的是真的,琪仁说的是假的。但假的来头比真的大,北凉呼地蹦起来。输液针一头接在玻璃药瓶上,一头扎在北凉的血管里。受了牵扯,瓶子乱逛,胶管拉成直角,回血旺盛地喷涌着,几尺长的胶皮管子变成血红色,蛇一般可怕地弹动着。
鲜艳的血液空前地激动双方。
琪仁原本就站在地上,这时索性右手把输液瓶高擎过头,从小看电影印象深刻,姿势不由自主地摹仿举炸药包的英雄。左手上的针头,猛烈地划动着,终因抗拒不了大幅度的扭动,窜出了血管外。输液瓶高,压力大,液体流速变快,手背马上起一个大血包。药物渗漏皮下,如同揉进一摊盐酸,琪仁剧痛难忍,唆地拔掉针头。输液管原是用胶布蝶状固定在皮肤上,很结实,此刻生拉硬拽,沽活扯下一块肉。水花四处飞溅,鲜血淋漓而下,好像受了很重的伤。
琪仁手上的血,本是他自己制造出来的,但他感到这是被对方打的,怒焰更甚。没了针头累赘,两手活动自如,比北凉自由度高,翻身以输液瓶为武器,劈头盖脑地向北凉砸去。
北凉情急之中,托着自己输液管子飞跑,胶管也被扯断了,血水流淌一地。他急速地巡视四周,竟没有任何趁手的武器。面对挥舞输液瓶的琪仁,显然居了下风。但他有母亲作为帮手,老太太虽未直接参战,但奋不顾身地拦住琪仁,为北凉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北凉抢出病室,看到护士站摆着一台体重磅。长长的表杆,圆圆的指针盘,下面长方型的底座,天生一件重兵器。好像孙悟空在东海龙王那里寻到了定海神针金箍棒,他眼前一亮,不知哪里来的那么大的劲,一把推开拦阻的护士,抱起体重磅,就朝琪仁脑袋抡去……
琪仁灵巧地一闪,看清输液瓶绝非这庞然大物的对手,索性将瓶扔到一边,像变魔术似的,从衣服里抽出一把三棱匕首,疾如闪电地挥动……
搀和着药物的葡萄糖水喷溅四处,空气中顿时弥漫起青玉米一般的酸甜气息。整个楼的人,嘴唇都染上霜甜味。
体重磅撞到墙上,表盘訇然破碎,无数碎片凌空飞舞,红色指针精灵一般翻着跟头旋转,好像在给一头大象称体重,居然顽强地坚持职守,不肯脱落。秤杠呼呼生风,头重脚轻扑向地面,将水泥地面砸出白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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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还不是最危险的,要命的是琪仁的匕首正逼近北凉,寒光闪闪。
护士长第一个跑出来,看到局势危急,一个箭步插到琪仁和北凉中间,大声喊道,你们都给我住手!
琪仁愣了一下,刀锋一偏,掠过护士长的脸颊,好像标图纸一般,红光一闪,护士长鲜血溅出。
血,使打斗有了突破性的进展。面对实质性的结果,恶战双方都喘了一口气,感到某种程度的满意。虽然这是无辜破的血液,都觉得是对方的血,心中得意洋洋起来。
这一停顿,琪仁的母亲赶到了。她紧紧抱住儿子的腰,哭叫道,我的祖宗!你还不够吗?非要出了人命,你才甘心吗?你从哪里搞来了刀,你还想杀人吗?你先把你妈杀了吧!我看不到你,就再不用为你流泪了!死了是福,我造了什么样的孽,上天要用你这样一个儿子惩罚我?!
这一顿哭喊,令围观的人动容,但对琪仁没有一点作用。他咬牙切齿地对北凉说,小子,你等着,等我出去了,用手枪毙了你。
北凉嘿嘿笑着说,就你这个大烟鬼相,还想毙了我?你的手指头,连个臭虫都捏不死。
虽在危急中,围观的人还是发出放肆的笑声。五十步笑百步,他俩彼此彼此,大家彼此彼此,都是弱柳扶风的模样。
琪仁拭着臂上的血说,算你小子说对了,我是没劲。可也不是一点劲也没有,剩下的这点手劲,什么都干不了,只能玩动一支枪的扳机,只能打出一颗子弹,就是送给你的。
一旁围着看热闹的病人,不由得打寒战。琪仁说这话时的神气,他们知道是准备用血来兑现的。
周五今日有事,不在。护士按响了隐密处的机关。院里的应急分队破门而入,几个穿治安制服的小伙子,三下五除二地将两个肇事者,拧绑起来。
护士长被搀去包扎。
栗秋看着应急分队把两人押了走,心想,真不巧,看这个北凉,像个种子选手,不想第一轮就被淘汰了。
不要紧,来日方长。
第二十八节
范姐,刚才两狗打架,看了没啊?庄羽剔着牙问。
看了个尾巴。够吓人的。范青稞心有余悸。
嗨!这可算什么,太不过瘾。穿制服的卫兵,打哪儿窜出来的?整个老母猪追兔子,多管闲事!我一个劲地在心中祷告,使劲打,胳膊折腿断,脑瓢开花最好看。可惜都没真功夫,花拳绣腿,白费老娘精气神。庄羽懒洋洋地倚着被子垛说。
范青稞想着出了这事,伤了护士长,简方宁不知急成什么样,居然有人幸灾乐祸,真想把眼前嗤嗤笑的红嘴,扯成三瓣。但她的身份不许她义愤填膺,只有暗自生气,一言不发。
庄羽突然站起来,提着裤子就跑。
过了好一会儿,才蓝着一张脸回来,虚弱地说,范姐,你肚子疼吗?
不疼。范青稞答道。
咱俩吃的是一样的药,为什么我和支远都肚子痛,跑厕所恨不能把大肠头拽出来,你怎么啥事没有?庄羽满面狐疑。
噢哦,你说的是这个啊……范青稞这才反应过来,忙遮掩道,我吃了中药,也不好受,肚里一阵阵拧麻花似的。大约我的瘾比你俩轻,药也轻,所以好过些。
庄羽仍不相信,但肚子又痛起来,顾不得说别的,提着裤子再跑。
回来后,压羽气呼呼地说,不吃这药了!这哪里是药,分明是痢疾菌熬的,吃了就拉,好汉还架不住三泡稀呢,我哪儿受得了!说着,就按了床头的急救铃。
甲子立夏像白蛾子一样,飞速飘了进来。怎么了?急切地问。
你们这药是治病,还是要命?不吃了!庄羽大发脾气,磷峋的手指一点药瓶,床头柜上却是空空如也,刚喝完的药瓶,又不翼而飞。她气得嚷道,也不知这破药瓶,能值几个大钱?嘴巴刚离了瓶口,瓶子就飞了。要知道我们住院吃药,药钱里可是包含着瓶钱,就像买啤酒,人家是连瓶一块算的。这可好……
甲子立夏打断庄羽的唠叨,说,你打铃把我召来,就为了药瓶钱?
庄羽说,不是瓶,是药!这药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得给我说清楚!
甲子立夏说,你吃的中药,是蔡医生特别拿来的。药的事,只有请蔡医生回答。
压羽说,那就烦你把蔡医生请来。
甲子立夏说,医生也不是专为你一个人看病的。得看他有没有时间,愿不愿意和你谈。如果是医疗秘密,他也不能告诉你。
一番答对,软中有硬,噎得庄羽说不出话。
蔡医生很快来了,文质彬彬,好像刚压制出的药片,坚硬白净。
中药戒毒在动物实验中,效果很好。它的最大优点,是防止复发。庄羽,你不是戒过毒又复吸了吗?此药正对症。你丈夫和你同用,是为了你们回家后治疗方便。至于范青稞……蔡医生把脸转过来,斟酌词句。
我没什么要求,怎么治都成。范青稞急忙答话。
蔡医生一板一眼地说,因为她成瘾较轻,我们也采用了这个方法,比西药戒毒反应小。怎么样,是否明白了?
支远说,前两天吃的药,好像和今天的味道不同。不会是配错了吧?病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