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糟啦!
栗秋一边从安瓶里抽着药液,一边说,咸吃萝卜淡操心。就算医院关了张,碍着你我何事?像我们这种手艺的护士,到哪去还不抢破了头?
甲子立夏正要说什么,见孟妈来了,再不言语。
孟妈说,小姐们,累吗?
栗秋说,多亏您体谅,我们正说您的好话呢。
孟妈说,别拿空话填我。听我使唤一回,把那个叫范青稞的病人叫来。
粟秋说,您不会亲自跑一趟啊?没看我们正无菌操作着?
孟妈说,刚还说我好,这就犯懒。医生的嘴,护士的腿,规矩啊。
粟秋说,那您在医嘱本上写出来:“某日某时某分,把病人范青稞叫到医生值班室。”再注上“紧急”字样,我立马就执行…
孟妈说,我平时待你们不薄,干嘛这么不给面子?
甲子立夏忙打圆场,说不就是叫个人吗,我去我去。
范青稞来到医生值班室,见孟妈笑容可掬地坐在那里,不知她什么意思。
这边甲子立夏对粟秋说,我看孟大夫人挺随和的,你看不上她?
栗秋说,我就看不惯她四处讨好的样子。要讨好,就专讨一个人的好,好比是一条很忠实的狗,只向主人摇尾巴,这个孟妈,向所有的人点头哈腰。
甲子立夏说我看你是小瞧了她。
办公室的灯光下,孟妈笑得太厉害,脸上的皱纹成为深深的阴影,倒叫人不懂她的真实表情。
孟妈说,范青稞,这些天,你是每个病房都串了,知道了不少情况,人缘很不错啊。
范青稞一惊,心想被她瞧出了破绽?不置可否地哼哈着,且听下文。孟妈接着说,我看你和医生护士也广泛联络感情,和滕大爷唠得很晚啊。
范青稞心中把不准孟妈的脉,依旧装聋作哑。
孟妈好像也不在乎范青稞的反响,自顾自地说下去。你别看我对谁都是笑脸,其实谁怎么样,我心里有数。我看你是个良家妇女,虽说沾上了毒,戒了就是好同志。看得出你办事稳妥,以后孟妈要求你帮忙,你可要给孟妈这个面子啊。
范青稞连连点头,心想正中我意。
聊了半天家长里短,范青稞顺着孟妈的意思,想她是一个爱奉承人的人,就拼命拣她爱听的说,孟妈很是高兴。过了一会儿,孟妈假装随意问道,你住院时,滕大爷是用一个蓝色的大本子给你登记的吧?
范青稞说,是啊。
你还记得他把本子搁在哪个抽屉里的吗?孟妈藏不住渴望的神色。
范青棵一时摸不祝合妈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心想这也不是绝密资料,便用手一指滕大爷的桌子说,在最左面的抽屉里。
孟妈若有所思地说,登记到你时,是不是本子已经快用完了?
范青稞想了想说,好像是这样,只剩下薄薄的几页了。
孟妈自语道,这两天又进了几个病人,那个本子快要用完了……
范青稞装傻道,孟妈,你既然对滕大爷的本子那么感兴趣,索性自己问问他,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孟妈说,哪有那么简单?谁记得资料就是谁的资本,打这医院一开张,滕大爷就坐镇门诊,我来了才多长时间?他是三朝元老,我不过刚迈进门槛。
正说着,孟妈警觉到有些不当,忙遮掩道,我不过是随便问问。
说实话,范青稞也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就不纠缠。孟妈更加和颜悦色地说,我看你这个人不错,给人当保姆,真是屈了材。要是我以后自己办了医院,你愿意到我那儿帮工吗?
范青稞作出欣喜的样子说,当然愿意。只要孟妈不嫌我笨手笨脚的。一边心中暗想,这可是重要的情报。这个孟妈,看起来老实热情,不想暗中生了另立中央的野心。
又扯了些闲话,孟妈虽仍兴致勃勃,但大家都知道,重要的话已经说完,心不在焉。
靠门的母亲————
她的眼光时刻不离她的儿子,好像在这种近乎封闭的环境里,仍然无法感到安全和稳定。每当儿子睡着以后,她就抚摸他的眉弓和耳垂,有一种母兽般的狎昵。她的儿子有时从睡梦中惊醒,愤怒地打开她的手。她就用没有挨过打的那只手,抚摸着挨过打的手,久久地重复这一单调的动作。说话很慢,语句散发着一股北方低矮屋檐下的茴香味。
院长让我同你谈谈。有什么好谈的啊?我只有一个儿子,成了这个样子。我和他爸爸很早就分了手,那是一个不要脸的男人。我们吵吵打打好多年,孩子一直夹在中间。我把对那个男人的满腔怒火,都对孩子说。我找不到别的人听我说话,只有对他说。我就像祥林嫂,她的阿毛死了以后,逢人就说阿毛。我的阿毛活着,我就对阿毛说。别人可以不听祥林嫂的,可我的儿子不能不听我的。找每天都说,晚上他和我睡一个被窝,我就用唠叨把他送进睡眠,他总是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小时候,他是一个听话的孩子。
后来,他慢慑长大了,有一天,我对他说:你自个睡一张床吧。他没说什么,晚上默默地到了我给他铺好的小床。但是半夜,他爬进我的被子,说,妈,我怕。没有你,我睡不着。
后来又有过几次,我想让他独立。他嘴上答应得好好的,一到半夜就翻悔。我想,家里从小就没有男子汉,他生性胆小,就这样凑合吧。再长长,也许就好了。
我一个人拉扯着孩子不容易,工厂给的那点工钱,刚够吃饭。没爹的孩子,本来就容易让人看不起,我想,家这么穷,以后哪个姑娘肯嫁过来?我得趁我的这把老骨头还能熬点油的时候,为孩子多挣些家当…
我辞了职,跟人借钱,摆了个小买卖。俗话说,穷人多娇儿,真是这么回事。别人都说,孩子长大了,可以帮你一把了,其实我一个人赁房子,搬货物,他袖着个手,横草不拿一根。到了月底,就知手心向上,管我要钱。
他一天什么事都不于,就是跟人吹牛,喝酒。晚上醉醺醺地回来。我说。你喝那么多,就不怕毁了身体?
他蛮横地对我说,你懂个屁!只有这样我才能睡得着。
后来,他终于一个人单独睡了。我才发现,他不在,我睡得也特别不踏实。多少年了,我已经习惯他像婴儿似地蜷在我身旁。我不喜欢他慢慢长大这事,我觉得我熟悉的那个小男孩,被时光这个妖怪给杀了,还给我的是一个胡子八叉那么像他父亲的一个怪物。不怕你笑话,我不只一次地想过,要是世界上有一种药,能把活人变小,我一定千方百计地找了这药来吃,把儿子变回去,把他变成一个胎儿,重新揣进我肚子里去,永远不让他生出来。这样生生死死就和我永在一起了。
儿子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暴躁。除了要钱,几乎不同我说任何话。我问他要钱干什么,也不回答。人真是一个怪物,我就心甘情愿地挣钱养他,还生怕他有一点不痛快。一般的小本买卖,根本供不上他的花费。我就在外国人爱去的旅游点,用高价租下一张货床,专卖拼花的床罩。
中国人根本看不上这东西,跟过去老百姓的百衲衣似的,是穷人的物件…但外国人喜欢它是纯棉的,还完全手工,说是具有东方风韵,很抢手。
货是打苏州那边进的,我每个月要跑一次南方,押货回来,外带把新的货样子交给当地加工的人。有好些人看我做这买卖发了,也到南方去定货,可他们做不过我,因为我懂得外国人的喜好,有好些样子是我设计出来的,比如顺风褶、平安褶什么的,外国人爱买我的,不爱买他们的。
有一回,苏州当地一个小伙子说,大妈,我看您这么跑来跑去的,挺辛苦,我给您当个帮手,好不好?我一看,挺清秀的一个孩子,打过几回交道,人也老实。再一个我年纪大了,这身老骨头,也实在顶不住了。我就说,好吧。他就跟着我回了家。我在农村买了一个小院,主要是存货,私下里也想,以后儿子娶了媳妇,城里的房子就让给他,我就住在这里。那个小伙子住进小院,工作挺卖力的。
后来,不知怎的,我的儿子和他好起来,突然和颜悦色地对我说,妈,我想和小江苏一块看库房。他给那孩子取了个好听的名一一小江苏。
我这个人,只要儿子给我一个好脸,他说什么,我没有不答应的。再说,我想,让他学点做买卖的经验,也好。这样哪一天我蹬了腿,他还有个混饭吃的本事。那一段日子,说起来是我家最和睦的时光。儿子第一回有了笑模样,和小江苏成双成对地出入,对我也和气多了。我给他说了几个对象,可他一点兴趣也没有,说他要一辈子独身。别的妈听到儿子这么说,心里都着急,我不。说心里话,还有点高兴。我不喜欢媳妇,没有媳妇,儿子就是我一个人的,他对我不好也罢,这个世界上没人能代替了我的位置。有了媳妇,就难说了。媳妇和婆婆是天生的对头,婆婆永远也打不过媳妇……
只是他的钱越花越凶。我说,你也太高消费了,你妈是个穷老婆子,也不是皇太后。
他嬉皮笑脸地说,以前是我一个人,现在不是有了小江苏吗。
我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要儿子高兴,就是他要喝我的血,我也会把胳膊伸出去。
我忘不了那一天,有一个非洲的什么酋长夫人,看上了一种大花的床罩。要买 10床。这是个大主顾,可不能让她跑了。我手头没有那么多货,对她说,明天一定提来货等着她。她两手一摊,作了一个老母鸡扇翅膀的动作,我知道她明天就飞了。
我对她说,下午来。下午我就有货了。她点点头。
我把货床子让别人给看着,就往郊外的库里赶。正是上班上工的点,破房子周围静悄悄的,院门也没锁。我心里还直埋怨俩小子,怎么不经点心,也忒大胆了。进得门来,就闻到一股特香的味,从没闻过这味。我心想,背着我炒什么东西吃呢?贴进门缝一看,两个人在抽烟,这也就罢了,我刚想进去,没想到两个人就搂抱在一起,紧接着,就像公狗母狗似的,做起了苟且之事……
当时真把我气晕了,一个箭步闯进去。抄起棍子就打……
小江苏还算老实,吓得哭了,说是我儿强迫他做的,他没法。我儿没有一点侮意,对他说,你那个后窟窿、我也不是白入的。你吃的,穿的,还有抽的白粉,哪一点不是我供的?你他妈有什么脸哭!
我拄着棍子立着,觉得天在我的眼前塌了。这才知道,他们吸上了毒。小江苏以前在家时,养上了这毛病。因为穷不敢敞开来抽,到了我家,我儿子居然看上了他,把他当个女人一样地养着。他们俩一天鬼混,混完就抽,抽完就混……
我坐在地上,哭天喊地,没有一个人理我。儿子抄着手说:反正早晚你也得知道,早知道了好,我在外面欠人家的账不少,你去还吧。
欠账还钱,这是天理。我一打听,才知道这个不孝子,扯下的饥荒,把我所有家当都填进去,也还不满。我吓坏了,连他爸爸当年撇下我们孤儿寡母时,我都没这么慌过。那时候还有盼头,我还有儿子。现在,除了有一身账,我什么也没有了。不,比什么都没有还糟糕,因为还有这样一个男不男女不女、吸白面的儿子!
我真不想认他了,可我不认他,天下还有谁认他?有时候,我是真可怜他,我一个老婆子,好歹也这么大的岁数了,黄土埋到下巴的人,是好是坏,都没有什么要紧的了。可他还年轻,就这么往黄泉路上去吗?老天!你为什么不长眼,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你罚了我,还要罚我唯一的骨血?!
我跟人家说谎求情,让人家唾骂,有的账死都不认,这样挤出了一点钱,把儿子送到戒毒医院来了。小江苏也想来,趴在地上求我,说大婶,您救救我,把我也送到戒毒医院去吧,要不,我就是死路一条啊。
我一脚把他踢出门去,说,你个不要脸的男娼,要不是你勾搭了我儿,他会落得这个下场?
我儿站在一旁,也不伸手帮他,只是冷冷对我说,你不必怪他。没有他,我也得走到这一步,不是小江苏,就是小河南、小黑龙江什么的……他跟我共过一场患难,你把送我上医院的钱,拿出一半给他。要不,我就死在家里,绝不出这房门一步。
我看着他,浑身哆啸,怕得不行。这就是我怀胎十月,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孩子吗?
我咬牙切齿地把钱给了小江苏,后脚领着儿子进了这医院。现在用的法子我看有效果。冶好了,我们出了院,兜里一个子也没有了。我这么大岁数了,没别的指望,阎王爷慢点召我,让我临死之前,给我的儿子多挣下一点钱,让他多活些日子,我知道,这回他是生生死死地跟着我了,没准还死在我前头。要是那样,他头天死,我第二天就死……一时半会儿死不了,我就把他送到乡下去。不是说要改变环境吗,我穷,只有一个地方可以去变,就是到我的老家去、给人家打个零工,混口冷饭,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收留他……
靠门的儿子:琪仁————
他像劣质原料制成的肥皂,有一种半透明的污浊。百无聊赖,什么都无所谓的样子。他的手指长而病态地柔软,说话的时候总是像蜘蛛一般互相缠绕,做出常人无法做到的手势,好像在同魔鬼交换眼色。他谈到多么恶劣的语句时,都平淡得毫无顿挫,目光平视,让你误以为半空中悬着一张污纸,他只不过在代人宣读:
我从校夯有见过我爸爸。其实我是见过他的,他走的时候,我已经几岁了,记得那段时间周围的事,甚至我当时穿的一件衣服的条纹花色都能想出来。但我不记得他,一点都不记得。他没有给我留下丝毫印象,很长时间,我以为他根本就没存在过,后来我才知道,这世界上没有什么不存在的事,什么都存在。
我周围没有一个像样的男人,连不像样的也没有。我是在女人堆里长大的,一群叽叽喳喳的老娘们和小娘们。我既看不起她们,又离不开她们。
小时候我最佩服的人,是我妈。晚上我蜷在她胸前的时候,觉得她是一座无边无际的肉山。柔软,香喷喷。她的胸口,就是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我对女人的肉体没有什么神秘感,因为早从我母亲身上看到了一切。
后来,我渐渐地长大了,我还记得母亲要我离开她,独自睡觉的情景。那一夜,我害怕极了,感到母亲再也不要我了,到处都是半个脑袋的妖怪,要用血红的舌头把人卷进大嘴。直到我重新钻入母亲的腿和胳膊之间,把自己缩得像一个肉球,我才感到安全。
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怪梦,我趴在母亲身上,上下摇动……这本来也没什么了不起,我以前也做过这样的梦,但是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大腿中间有一些粘液。
我从伙伴们那里,搞明白了自己的变化。所以有了这件事的男生结成一个阵营,觉得是成熟的男子汉。大家都在说自己的梦,别人都是影星歌星什么的,最差也是街道上卖苹果的小贩或是公共汽车上的售票员……幸好大家没有追问我梦中情人是谁,要是问了,我会在那一刻羞愧死……大家哈哈大笑,好像梦中想了,就会成真。有两个人差点打起来,因为他们梦到了同一个女生。
我气急败坏地回到了家,母亲看我脸色不好,关切地过来问我是不是不舒服了。我暴躁地打开她的手,在手指与手指相撞的时候,我突然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