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床位。简方宁不想搞得太僵,退一步说。
滕医生煞有介事地翻翻登记本,说,是我糊涂了。没床,说什么都没用。
要是有了床位,就可以收我们住院了,张大光膀子的媳妇,脑子转得挺快。
到时候再由接诊医生定。简方宁滴水不漏。
你当院长的,就不能先把一、两个病人哄出去,给俺腾个地?俺有钱!张大光膀子说着,从袋里掏出一块重物,丢到桌上,哆的一声响,几乎把桌面砸了个窟窿。
一块黑黄色的石头,满身孔洞,表面凹凸不平,脏兮兮的,好像从泡沫砖上磕下一角。
这是什么?范青稞问道。
哈哈,不认识吧?老子让你们这些穷老九今天开开眼,这就是大名鼎鼎的狗头金!老子掏金挖金多年,一生的积蓄没想到要用在给自己治毒上头,让你们瞅瞅,这不过是散碎金子,大头在后边。怎么样,院长,滕大爷,收我住院吧。只要给我脱了毒瘾,这块狗头金就是你们的了!张大光膀子居高临下地说。
范青稞伸过手去,说,我长这么大,还没见过狗头金……她企图拿起来,没想到那物件出奇地重,只用几个手指时,纹丝不动。待用了整个手掌加上胳膊的力,这才勉强提了起来。
嗬,这么沉!她不由说。
金比重是19。32,当然重了。这种天然金里面,若还杂有其它重金属,就更沉了。简方宁不喜欢范青稞大惊小怪,解释道。
金子请收,这儿是医院,不是银行,我还是刚才那句话,收不收病人,由接诊医生决定。把别的病人赶出去,把你收进来,只要我当一天院长,这事绝不会发生。好了,你们请回吧。简方宁说。
可是……你们是医院,得救死扶伤,不能看着人受罪啊……张大光膀子还不甘休。
院长也得按规矩办事。简方宁说着,不由分说,打开了接诊室对外的大门。
张大光膀子几个人,意犹未尽,鼓着嘴还想说什么,但看院长神情坚决,心想以后还得犯在她手里,忿忿地退出了。
现在,接诊室里只剩滕医生、简方宁、范青稞三个人。
膝医生说,范青稞,你这一身打扮,怎能回病房?你到哪儿去,又从哪儿回来的?所有的人都会疑心。
范青稞这才记起,还穿着简方宁的礼服。
这样吧,你到200室,再去找一次周五,权当你又入了一次医院,换上病号服。我的衣服,你交给周五,剩下就别管了。简方宁想出对策。
好,我去交侍一下,省得周五不明白,再叫护士长检查你一遍。滕大爷说。
谢谢你,膝医生,想得这样周到。简方宁感激地说。
不必。看在您分上,帮这点忙,是应该的。滕大爷说着,离开了接诊室。
简方宁说,若鱼,看来你是不能到敌后干化装侦察一类的工作了,刚来了一天,就叫人识别出来。
沈若鱼苦恼地说,是啊,惭愧。不知会不会给你带来麻烦?
简方宁说,有什么麻烦?我毕竟是院长,谁能把我怎么样?再说你交了保证金,也没多吃多占。我刚才当着那么多的医生护士,叫你到我的办公室来,就是给你一个特权,大家投鼠忌器,会关照你。
沈若鱼道,你还挺鬼。
简方宁说,院长不是那么好当的,我虽不喜权术,多少也得会一些。以后你有什么问题和需要帮助的,就到我的办公室来,它随时对你开放。
沈若鱼说,谢谢你方宁。要问就是些学术上的问题,生活小事,我想都可对付。
两人说着体己的话,见滕医生进来,脸上又恢复比较严肃的神情。
好了,若鱼。我们就此分手。你先生给的材料,我会尽快带给你。再见。简方宁不想让沈若鱼参与她和膝医生的谈话,急着支走她。
范青稞喏喏告退。走了几步,折回身,说,有一件重要的事,差点忘了。
简方宁耐着性子说,又有什么事?
0号,到底是什么药?
一种新的中药戒毒方案。简方宁答道。
膝医生一言不发。
膝医生,您生气了?嫌我当着病人的面,否了您的决定。我向您道歉,当时情况紧急,请神容易送神难,要是让张大光膀子住进来,后患无穷。所以我不得不采取非常措施,请您原谅。简方宁柔声说。
膝医生被院长点破了心思,不好意思地说,您是院长,当然以您的意见为准。我不过是有些累了,岁数不饶人。
简方宁说,膝医生,您昨天值了一天门诊,夜里又上夜班,今天该休息的,咱们人手少,让您连轴转,我心里很不过意。
滕医生说,院长,咱们就不说这些了吧,您孩子还病着。
简方宁和滕医生,开始讨论张大光膀子的历史。
膝医生,咱们刚才听到的完全是一个神话。不,别玷污了神话这个名字,完全是一派鬼话。简方宁说。
张大的病史是伪造的?滕医生沉思。
正是。从医学角度,他腹部的伤口,不像是正规医生手法所为。腐蚀性疤痕的形状,也不像他说的是火碱烧的而成……在张大光膀子的谈吐里,偶尔露出逮的字眼……情况很复杂。
吸毒病人的历史里,几乎都含有罪恶。简方宁的恩绪一下子扯得很远。她抱着双肘,说,我们不是公安机关,没有证据,仅靠怀疑,也下不了结论,还是就医论医吧。刚才我看了张大的情况,判断他毒瘾已入膏盲。对这种晚期病人,戒断起来十分危险。再者,由于他腹部有瘘道,肠道功能全面紊乱,一旦取消了毒品,肠道会有极为剧烈的绞痛,会危及生命……
滕医生心服口服说,你分析得有理,他再来,无论怎样吵闹,我力拒就是。只是他们若说我们是见死不救,怎么回答?滕医生想到必然会发生的口舌恶战,怕自己一时口拙,事先储备武器。
他有千条万条,你只一条既可应对,就说没床位。简方宁快刀斩乱麻。
但是,最后会怎样呢?我完全是从医学角度讨论这个问题。滕医生请教。
死。
简方宁冷冷地吐出这个字。
像这样的病人,真是没法治了吗?要是我们试着救他一下呢?滕医生虚心求教。
太冒险了。医学很无奈,你我都是同道中人,不必多说。对于戒毒,我们才刚刚起步。所用的方法,大部分是国外的经验。我们在黑暗中摸索着前进,任重而道远。依现有的条件和方法,像张大光膀子这一类严重的吸毒者,我们很没把握。与其让他死在医院里,搞出无穷无尽的纠纷,不如让他自生自灭。收了他,又救不了他,反倒把医院的声誉毁了。医院比一个吸毒病人重要得多。简方宁说。
我记住你的指示了。滕医生很恭敬地回答。他的确佩服这位年富力强的女院长。业务悯熟,处理事情果断,为人正派,虽说比自己年轻,遇事却极有主张。
滕医生打了一个哈欠。
筒方宁长叹一声,接着说,滕医生,快休息吧。可惜我们的年轻医生太少了。你知道,搞戒毒的医生,常常被人看不起,好像自己也沾染了毒品似的。咱们这里许多年轻的医生,都瞒着亲朋好友,不敢说明自己到底是干什么的医生,或者支支吾吾说自己是精神科医生。我们一天精疲力竭,还能有多少精力搞研究?
简方宁习惯地捋捋头发,一枚白发,锵然落下。
滕医生心痛地说,院长,你多保重。人们多以为医生长寿,其实老烟鬼和老酒鬼,比老医生多多啦!我这把年纪了,只能尽自己的所能作一点事,医学上的发展,还要靠你们。
简方宁不愿这样越说越伤感,转变话题道,你知道医生为什么得了病,不好治吗?
滕医生说,大概是自己知道得太多了。
简方宁说,知道得多,并不是一件坏事。而是因为他看透了生命,就像我们坐上一列车,已明确知道终点是哪里。一旦他明白列车失去控制,飞速地向目的地驶去时,他会畏惧吗?不会,还期望车开得更快一些,就像我们坐火车,快车票总是比慢车更贵。
滕医生说,这本是我这个年纪的老头子说的话,怎么叫你给抢先说了?不要谈这些了,我知道你儿子不舒服,快去看看他。
简方宁说,拜托了,滕医生。事业就像一本打开的书,我们只是序言和开头的几页。精装的书里多半都有一根红丝线,你读到哪里了,就把那根线夹在那里,下一次再接着读。我们就是那根红丝线。等到书读完了,丝线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了。把每一个病人治好,就是我们现在最重要的事。有你把关,我就放心了,后面的医疗工作也就有头绪了。您也多保重!
第十九节
宝蓝色的登记簿,好像一面魔镜,摊在办公桌上,每逢滕医生在的夜晚,医生值班室就暂时变成课堂。范青稞的戒毒普及教育,在这里完成。
一个多么英勇而可怕的玩笑!一个多么悲惨而滑稽的螺旋!滕医生并不看着范青稞,对着窗外的暗夜说。
从前有一只住在水井边的小白鼠,对自己弱小的命运不满,就去哀求一位仙人。把它变成别的动物,让我强大一点吧。仙人仁慈地说,你想变成什么呢?小白鼠说; 我最想变成一只猫。仙人吹了一口仙气,就让它成了一只凶悍的野猫。没想到过了一阵子,猫对自己的日了又不满意了,它求仙人将自己干脆变成狗。谁都知道狗是猫的死对头,有狗在,猫就没有真正的幸福。仙人答应了它,于是小白鼠摇身一变成了大狼狗,才真正感到自己的强大。但是没有过多久,狗又对自己的身份有了更高的祈求,它跪在仙人面前,恳请让自己成为万兽之王的狮子。仙人微笑着照办了。可是狮子很快就发现了这了这个世界上,有比自己更强大的生灵,那就是猎人。它强烈哀求把自己变作猎人。仙人有些不耐烦,小白鼠说,这是我最后一次求您了。仙人就又施魔法,把狮子变成猎人。有一天,猎人在密林里看到一个美丽无比的女人,有许多人服侍左右,气派非凡。他悄声问别人,这是谁啊?人家告诉他,这是尊贵的皇后。
于是猎人在仙人面前磕得头都出了血,痛哭流涕。要求仙人最后一次降一回魔法,将他变作皇后。人们都以为仙人一定会愤怒地拒绝,没想到仙人嘴角带笑,很痛快地答应了猎人的请求,小白鼠变成了华贵无比母仪天下的皇后。有一大,皇后路过井边,她突然觉得这个地方很熟悉,想在清澈的井水里照耀一下自己无与伦比的美貌,没想到刚一俯身,脚下一滑,就悼进井水里了。
人们哀叹道,一位多么年轻美丽的皇后啊。
仙人说,它不过是一只小白鼠,它从哪里来,我就又让它回到哪里去了。但大家还是久久地说起皇后,仙人生气了,就说,好吧,我会让你们永远记得这只贪婪的小动物的。
仙人用他的魔杖一点,那眼埋葬了小白鼠的井,就神奇地合拢了,变成一个土丘。从土里长出了一种奇怪的植物,开一种妖艳无比的花朵,叫做阿芙蓉。
从阿芙蓉中提取出一种黑膏,称为鸦片,人类吸食以后,片刻之间就具有小白鼠的野心,猫的狡诈,狗的凶猛,狮子的慷慨,猎人的机警,皇后的淫威
这是一则童话。童话往往有真理。鸦片也叫阿片,在所有麻醉性镇痛药中,资格最老。它原产于小亚细亚和欧洲平原。在文字记载中,已经活跃了几千年。远在公元前1500年的埃及纸草书文卷里,就有它的记载。
“阿片”一字来源于希腊文“OPIUIM”的译音,意思是“浆汁”。一种罪恶的血液,貌不惊人,但威力无比。
19世纪,化学工业发达起来。科学永远是中性的,它是天使的助产婆、也笑眯眯地为魔鬼铸剑。1803年,德国的一位青年药剂师,在他昏暗的实验室里,分离出了阿片中的一个重要的生物碱。当他满怀爱意和一种浪漫的想象,根据希腊文“MO RPHEUS”——它的本意是“梦神”,将它命名为“吗啡”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这是人类应该顿足痛哭的日子。就像所罗门王密封的魔瓶被打开,人类将被这梦幻的精灵,蛊惑迸深渊。
鸦片使人成为魔鬼。为了把魔鬼从地狱里拯救出来,人们发明了无数戒瘾的药物。又是这些药物,把更多的人变成了魔鬼,驱赶进更深的渊薮。
人类和毒品斗争的历史,迄今只得到过两种结局。
一种是人类好不容易找到的解除成瘾的药物,用了之后才发觉,比已经成瘾的药物毒害更强。人类这种短视的动物,对即将濒临的巨大危险,缺乏预见性,对智者的提醒置若罔闻。
上世纪末本世纪初,阿片制剂就像小摊上的糖果一样,随处可见。没有医生的处方,也随便可以从药店中买到,像买鱼肝油丸一般方便。漫天飞的报纸上,妇女爱不释手的刊物上,用醒目的大字写着:
——你的宝宝出牙疼痛吗?请用阿片酊让他安静。
——想让你的鸟歌喉动听吗?请把鸦片籽拌入鸟食试一试。
对那个混饨的年代,医生们应该脸红。他们以自己的无知,酿成了白色耻辱。
含有吗啡的糖浆说明书上写着:“本品主要用于夜晚惊扰父母,不要人抱的面带菜色的婴儿。母亲务必不要担心婴儿服用后会有麻烦。本药无任何副作用,绝对无害于新生婴儿……”
詹姆斯医生的镇静糖浆——内含大量的海洛因。
法赫医生的胃蛋白酶止痛混合剂——其实是高浓度的吗啡硫酸酯。
法尼医生牙痛特效糖浆——简直就是吗啡和氯仿的混合物。
在我们为上个世纪的医生扼腕叹息的时候,谁又能保证悲剧不再上演?医生这个行当,有无数白衣包裹下的罪恶,局外的人不了解,内里的人又不说。这是文明的黑洞,不知何日才能暴露在阳光下?
19世纪注射器的发明,更使毒品如虎添翼。人们注射吗啡对抗鸦片,著名的张学良将军就走过这条歧路。等到人们醒悟到吗啡较之鸦片更难戒除的时候,又发明了海洛因这种末日的佐料。
用吗啡戒除阿片,用海洛因戒除吗啡,用美沙酮戒除海洛因……我们靠什么来戒除美沙酮?只有天知道!恐怖的怪圈!饮鸩止渴啊。人类为自己酿造了一坛比一坛更毒的苦酒,在神志懵懂与昏然的短视中,一醉方休。
或者说,吗啡战胜了阿片,海洛因战胜了吗啡,美沙酮战胜了海洛因……人类的对手越战越强,无知的人用自己的鲜血和生命,使秃鹫的翅膀更加有力。
我们在孤立地研究人体,沿着黑暗的巷道,走得太远了。
还有另一条路,就是用非麻醉药品,进行鸦片类药物的脱瘾治疗。
充满荆棘的小径。
颠茄这种药,相信所有肠胃不好的病人,都对它不陌生。一种多年生的有毒草本植物,有些像茄子。
不知道它为什么叫颠茄?也许因为它是一种茄子作用的颠倒?不能用来果腹,吃得多了,还可毙命。民间流传的所谓“见血封喉”的毒药,很多都含有颠茄。在它每节茎上有一大一小两枚长椭圆形的叶片,互相依偎,似是一对不很般配的情人。每年夏天开出淡紫色的小花,风铃般摇曳。果实是阴险的紫黑色,常常让人误以为它有剧毒。其实药效最高的东莨菪碱,在根茎。
从20世纪初叶开始,人们尝试用颠茄类药物,治疗阿片成瘾,作为非常普遍的措施,延续了整整30年。方案白纸黑字印在权威的医学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