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芬面上沉静异常,一个字不多说,一句话不多问,看上去呆笨,实际上稳重,规矩严谨一丝儿不肯错。而那个翠儿则眼神灵活,不笑时嘴角也常常弯着,让人一看便生出好感,仿佛另一个双喜。
笔墨文具昨日晚上便已经收拾妥当,一向由玉簪整理,如今正提在她手上。
玉簪这时候突然跳起来道:“居然忘记拿作业了。”
玉簪所说的作业自然是她的代笔,因为昨日和双喜的那一场吵闹,灰了心肠,因此神不守舍,居然把早先替宝珠写的东西忘在屉子里了,那作业现在还躺在她房中,于是放下包,慌慌忙忙便往外走了。
双喜见她走出去了方当做了笑话来说道:“这样马虎的人,也不晓得成天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姑娘的差使居然全不在她心上。”
这自然是要报昨日玉簪的“陷害”之仇。
君拂坐在椅子上又喝了一碗红枣汤,味道有些甜了,并不是她的口味。不过这些习惯总要慢慢改的。因对小丫头道:“告诉她们,下次不要再给我做甜的了。”
小丫头答应了。君拂接过小丫头递上来的手巾擦了嘴,也不理会双喜的话。虽然两个大丫头的不和她乐见其成,但两人总是在她面前给对方下绊子,看着有些闹心。她们最好能够安安静静地在底下斗。
双喜眼见君拂没反应,便也不多纠缠。这便是双喜聪明的地方,非常知道点到为止。人说话是要说给别人听的,别人不愿意听,倒不如不说为妙。
双喜就又笑着说起了别的话:“依我看,如今姑娘的学问已经很好,王先生约莫也教不出什么更好的东西了。”
这显然又是恭维,宝珠小姑娘的不学无术是出了名的,何谈学问?君拂并不言语,淡笑一下就过去了。
其实双喜倒并非全是恭维,以她的观察,姑娘这些天来行为举止得体有度,虽然学问这东西她并不懂,但是只看昨天姑娘的那笔画,已经很够看了。
旁边的小丫头翠儿道:“双喜姐姐说得不错,奴婢也觉得姑娘的学问好。”
双喜瞪了翠儿一眼。
君拂却笑看了她一眼道:“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翠儿道:“奴婢虽然不识字,但是却会看人,姑娘的说话行事,一看就是有大学问的人。”
君拂呵呵一笑:“你有这个本事,也不是一般的才干,许多人活了一辈子也还不会看人。只是你不要是吹牛皮才好。”
那翠儿应答如流:“不是奴婢夸嘴,若说别的,奴婢可能还要谦虚一下,但这个看人,奴婢还真有几分眼力。从前奴婢在家的时候,俺妈经常带俺出门,见过这样那样的人。虽然都是些庄稼人和市井小民,但只要听他们说话,就晓得他有没有读过书,学问好不好。那没读过书的说话是一个样,读过书的说话又是一个样,至于那学问大的就又是另一个样子了。”
君拂看了一眼双喜,正想再引翠儿说两句,恰在此时玉簪走进门来道:“姑娘,都准备好了,咱们走吧。”
君拂不再同翠儿搭话,由玉簪陪着,一起往前面东院里去了。
这边君拂刚走,双喜就对着小丫头翠儿道:“平时也没见你这么能说会道,吩咐你做事,不过是拉长着脸点点头。怎么在我面前装鹌鹑,跑到姑娘跟前就变成一只喜鹊了?”
翠儿被说得满脸羞愧,强辩道:“姑娘问了,怎好不答的?”
双喜冷笑道:“你别拿姑娘说事!你打量别人都是傻的,别以为我不知道,想巴高望上,也看看我同不同意。等我什么时候死了,再给你腾地吧。”
翠儿捂着脸跑出去。剩下的小丫头们互相看看,都不敢作声。
双喜口里仍旧冲着她出去的方向扬声道:“不知道安分守常的人,我们这院子里也供不下你!”这话说完便开始给小丫头们派起差使来,并且对着丫头小芬道:“你和翠儿今天拿湿布把房间里的地给我擦了,要擦得干干净净。你去把翠儿叫来,不要以为哭一哭就不用干活了。如果不来,你就告诉她,既然不给人使唤就趁早离了这里。回头我跟姑娘说去,把她趁早打发了,省得闲着淘气。”
小芬答应了一声是,便找翠儿去了。
其中有一个丫头素来和双喜要好,瞅着人都散了,对双喜道:“你今天这样不给她留面子,回头要是把你说的话说了给姑娘听,姑娘即使什么也不说,你又有什么意思呢?”
双喜冷笑道:“她敢?我还怕她吗?”
那丫头道:“你是不怕她。她也未必敢。但是你昨天和玉簪闹了一场,玉簪正愁捏不着你的错儿,如果这丫头去告诉了玉簪,她跑到姑娘面前说上一句两句。让姑娘怎么看你。”
双喜一想,果然如此。但是已经如此了,也没得后悔,只口里不愿承认错了,狠狠地道:“随她的便,她要是敢做初一,我就去做十五。日子长着呢,想要闹,只管闹!”
其实若放在平时,底下的丫头向主子献勤,她只会冷眼看着,然后悄悄给她下点绊子,并不会当面锣对面鼓地说这样不客气的话出来。只因为昨天同双喜的那场争吵搅得她无甚心情,而且早上她同姑娘说话,姑娘不理,却和这么个什么都不是的小丫头有说有笑的,怎么能不吃醋呢?以前姑娘最喜欢听她说话,她又会奉承,所以满院子里的下人婆子谁个不敬重她?如今眼瞅着形势不一样了,姑娘性子变得阴晴不定,也没以前那么好哄了。从前姑娘对她好的时候倒不觉得什么,如今姑娘待她看着有些不好了,她心里却难过起来。
双喜这样看上去有些奇怪,其实却是人之常情。
而另一边小芬找了半天,终于在一个亭子里找着了翠儿。翠儿坐在亭子里,眼睛红红的。她旁边还站着一个人,远远的,也看不清是谁,等她走近了,那人已经走了。
小芬走上去对着翠儿道:“可让我好找,这大凉天的,你跑到这亭子吹冷风,也不怕回头着了凉,生了病,有个好歹的?”
翠儿僵坐着,面如死灰地道:“我现在还怕什么好歹吗?就算是死了又怎么样,用黄土埋了就是。哪个人不会死呢?早埋了还早干净呢。”
小芬见她说这样丧气的话,生怕她真个想不开,连忙道:“你的气性怎么这么大,不就是被她说了两句吗?她平时说的人多了,别人也没怎么样。怎么搁在你这里就过不去了?你瞧昨个她说玉簪那么些话,今天玉簪不也像没事人一样。”
翠儿听了小芬的安慰,心里倒好受了些,只是仍旧唉声叹气地道:“不是我说丧气话,你说她说的那话气不气人?我跟姑娘说话怎么了?凭她是谁,难道还拦着别人说话不成?她也不过如我似的,一个丫头罢了,竟然还作威作福起来。”
小芬拍了拍她的肩膀:“算啦!别跟她计较啦。随她要怎样呢?她今天既然让你别跟姑娘说话,你就别跟姑娘说话。咱们好好做事也就是了。”
“嘿!”翠儿冷笑一声,“清凉院里还不是她一人做主的地!上面还有林嬷嬷和姑娘呢?她算什么?等哪一日,姑娘再吩咐我做事或者跟我说话,我就不吭声。姑娘要是问我为什么不说话?我就告诉姑娘:是双喜不让我们跟姑娘说话。看她那时候怎么下台?”
小芬道:“你快别有这个傻想头,她下不了台又怎样。她不过尴尬那么一会,等回过头来,更揪了你的辫子不放了,到时候恐怕就不止是说一两句不好听的话就能了结的了?”
翠儿道:“那又怎样。大不了闹一场大的出来。”
小芬连连“唉”了几声:“你千万不要如此,凭你的身份,哪里能斗得过她。我同你要好,才这样劝你,若是别人,早煽风点火了。你跟她闹,在别人看来是痛快了,可是于你,终究是要吃大亏的。忍一时风平浪静,你怎么连这个道理也不明白。再说,她有仗腰子的人,就算姑娘,也未必拿得下她?”
“什么仗腰子的人?”翠儿忙问道。
小芬此时才发觉自己说溜了嘴,果然是言多必失,摇了摇头道:“别的我也不同你说,你想一想,她原来是伺候谁的?”
翠儿听得奇怪:“我知道她原来是伺候老太太的,那又怎么了?”
小芬见翠儿不能领会,就又点拨了一下道:“她既然是长辈送来服侍的丫头,就算是姑娘,也不好十分难为她。”
翠儿听得迷迷糊糊,似懂非懂地道:“罢了,我不去惹她就是。我刚才说的那些话也不过是一时的气话,难道我真个会同她闹不成。不过我不敢同她闹,别人却有不怕的。”
小芬便明白翠儿说的是玉簪了。这却没有什么妨碍的。不过看上去翠儿还是没有听明白其中的关窍。不过却不好再多说什么了,只笑了一下道:“还好她们两个关系不好,否则合起伙来,咱们更没活路了。”
第十一章扶危()
君拂读书的地方设在冯府东边二门后边的一个卷棚内,这里原来是冯府?14??给小孩启蒙的地方,后来他们都上学去了,就连素锦都上了女学。但是原身宝珠是娇贵惯了的人,起不得早儿这是一件,另外因为她性格张扬跋扈唯我独尊,所以在女学中跟同窗打架,哭着闹着不愿意再去了。老太太二太太怜惜心切,没有不答应的。
大乾朝以前根本没有女学,女学不过是本朝刚刚兴起,能上学的都是官宦贵胄家的女孩子,即使如此,前世建立女学,她身为大长公主时还遭受了许多非议。说什么女学若是兴起,女人们都不守妇道了,该当如何?
不仅男人们这么说,连女人们自己也这么说。说什么身为女子就是要贞静守德,以女红针黹为要,又不需要考科举博功名,学那东西只会坏了心性不安于室。
后来若不是她一力主张坚持,女学恐怕早就胎死腹中。可即使女学保了下来,她的名声却倍受指摘,之后种种,更是一发不可收拾。她许多时候感觉自己是走在一个深深的泥潭中,前方没有光亮,身后没有支撑,如果最初靠的是信仰,之后依靠的却不过是倔强罢了。因为不服气不甘心,所以一定要坚持到底。
她这个人平生有一个毛病,不轻易决定一件事情,但只要她决定了,便会坚持到底,哪怕是头破血流,撞倒南墙。这股子执拗曾经成就了她,最后却也断送了她。福祸之间,原就没有定论。
小学堂在东边,君拂又住在西院,距离虽然没有多远,但也不算多近了。一路行来,小丫头们见了她,都放下活计安静地退到旁边站立。这是府里自来的规矩,人人都要遵守的,何况原身宝珠的性格霸道,在她面前犯错,同找死无异。谁又敢触她的眉头。
君拂一言不发,玉簪旁边跟着便也不敢多说话。
身后的小丫头们在君拂走后,都背过脸去道:“哎!真不明白为什么?偏偏要把小学堂设在这边,每次小祖宗从这里走过,我们都要胆战心惊的。”
又有别的小丫头跟着道:“谁说不是呢?要说冯府的各位主子们也都算贤明愿意体贴下人的,可偏偏却出了这么一个祸胎,若是没有了她,府里得少多少祸事呢?”
又有另一个小丫头一旁打趣:“你这话就说岔了。冯府里除了她还有一个他,你怎么就给忘记了?”
先那丫头便拍了脑袋道:“是啊,怎么就把那一位给忘记了?人家说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看了这姐弟俩,便明白这些俗语都是至理名言。”
小丫头们一边说一边嘻嘻地笑。别看她们平日在宝珠景渊二人面前唯唯诺诺,背过脸去,打趣这二人却是习惯了的,什么难听的话不敢说?那些管事的人也不忿这姐弟的为人,因此即便听到了小丫头们的这些闲话,也都不理论。却也纵得小丫头们愈发说得狠了。
玉簪同着君拂来到小学堂的时候,看到一个小丫头正弯着腰在擦门。君拂皱着眉头看了那小丫头一眼。玉簪察言观色,正愁不能在君拂跟前卖乖以抵消昨日的失言之罪,因此便提了那小丫头的领子道:“你没看到姑娘来吗?还只顾着擦门?”
那小丫头因背着身子,所以并没有看到二人过来,此时被玉簪抓着,吓得两股乱战,直掉眼泪,话也不敢说一句。
其实君拂刚才所以皱眉只是看着小丫头年纪幼小,却给她分了一个擦门的工作,她个子那么矮,连门高的一半都没有,所以便下意识地皱了眉头,不想玉簪却会错了意思。原要斥责,想想玉簪所以有此种做为皆是因为先前宝珠那“特别”的性格,倒不好过于苛责她,心念正在急转之间,不想恰这时候有一个声音道:“冯宝珠!你在自己院子里撒性子也就罢了!竟然还跑到这里撒性子!凭你再是什么公侯小姐,难道别人在你眼里就都不是人了吗?!”
君拂定睛一看,只见是个十四五岁的女孩子,孤标秀挺,薄面含嗔。因为发怒,所以红生双靥,更见娇艳。此女正是君拂老师王先生的女儿林书玉。
这林书玉长着天仙般美貌,因为年龄大些,姿色已成,纵然比起年幼的宝珠来也逊色不了几分,但却是一个冷面娇娥,炮弹性子,而且嫉恶如仇,最是敢于仗义执言。一直以来对宝珠的跋扈嚣张很不以为然,但是王先生几次压伏,所以才没有同宝珠势同水火,只是避之为上。
昨日王先生同她说起宝珠病愈今日要来上学,所以她大清早便准备出外玩耍,不想今日君拂来得早了些,两下里正好撞个正着。还让她见到娇女逞凶欺辱下人的一幕,这要她如何忍得,因此便将母亲的嘱托抛到了九霄云外,出言讥讽。
此刻宝珠若还是原来那个骄纵千金,定然二话不说与她厮缠,但宝珠早不是宝珠,而是君拂,因此却是安然若素,很有些气派天成的景象。看得林书玉深深纳罕。她仔细看那娇小姐,只见她蛾眉迤翠,凤目流波,年岁不大,却有一股英风流露,清冷摄人。
往日间只听人说她如何霸道跋扈,纵情挥霍,分明一个目中无人的膏粱纨袴,而且从前她也见过几回,哪里有这样的大家气象?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她的表面功夫做得倒是愈发好了。
她这边正在沉思,君拂却已经对着玉簪道:“把小丫头放了罢。”
玉簪以为君拂是碍于林书玉的情面,她身为大丫头,自然是要给自家主子长脸子的,因此便自作聪明地道:“这小丫头眼睛里也忒没有人,教训她原是应该的,否则下人们犯了错却不指证,只为了博那贤良的名声,便逞纵下人无法无天,也并不是什么真贤良了?”
林书玉一听这话是冲着她来的,立刻冷冰冰回答道:“那小丫头不过一时没注意到有人来到,小题大做也要有个限度!也别说什么王法,没有王法的人跟人谈论王法,也太可笑了点。”
玉簪跟着宝珠原是横行霸道惯了的,这样讥讽的话如何忍得,正要再说上两句不好听的,君拂却阻止她道:“行了,大清早吵得人头疼。”说着便不理会众人举步而去。
玉簪只好忍气吞声。狠狠地瞪了那林书玉一眼才跟着进去。
其实君拂看着林书玉倒是挺顺眼的,虽然脾气耿直了些,但不失赤诚之心,因此又怎么会与她为难呢?只是显然自己名声太差,林书玉对自己一点好感也无,她又不是一个能够俯就人的性格,所以也不与她多做攀谈。
而此时林书玉扶着那瘫到在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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