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听说当今圣上有女儿啊?又哪里冒出一个公主来?就算是公主死了?怎么还让朝廷守孝?从没听说过这样道理。只听说过为圣人守孝,诸如太后皇后之类。”
林嬷嬷喝骂了一声:“你个小丫头张口皇帝闭口圣人,也不怕折了寿,皇室贵胄不是我们这样微贱的人可以挂在嘴上的!你年纪小,不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哪日刀斧加身,把你下在死牢里,才知道怕字怎么写呢?你死了倒不妨碍,倘若连累了姑娘,那才是大大的罪过!”
玉簪吓得缩了头,不敢再胡言乱语。对面的双喜看着她似笑非笑,悄悄地在她耳边道:“这下知道厉害了吧,不过识得几个字便总觉得高人一等。殊不知,读了书若只知道些皮毛便卖弄现眼,招惹祸端,反不如我这不读书,老实忠厚的好。”
玉簪气得银牙紧咬,就双喜这样的,还敢自称老实忠厚,虽有林嬷嬷在前,也顾不得了,只把声音压低了道:“阿弥陀福,万幸你不认得字,你若认得了字,还不知道要坏成什么样呢?”
林嬷嬷见两个小丫头听了自己的教训不认错,反而叽叽呱呱,不知道说些什么,不由动了肝火道:“还不快扶着姑娘去把衣裳换了,只管站在这里磨什么牙!”
二人这才没得说,扶着宝珠进房去了。却没有人注意宝珠眼中泛起的疑惑。
君拂自然疑惑,就如玉簪所说,刘元昭确实没有女儿,又怎么会有公主?倒是有两位姐妹,莫非说的是这两位长公主?只是这两位身体康健,没听说有什么毛病。或是突生了什么意外也未可知。只是刘元昭同这两位长公主并不亲近,感情稀松平常得很。即使她们死了,刘元昭恐怕也不会悲痛,更遑论逾制守孝。刘元昭可是最重规矩的人。难道让朝廷守孝的那位竟是……自己吗?想到此处,宝珠心头一跳。只是转念一想,日子又对不上。自己六日前就已经病故,要守孝也不会今日才传出消息来。
不过自己身死,他应该会难过吧?犹记得死的前一晚上,他还兴冲冲地跑来告诉,在sx大同有一位号称再世华佗的李仲景神医,已经差人去请,不日就可到京。只是她终究没有等到罢了。想到伤心处,不由垂下泪珠。
玉簪分明瞧见,疑惑地道:“姑娘怎地流起泪来?可是想到什么伤心的事情?”
君拂不语。双喜猜测道:“姑娘可是担心二爷?二爷落水虽然受了些惊吓,但是并没有什么妨碍。”
玉簪也道:“是呀。说起二爷,素日也太淘气了些,这一次落水,倒是懂事了许多。今天还知道打发小丫头来关心姑娘,往后只要他愿意同姑娘亲近,关系肯定会一日日好起来的。”
君拂见两个丫头越说越远,淡淡地道:“并不是为他。”
玉簪心里想着,若不是为二爷,必是为太太了,只是太太如今的光景,是提都不能提的。往日只要有人说起太太,姑娘都会大发脾气。
双喜也想到了,因此两个丫头都不作声了。
沉默着已经走上芳兰桥。桥上铺砌着虎皮石,间或着还栽种了几杆翠竹,绿茵茵的别有诗意。君拂想起从前刘元昭是最喜绿竹的,他不仅在自己养心殿的后院栽种了许多,还在自己的寝殿栽了好些。最后索性连松树和梅花也种上,凑足了“岁寒三友”。百官投其所好,争相效仿,都在自己的府邸栽种,最后连朝廷的衙门里也尽是翠竹。
自己嘲谑他卖弄风雅,搞得满京城一眼望去尽是绿色的竹子,连朵带颜色的花都看不见。他却总是振振有词。说的什么来着?
“姑娘,你瞧这池子里的鱼,又多了好些。上次看时不过些红的黄的,这一次还有黑的白的哩。”
君拂住了脚步,往池子里一望,那些鱼正游得欢快,似乎也不怕人,越有人说话,反而来得越多,想是时常有人投喂的缘故。
双喜想逗宝珠开怀,就故意指着一条黑色的鱼问道:“姑娘,那条鱼叫什么名字,奴婢从没见过有鱼长成那样。”
君拂略看了一眼,就说出一个名字:“是乌云盖雪。”
双喜拍着手笑:“上面是黑色的,肚子是白色的,可不就是黑色的乌云盖着白雪吗?难为有人想出这么个名字,叫得这样贴切。”
玉簪也凑趣道:“姑娘,那个蓝色的叫什么?”
君拂答:“是蓝蝶尾。”
这时候,有一个声音道:“三妹妹好眼力好见识,那些金鱼的名字连买的人都不很知道,难为你居然一看就能叫出名字来。”
主仆三人抬头望去,正看见那边花障里走过来三个人,打头的是一位公子,穿着一件上用的素锦袍子,腰带上嵌着温润的白玉,系着豆绿的宫绦,挂着香袋儿。白面丰腴,目似明星,相貌也是上佳的。身后跟着的两个小厮俱是素色装扮,想是国孝的缘故。
玉簪悄悄地道:“这池子里的游鱼都是早年间大爷采买的。”
冯家的大爷冯景文是当今德妃的弟弟,嫡亲的国舅爷。外传这位国舅爷温文尔雅,君子风范,同他的父亲冯二老爷大不相同,年纪轻轻就考中进士,当之无愧的天子门生,殿试过后的传胪还有幸被点了庶吉士,如今在翰林院的庶常馆里深造,一年后就散馆了,那时候前途更加不可限量。人人都称赞武乡候生了一个好儿子。
先前君拂曾在刘元昭的内书房见过一面,彼时他正在为刘元昭起草一份昭书。
那时候君拂还曾随口问过刘元昭,翰林院那么多院士,内阁那么多学士,做什么偏偏用这么一个年轻人?刘元昭笑着回她道:“这个人有点意思。”
她当时只是淡淡一笑也不放在心上,心里想着冯景文年纪轻,长相在一班进士中也是出挑,爱美之心人皆有,想刘元昭是看着赏心悦目比较顺眼罢了。没想到昔日的一面之缘后还有今日的这段复杂的缘分。
君拂对着来人淡淡地道了一声:“大哥哥好。”
冯景文笑着道:“三妹妹好。”又问,“三妹妹身体如何,听说你病了,我去看时,你们院里的人说你需要静养不能见客。今日看你出门,想是大好了。”
君拂点点头:“劳大哥哥挂记,已经都好了,这便要去给老太太请安,免她老人家惦记。”踌躇了一下终究没有忍住,问他:“不知咱们这穿的这国孝是为的哪一位贵人?”
冯景文愣了一下,神情似乎有些复杂难解,叹息着道:“是大长公主……”话语似有未尽之意。
君拂却没有在意,只是默默地想着:果然……为的是她吗?一时间不由想起昔日种种,又是怅惋又是叹息,种种复杂,难以尽述。
“大长公主不是已然身故多日了吗?”好半天,才呆呆问出这一句话。只是却无人应答。抬头望去,哪里还有冯景文的身影,早已去得远了。
两个丫头旁边看着自然知道君拂找的是谁。双喜笑着道:“刚才姑娘只顾发呆,大爷跟姑娘招呼,一声儿也不理睬,大爷没意思,就自己先走了。”
双喜这话原是打趣,君拂心事重重,哪里理会她,旁边玉簪一拉双喜的袖子,示意她知趣。双喜把笑收住。
君拂已经迈开了步子向前走去。一路穿花度柳,分明花枝刮破了衣裳,也没知觉,只是向前走。
双喜和玉簪悄悄地道:“姑娘有些不对头。”
玉簪沉着脸道:“尽说些废话!”话毕快走一步阻住宝珠去路道:“姑娘仔细脚下,裙子都划破了。”
君拂此刻方回过神,看一眼自己的裙裾,可不是,下面果然开了一个口子。
玉簪见她面无表情,试探着提议道:“是否回去换过裙子再来?”
双喜这时也赶了上来,跺着脚道:“姑娘的衣裳里除了这身缂丝弹墨的,别的都有颜色。”
玉簪皱眉:“那怎么办?”
君拂却不似两个丫头那样着急,淡淡地道:“不是什么大事。就这样去见一见老太太也罢了。口子不大,不注意看不出来。”
第三章至亲()
君拂和两个丫头是从夹道里走过来的,先看到三间歇山顶的抱厦,连槅?14??门都没有装,十分敞亮。三人原打算从后门绕一圈从前面正门进去,恰好经过小丫头珍珠的卧房。珍珠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平时和另一个叫玛瑙的丫头是冯老太太身边贴身服侍的,这一会想是闲了,正在纳鞋底。看到君拂主仆三个,放下活计,站起来笑盈盈地道:“三姑娘来了。老太太口里一直念着你,今儿可算是大好了。”
君拂点点头慢慢地道:“劳老太太惦记。”
双喜从前也是老太太院子里的,后来才跟的宝珠,同珍珠是一同长大的情分,因此两人更比旁人亲密些,从来不避嫌疑。这会双喜便一把拿了珍珠尚未完工的鞋子,口里啧啧赞叹着:“你这做鞋的手艺在咱们府里也是一绝了。鞋样子新颖,针脚又细密,绣的花就跟活的一样。桂嬷嬷也忒偏心眼了,咱们俩从前一同在她身边学手艺,怎地光教你不教我?”
珍珠握住嘴直笑:“亏你有脸说这样的话,从前桂嬷嬷对你我一样教导,偏你懒惰,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还有那说的各种偷懒的话,换着花样说,都不带重复的。什么做活的时间长了,眼睛不舒服,怕把眼睛熬瞎了。又什么针太细,手太小没力气,握不住。桂嬷嬷被你编排的天天脑门作痛,偏这一会又说出这没良心的话来。”
双喜既不羞也不恼,大大方方地笑道:“我那说的都是实话。我不过随便碎嘴两句,偏偏桂嬷嬷就记在了心里,拿着我的话做借口,赌气不教我了。可见得她原就不愿意教,得了我这两句话,可不就是把个棒槌也认作了针吗。”
说得众人都笑。连心事沉重的君拂也微微露了笑脸,这个双喜的嘴上功夫确是一绝,无论什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虽不免刻薄了些,但是因为热闹喜庆,却让人讨厌不得。
珍珠气得直戳双喜的脑门:“还是这么贫嘴贱舌,亏你跟了好性儿的三姑娘,若是跟了第二房人,早把这张嘴撕烂了你的。”
这话一方面是和双喜调笑,另一方面却是捧了君拂。果然是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说话这等伶俐。君拂就仔细看了那珍珠两眼,乌黑的头发,脸面白净,身段儿不肥不瘦,穿一袭素色罗裳,愈发显出娇俏来。
说了一会话,主仆三人便告辞了珍珠走到前头院里来。
冯老太太的福寿院是冯家的主院,宽大自不必说,瑶草琪花不知种下多少,因是秋日,所以才绝了踪迹,不过绿树修竹,佳木葱茏之处也可堪一赏。
门前廊檐上坐着的小丫头看到主仆三人,笑着站起来,乖巧伶俐地脆声道:“三姑娘来了。”
一面说一面已经打起了帘子来。
双喜和玉簪都留在了外面,君拂便独身一人跨过门槛走了进去。里面坐着的不止老太太一人,下首还坐着二太太和她的小女儿。三个人原本正在说话,看到宝珠进来便都住了口,不过笑意却早挂在了脸上,向着宝珠望过来。那一种亲切和善的样子,画亦画不出。
冯老太太是一品夫人,年轻时候自有威严气度,如今年纪大些,反倒变得慈和,嘴角笑容常挂。不过年轻时候讲究穿着的习气终究不改。即使在国孝中,穿着的那素锦上也是绣了白梅花的。虽然垂眉落眼,到底面皮仍旧是白的,可见素日极重保养。头上的素银簪子左右各插了一根,刻着宝相花纹,寓意吉祥。老太太是笃信神佛的,手上常挂着佛珠。
君拂只略一看,就恭恭敬敬地上前道:“给老太太请安。”
冯老太太早命立着的小丫头把她搀起,口里只管道:“你身上不好,只管歇着,大老远的又跑这里来做什么?路上吹了风,受了凉可不是玩的。想见谁了,打发丫头说一声,谁还能不过去的?”
身为冯家的老封君,说出这样话,无论是谁都要受宠若惊的。
君拂立刻弯身道:“老祖宗怜惜孙女,孙女更该知进懂退,怎么能侍宠生娇呢?若真那样了,被别人说我不成个体统,就辜负老祖宗一片爱我之心了。”脸上虽然做出诚惶诚恐的样子,心里却是平静得微波不兴,这样的场面话原是说惯了的,顺嘴就来,她根本是想也不用想的。
老太太叹息道:“你这孩子,你父亲早早儿去了,母亲又是那个样子,我不疼你宠你,还有谁来疼你宠你,别人怎么说有什么关紧的,横竖我明白,你也明白不就成了。至于那些爱碎嘴的小人,鸡蛋里他都能挑出骨头来,还在乎这一句半句的,你若在乎他们口里的话,日子是万万过不好的。我瞧着你原先并不在这上面留意,怎么落了一次水,反倒处处小心留意起来。我年纪大了,就喜欢看孙儿孙女活泼欢快爱笑爱闹的样子。你快别这样了,我看了真是又心酸又心痛。你若总这样,以后我也不敢叫你过来,未免伤心。”
二姑娘素锦早过来拉了宝珠的手,亲切地道:“三妹妹,老太太说的是,你原先那样就很好,快别做出这大家闺秀的样子来,你不自在,我们看着也不像。”
这素锦虽只有十三岁,但是妙目红唇举止娴雅,也是个有一无二的美人,同她的亲姐姐德妃长得肖似。君拂昔日在宫中的时候,德妃对她极为恭敬顺从,本来看这素锦还过得去,只是她说的这番话,却有许多值得推敲之处。
想至此,却又立刻收了念头,罢罢罢,想这些做什么?刚再生的那日,她已经下了决心,再不为外人外事费心竭神,只以保养身子,赏景畅快为要。前世若非种种多思多想,身子也断不会那样倾垮,后来躺在病榻上受那一番病痛苦楚。太医说她思虑过重因此五内郁结,若能早些时候养心调气,病势也不至于日渐沉重,回天无术。
刘元昭也说她:“心性高强,聪明太过,既聪明则难有顺心如意,多思多想,肝脾俱伤。”
如今想来虽是好话,当时听着未免刺心。觉得他心藏奸狡,不可告人。
一想到此,难免神伤黯然,眼前的人物也失于应对。
素锦笑嘻嘻地道:“三妹妹,我说的是好话,你不要多心,即使不高兴,也告诉我,我再不说就是。你这样不声不响,我看着不安。”
君拂这才省过神来,知道刚才失态,轻声道:“二姐姐严重了,没有这话,我刚才不过走神了,怠慢了二姐姐,还请宽恕我一遭,下次再不会了。”
素锦摆手道:“什么宽恕不宽恕,只要你不是真的生我的气,我就高兴了。”
一直脸上带笑的二太太这时候插话进来:“素锦,你年纪大些,说话做事更要谨慎一些,你三妹妹年纪小,人又长得娇弱,你不可冲撞了她,倘有失和之处,我不问你三妹妹,她乖巧,定不会有冲撞你的地方,我只拿你是问。”
“是是是。”素锦连连答应着道,“我知道我虽有个亲娘,不过是摆着好看的,你的心早就偏得没边儿了,先大姐姐在时,你眼里只有大姐姐,好容易大姐姐走了,你眼里却又有了一个三妹妹,哪里还有我的容身之所?我有时候就问身边的嬷嬷:我当真是太太的女儿,不会是当初生下我的时候和三妹妹两个抱错了吧?嬷嬷笑了,说:姑娘比三姑娘大一岁,哪里错得了。我这才信了。因此想,既然没有抱错,想是我没有三妹妹长得好看,因此母亲看着三妹妹就欢喜,看着我就烦恼。”
听得二太太和老太太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