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棉自白:白色在白色之上
作者:棉棉
自序
兄弟在臂弯里,姐妹在灵魂里
现在是2004年年底的某一天,寒冷的中午,我的空调依然是坏的,我的房子依然到处有问题,上海在下雨,北京在下雪,走遍全世界,最爱的依然是这两座城市,他们就像是我的两个完全不同的情人,我所有的爱和怨都是因为这两座城市。
唱机里依然在放Radio Head:别把我留在高的地方,别把我留在干燥的地方。
我马上要上飞机去看我的女儿海甜,我的偶像,我的天使。我伟大的父母躲在家里吃午饭,我说:千万别出去啊,外面冷!我那些爱过的男人们,都剪去了长发,但目光依然羞涩。他们依然无法告诉我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而我最亲爱的朋友小妖怪依然在为我翻译,并且依然在搬家。
这本书里的故事,都是七年前的故事了,但依然可以成为一种方法,来感觉我们的爱像天空中的上帝。
我一直以为自己可以是完美的,我一直都知道自己所有的不完美的地方。我所有的痛苦就是要跟自己的不完美较劲,一旦开始,我将无法停止。我一直都知道自己命中注定无法得到爱情,但我却一直相信爱情,因为我的出生是因为爱情,所以我也将在书写爱情的过程中获得拯救。命运赐与了我虚构的权利和才华,而写作给我带来了爱,并毁坏了我的生活:因为我不是完美的。
我所有的特殊时刻都是雨天,现在在下雨,那个叫赛宁的“孩子般无助、诚实而又不幸的年轻人”依然没有出现,我曾经以为我拼命地写拼命地想他就一定会出现。我知道很多人爱我并不是爱我,而是爱着我写的男人们,我因此而无法停止虚构,我因为而活在虚构里,虚构可以化腐朽为神奇,我因此而相信自己是幸运的。
我们拥抱。从他的第一次出现到他的每一次出现,都让我想和他拥抱。我们随时都会拥抱。仿佛全世界的人都躲了起来,所有的娱乐都不新鲜,我们两个坐在黑暗里没有声音。仿佛他可以看见我的所有,仿佛我可以看到他美丽而致命的飞翔。好像只要我们抱在一起,就算失去了全世界,我们起码还彼此拥有对方。
最后,感谢所有这么多年来一直爱着我的我最亲爱的读者朋友们。
感谢Jim Morrison; Radio head; PJ Harvey,他们的音乐伴随我写了这些故事。感谢音乐,只有在听到正确的音乐时,我才感觉自己是正常的。
感谢我父母,他们从不说我是个坏孩子,他们只是说:她迷路了。
感谢在我十七岁时告诉我我可以成为一个作家的人们。
感谢我所有身边好朋友,所有与我一起工作过的朋友。
感谢刚刚打电话告诉我“北京下雪了”的男人,他在那“高而干燥”的地方带给我温暖。
兄弟在臂弯里!
姐妹在灵魂里!
我们是如此敏感
我们是如此敏感,好像是不穿衣服的人,皮肤和心都裸露在外面,任何风吹雨打都打在我们的心上。我们的神经是一根根裸露的线,乱七八糟地搅在一起,还经常短路,你说我们活得多不容易!经常有人说我们是神经病。但是我们是先进的人类,我们是具有超自然力量的精灵,电话一响我们会知道打电话过来的是谁,朋友出事了我们会有预感,想念我们的朋友了,他们就会打电话过来,我们爱上一个男人了,他就会知道。我们是如此敏感,我们是如此容易受伤。我们总是听话外的话,我们总是去找别人的心,我们总是害怕别人对我们不好,我们总是担心自己不够完美。我们总能感觉到别人的寂寞和悲哀,我们总能原谅,原谅所有的伤害。我们总是生气,生气别人不够真诚。我们总是在猜,猜别人到底有没有那么好。你说我们活得多不容易!我们害怕忘记,害怕忘记所有美丽的回忆。我们最容易爱上别人,因为我们总是很快地找到最动人的部分。我们是贪玩的孩子,我们是天使的孩子,我们来这世界旅行,世界把我们的爱毁坏,我们的爱让我们生存。我们爱和我们一样的人,和我们一样的人伤害我们,但给我们留下最美的语言。我们爱和我们不一样的人,和我们不一样的人伤害我们,但却让我们更爱自己。我们爱所有的孩子,因为孩子懂我们。我们欢笑在另一个时空,在那里我们彼此欣赏。我们在这一个时空流泪,但却相信自己是最美的花儿。那些所有我们遇见的心,是生活给我们最好的礼物。
九个目标的欲望
谈谈死了
,我知道这点。可我还是不停不停地问自己他死了吗他死了吗迷幻因此而产生。
受害者的尖叫减少了他死之前的痛苦,一声两声或者三声。12月27日12月27日是的不是我干的。
我明明看到他生在那里,又怎能想像他垂死时的样子——他变成一团火焰的样子呢?
那天会有很多人出席他的葬礼,死去的人也都会活过来,他们带着黑手套站在我的身边,控制着情人节和下雨的天气。那天我一定会紧张,我知道那天我必须得去,必须得去就是必须得去。那天会放什么音乐?那天落花、流水也会出席,一定的。她们和我分别是谈谈不同时间的女朋友,谈谈都向我们求过婚,他和我们三个人的关系到现在还没扯清楚,问题就出在这里。那天我一定会戴上墨镜,说不定落花和流水她们也会戴墨镜,这是套路。我可从没想过我们四个会同时出现在一个地方。爱、嫉妒、欣赏、占有欲、仇恨、性欲随时会转化,爱情是个最怪异的东西。我永远不会耻笑爱情,哪怕我以真实的姿态出现,它将诱惑我一生。
葬礼那天会下雨,谈谈属龙的,那天会下雨。那天我会感觉到谈谈分别站在我们三个女人的面前笑,他的笑容很无邪,他笑的时候眼睛也在笑。他死的那天在我面前做过三明治,番茄三明治。他最爱吃番茄了,我不爱吃。我不可能会看到谈谈在笑,这样想很幼稚,现在他死了。关于死就像一个问题。谈谈怎么可能就此躺下?他不会的,他没酒喝,他不会罢休,他会走,没有前后左右地走,走。我很内疚他母亲说他喝酒都是因为女人。可我还是认为他喝酒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遗传,要么是因为他自身有着重大的问题。流水很同意我的看法,她说他从来都是如此喝酒。谈谈说过酒有凌云志!他可以在北京三里屯从街的这头喝到另一头绝对喝出“另一个我”。我觉着喝酒有时的确会喝出“另一个我”,可他也不能天天“另一个我”呀。
葬礼那天我会哭吗?他关闭了所有的机能,他停止了他的小丑舞蹈,他停止了所有的诗歌朗诵,他停止了为我们导演电影,他停止了沙哑的动人歌喉。我的天这个男人就这么突然走了。我看见他在结着冰的尿中游荡。他脸上的刀疤和他的光头抽象地显示了他注定的失败和痛苦。他到底有没有爱过我们他最爱谁这是个很傻的问题。
我认为,这个男人的爱情是歇斯底里的、盲目的。他爱他在爱情中的样子,他爱他哭泣时的这个世界,他在不自觉地利用我们每一个人,他爱这个世界对不起他的地方。说真的我挺可怜他的,我一喝酒就觉着这个世界特别可爱,而他恰恰相反,这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似乎都得罪了他。可他也不能死呀,这他妈是谁干的?
谈谈,因酷爱与人谈心(他通常称之为“开会”),所以小名谈谈,30岁,曾是名多年不得志的歌手。1996年12月27日晚上10点至12点死于北京。
谈谈最近喜欢的歌是《晚安北京》,这首歌在我们认识的那个晚上一起听过,在眼镜的车上,当时我说那个歌手的嗓音真性感。
很近很近的音乐模糊了(1)
谈谈说过爱人就是用来同归于尽的。按照他的话推断现在没有他要的爱人,现在没人陪他去死(至少4天过去了没有传来另一个死讯)。
这音乐真好,反映出令人心碎的地方,打动我那根最脆弱的神经,令我安详。有人在触摸我的膝盖,很近很近,减少了绝望,恐惧蒸发了,很近很近的音乐模糊了。
我的父母在另一个地方睡觉,在另一个城市,他们在等我回家,他们不知道我已被作为这起谋杀案的头号嫌疑犯。电台说此时的上海正在下雨,电闪雷鸣他就这样撒手而去却把问题留给了我们。
谈谈说过上海尽出我“这种刀片般凶狠的女人”,我是个倒霉蛋去它的不是我干的就不是我干的。如果我都有理由杀谈谈,那么落花、流水她们怎么活?我被作为谋杀我旧日男友的头号嫌疑对象而我又的确没干这令我兴奋。我非常想克制住我复杂的激动情绪把这事说清楚,可我像是开车走上了高速公路,我的内脏在平稳的身体里上蹿下跳。残害生命是可耻的,这么变态的罪行居然会和我这个素食主义者搞在一起。生活中的麻烦和快乐一样会无法预料地突然闯入,所以我对自己说会过去的会过去的。
我最近老有一种怪怪的想法,我觉得谈谈现在一定在什么地方悟酒道,在和什么神仙讨论关于“男人是否能够得到女人灵魂”的古怪问题。谈谈是我有过的最激动人心的情人,最糟糕的情人,最混蛋的、惟一有过的未婚夫。在我因为一个男人吃了安眠药被洗了胃刚出来时,在我说了一句“男人真可恨男人真可爱下辈子投胎还做女人”这种又蠢又神经的话之后,才第二次见我的谈谈“立刻就爱上了我”。他总是因为某人的某一句话而迅速决定去死心塌地地爱这个人并且坚信能爱她一生。这是他的问题。我现在认为性和爱都是不需要承诺的,他的问题是承诺太多,这在当初却令我感动得要命。他爱上我的最初,表现十分出色(尽管他做爱简单明了没什么花花草草,不过仍然可以让我激动因为我确信他非常爱我要知道那是很迷人的),他认为我是最可爱的,他的眼睛为了我看,他的眉毛为了我动,他热爱小动物,他的歌声“酷”得很完美(我现在这么讨厌他可他的歌声依然会让我感动),他具有诗人气质,他为了理想可以大义凛然。他闪电般地给了我爱他的理由,我知道他有缺点,但我决定去信任和接受。他的爱绝不虚伪,我似乎从不知道被爱的感觉,直到我遇上他。这个世界变得飘飘欲仙喜气洋洋起来,他爱我爱得像一座铜像,我当时认为只有他对我的爱情是爱情,其他爱情统统是“在路上”。在他冲进公共女厕所向我求婚时我也曾有过刹那的犹豫,然而贝多芬的音乐在耳边挥之不去我不停地对自己说我“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我想每个女人都会有这种虚弱的危险阶段,况且那时我刚受过刺激。
定婚的酒宴摆了一场又一场。谈谈说痛苦可以一个人扛着,幸福绝对要和大家一起分享。他说我给了他从来没有过的自信,他“自我膨胀”得厉害,他把我作为战利品到处炫耀却忘记了我的存在。我们的爱情生活开始出现模糊警号,无知的军队在夜里对阵,他吵得像个闹钟。我开始患得患失,我恶狠狠地认为在爱情里最不可靠的就是嘴巴。他酗酒越来越厉害,酒精搞坏了他的味觉也错乱了他的神经,他一喝醉就发誓要做中国唱片业的幕后黑手(他喜欢把唱片业说成“这条街”,他说“这条街”没有“老大”)。他到处喝酒吹牛,不负责任,胡搅蛮缠,从不愧疚。一喝醉就找架打,而且从来都是打那些最无辜最弱小的人,他不停不停喝酒,他忘了忘了结束,这简直把我给气疯了。
最糟糕的是有一次他打了我,我很疼。他说打我是因为爱我,今夜星光灿烂我怎么也无法感到有一股爱的暖流从我那被踢得火辣辣的屁股传向心脏。打女人和说谎一样,有了第一次就有无数次。他总是挑人多的时候打我,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他从不打我(那时他大多是睡觉,有时我觉着他睡得像个孩子,有时我觉着他睡得像个白痴)。他打我的时候我从不躲闪,我知道我根本躲不了。我的爱碎成了星空,我想一个曾经那么好的男人怎么会变成这样我因此而内疚,我当时觉着那是我造成的我没能力让一个爱我的男人平静,他打我是在对他自己进行最绝望的伤害。我们相识一个星期后决定结婚,我们订婚一个月后决定分手,我是咎由自取,我当初的判断太有问题。也许是因为我太需要爱,也许是因为他是最出色的“表演艺术家”。
谈谈有一些酒鬼朋友,和他们一起吃饭恐怖而过瘾。我看见他们喝着喝着就开始飞盘子飞瓶子,自己人跟自己人打,大家哭大家笑,打完再喝,喝完再打,打完再哭,直到眼发直不说话趴在那儿。他们有时也会唱歌,我喜欢他们的歌声,个个都是铁汉柔情令我惊讶。和谈谈在一起经常会看到这种酒精爆发的时刻。起初他酒醉后生气的神情令我心伤,后来我发现他喜欢喝酒骂人,他骂人骂得牙龈出血,他是病态的。我特别想送他去医院,但他说精神病人都是最聪明的,你看我是精神病,我看你们都是精神病,不过有时间我真想去精神病院住住,领个蓝本子出来,以后我要是犯了罪就不会有麻烦。
他的这番话让我开始害怕。
分手的时候他说你能不能闭上你的嘴你能做到的话我会给你一件礼物的。他说对付我这种上海女人的惟一方式就是打击打击再打击,为了把我打击到底就必须得把我娶到手,但他现在觉得不好玩了,他说我的红裙子只不过是一场例假(那时我经常唱一首歌叫《爱情就像这红裙子》)。
我说你是我所见过的最不优雅的男人。
谈谈说别跟我提优雅,我把毕生的经历都倾注在“优雅”这两个字上也不会变得优雅起来。
我说我终于明白我需要的是一个我不必去和他辩论的爱人。
我回到了上海,走出爱恋的迷雾我很快明白让自己快乐起来是多么重要。这次我带歌手去北京演出,他不知怎么找到了我住的酒店,我们有过一些谈话,他说他现在不酗酒了。表面上看他比以前平静,可他的光头(我们分手以后他剃去了一头长发)和他脸上的那条大刀疤实在令我心痛,因为我知道有什么在他心里变得更为可怕了。他是只迷途的羊,他的问题这个世界都解决不了。我认为我惟一能做的就是不刺激他,并且不伤害我的生活。
这个男人的全部是我的一种必须要呕吐出去的记忆。我深刻体会到一个流氓如果有点文化,事情就难办了。但是现在,当我决定把这些写成小说的时候,我认为如果说我有过什么错误的话,那就是我曾经过于低估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对我的影响。
现在,他突然死了,他死在我的房间里。这个超级混合物到底是没有死在街上,扮演一个流氓要比扮演一个艺术家容易得多。我说过我的男人性格倔强但我求他别在街上表演坚强。谈谈无数次把他最终的舞台选在街头,他一喝醉就对我说他一定会被砍死在街头他一定要死在街头。现在,一块碎玻璃插在他的脖子的底部,据说是正好插在一个绝对一命呜呼的部位。那块碎玻璃上有我的指纹,我的。天知道哪个混蛋偏偏就选了有我指纹的那块玻璃,那块玻璃是我喝的葡萄酒的瓶子打碎的,大瓶的。我认为谈谈是一个没有羞耻感的人(一个没有羞耻感的人是十分不可爱的),或者说他不允许自己羞耻,所以我坚信他不会自杀。但 是到底谁杀了他?12月27日我干了什么没人能证明。
猫的照片
我收藏着很多男人的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