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卧榻前伏了不动,伊父大叫而醒,恰好凑着他夫人生出这儿子来。他父亲以为不祥,将儿接过手来,一直往门外去,竟把他丢在水中。谁想这叶兄的父亲,先五日前,路中撞见一个带铁冠的道人,对他说道:‘叶公,叶公,此去龙泉地方,五日之内,有一个婴孩生在章姓的家内,他父亲得了奇梦,要溺死他,你可前去救他性命。将及二十年,你的儿子,当与他同时辅佐真主,宜急急前去。’这叶兄令尊,是个极行方便的善人,又问那道人说:‘救这孩子,虽在五日之间,还遇什么光景,是我们救援的时候。’那道人思量了半晌说:‘你倒是个细心人,我也不柱了托你。此去第五日的夜间,如溪中水溢,便是他父亲溺儿之时,你们便可救应。’大笑一声,道人不知那里去了。这叶公依言而往,至第五日的夜间,果然黑暗中,有一个人抱出一个孩儿,往水中一丢,只见溪水平空的如怒涛惊湍一般,径涌溢起来,那孩儿顺流流到船边。叶公慌忙的捞起,谁想果是一个男子。候得天明,走到岸边,探问:‘此处有姓章的人家么?’只见有人说:‘前面竹林中便是。’叶公抱了孩儿,径投章处,备说原因。那章公、章婆方肯收留,收溪水涌溢保全,因而取名唤做章溢。后来长成,便从事叶公。章兄下笔恰有一种清新不染的神骨。
那个章公款待了叶公数日,叶公作别而行。到家尚有二三十里之程。只听得老老少少,都说从来不曾闻有此等异事。叶公因人说得高兴,也挨身人在人丛中去听,只说如何便变了一个孩儿。叶公便问说:“老兄们,甚么异事,在此谈笑?”中间有好事的便道:“你还不晓么?前日我们此处,周围约五十里人家,将近日暮时,只听得地下轰轰的响,倏忽间,西北角上冲出一条红间绿的虹来,那虹闪闪烁烁,半天里,游来游去,不住的来往,如此约有一个时辰。正人人来看时,那虹头竟到丽水叶家村,竟生下一个小官人来,头角甚是异样,故我们在此喝采。叶公口里不说,心下思量说:“我荆妻怀孕该生,莫不应在此么?”便别了众人,三脚两步,竟奔到家里来。果然,婆子从那时生下孩儿,叶公不胜之喜,思量:孔子注述“六经”,有赤虹化为黄玉,上有刻文,便成至圣;李特的妻罗氏,梦大虹绕身,生下次子,后来为巴蜀的王侯,虹实为囗龙之精,种种虹化,俱是祥瑞。及至长大,因教叶兄致力于文章,今叶兄的文字,果然有万丈云霄气概。他两人真是一代文宗。在下私心慕之,故与结纳,已有五七年了。”正说话间,军校报道:“已到青田县界。”宋濂同孙炎吩咐军校,都住在村外,二人只带了几个小心的人,投村里而来。宋濂指与孙炎道:“正东上,草色苍翠,竹径迷离,流水一湾,绕出几檐屋角;青山数面,刚遮半亩墙头。篱边茶菊多情,映漾出百般清韵;坛后牛羊几个,牵引那一段幽衷。那便是伯温家里了。”两个悄悄的走到篱边,但闻得一阵香风。里面鼓琴作歌:
壮士宏兮贯射白云,才略全兮可秉钧衡。
世事乱兮群雄四起,时岁款兮百姓饥贫。
帝星耀兮瑞临建业,王气起兮应在金陵。
龙蛇混兮无人辨,贤愚淆兮谁知音。歌声方绝,便闻内中说道:“俄有异风拂席,主有故人相访,待我开门去看来。”两个便把门扣响,刘基正好来迎,见了宋濂,叙了十年前的西湖望气之事,久不相见,不知甚风吹得来。宋濂便指孙炎,说了姓名,因说出吴国公延请的情节。他就问:“吴国公德性何如?”孙炎一一回报了。又问道:“我刘基向闻江、淮狂夫,姓孙名炎,不知便是行台么?”孙数炎俯躬,道:“正是在下。”三人秉烛而谈,自从晌午,直说到半夜,始去就寝。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栋梁材同佐贤良
那刘基与宋濂、孙炎说了半夜,次早起来,刘基到母亲面前诉说前事,母亲便说:“我也闻朱公是个英杰,我儿此去也好。”刘基便整顿衣装,对孙炎说:“即日起行。”孙炎吩咐军校将车马完备,离青田县迤逦向东北迸发。话不絮烦,早到杭州西湖湖南净慈禅寺。章溢、叶琛挚领家眷并行李,已等候多时。军校们也合做一处同往。正是:“一使不辞鞍马苦,四贤同作栋梁材。”在路五六日已至金陵。次早,来到太祖帐前谒见。太祖遂易了衣服,率李善长众官出迎,请入帐中,分宾而坐,太祖从容问及四人目下的治道急务,酒筵谈论,直至天晓。因授刘基太史令,宋濂资善大夫,章溢、叶琛俱国子监博士。四人叩头而退。
太祖对诸将说:“今常州府及宜兴、广德、宁国、镇江等处,正是金陵股肱,若不即取,诚为手足之患。”遂着大元帅徐达挂印征讨。郭英为前部先锋,廖永安为左副将,逾通海为右副将,张德胜统前军,丁德兴统后军,冯国用统左军,赵德胜统右军,领兵五万,征取各郡。徐达等受命而出,乃择日起程。临行之日,太祖出郊戒众统将说:“尔等当体上天不忍之心,严戒将士;城下之日,毋得焚掠杀戮,有犯令者处以军法。”徐达等顿首受命,率兵前进。大兵过了扬子江,至镇江府地面,徐达下令安营,为攻城之计。
却说把守镇江府城,乃是张士诚所募骁将邓清,并将副赵忠二人。他闻金陵兵至,便议迎敌之事。那赵忠说:“我闻和阳兵势最大,所至无敌;且朱公厚德宽仁,真命世之英,非吴王(即是士诚)可比。况镇江为金陵向臂,彼所力争。今我兵微弱,战、守两难,奈何、奈何!我的主意:不如开城投降,一来可救百姓的伤残;二来顺天命之所归;三来我们还有个出头的日子。”邓清听了,大喝道:“你受吴王大恩,不思图报,敌兵一至,便要投降,乃是狗彘之行。”赵忠又说:“我岂不知,食人之食,当忠人之事,但张士城贪饕不仁,决难成事。何如趁此机会,弃暗投明。”邓清愈怒,即抽刀向前,说:“先斩此贼,方破敌兵。”赵忠也持刀相迎。两个战到数合,邓清力怯,便向后堂走脱。赵忠见左右俱有不平之色,恐事生不测,急忙也跑出衙门,恰遇着养子王鼎,备言前事。王鼎说:“事既如此,若不速避,祸必及身。”他二人因到家,载母、挚妻,策马向东而走。邓清闻知,即聚军民一千余人赶来,适遇徐达兵到,赵忠径望军中投拜,说:“镇江副将赵忠,因劝邓清投降,彼执迷不悟,后来赶杀,乞元帅救我家属入营,我便当转杀此贼,以为进见之功。”徐达心中私喜,便与赵忠附耳说了两三句话说:“如此而行。”赵忠得令自去。徐达即催兵前进,与邓清迎敌,我阵上赵德胜跃马横枪,径取邓清。邓清见德胜威猛,不战而走,众兵掩击直逼城下。邓清正要进城,只见赵忠在城上大呼:“奸贼邓清何往?”清知事势紧急,进退无门,遂下马乞降。原来徐达吩咐赵忠,趁两军相敌之际,你可赚入城门,先夺了城池,以截邓清归路,所以赵忠先在城上。徐达入城抚恤了士卒,安慰了百姓,捷报太祖。太祖加徐达为枢密院同签之职,率数万人,攻打常州。太祖对徐达说:“我查张士诚系泰州白驹场人,原是盐场中经纪牙侩。因夹带私盐,官府拿究。癸巳年六月间,聚众起兵,便陷入秦兴,据了高邮州,今称吴王,国号大周,改元天祐。前者,又遣士德,将五万兵渡海,攻陷平江,松江一带,与常州、湖州诸路,地广兵强,实是劲敌。况渠奸诈百出,交必有变,邻必有猜。尔今率三军,攻毗陵,倘有说客,勿令擅言,便阻了诡诈之弊。营垒可坐困也。”徐达等领命而出,即合兵七万,号称十万,径望常州进发。
数日间,来到常州南门外安营。先锋郭英便率兵三千出战,那把守常州的正是吴将统军都督吕珍。原来吕珍有谋智、有胆力,善使一条画戟,年纪约有三十五六岁,正直公平,抚民恤孤,每当只是长声的叹息。人问他,便说:“此身已受了他的爵禄,虽死亦是臣子分内事。但恨当时不择所主,将身误托耳!常常闻得金陵朱公声息,便道好个仁义之主,天下大分归统于他了。然也是天数,怎奈何他。只是今日,吾当完吾事体。”探子报说:“朱兵攻取常州。”他便纵马挺朝来战。与郭英战到三十余合。彼此心中俱暗暗喝采。只见营内右哨中张德胜持了一管枪,奋力冲将出来,三将搅做一团。吕珍见两拳敌不得四手,便将马跳出圈子外边,叫说:“天色已晚,晚来乘着错误,伤人性命,不见高强,你我俱各记兵多少,来日拼个胜负,方是好汉。”郭英便也鸣金收军。次日,吕珍全身结束,出到城边,早有郭英、张德胜二人迎住,自早又杀到未牌,不见胜负。朱阵上便麾动大军,赶杀过来,吕珍急走入城,坚闭不出;一面作表,唤过儿子吕功,前往苏州去求取接应兵马,不题。
且说吕功抄路往湖州旧馆县,由森林地方,转到苏州。次日,张士诚临朝,文武百官依班行礼毕。吕功出奏,常州被困一事。张士诚大怒,说:“彼真不知分量,我姑苏坚甲百万,勇将三千,彼取金陵,我不与争便了,反来夺我镇江,今又因我常州,是何道理!”即召大元帅李伯升,领兵十万往救,又吩咐说:“若得胜时,便可长驱收复镇江,破取金陵,以擒朱某。”伯升得令,叩首将出,只见王弟张士德,在阶中大喝一声道:“何劳元帅动兵,乞将兵三万与臣,去救常州,决当斩取徐达首级,人建康掳和阳王,飞报我主,万祈允臣之奏!”士诚闻奏大喜,说:“得弟一行,何惧敌兵哉!”便拜士德为元帅,张虎为先锋,张鹤飞为参谋,率兵五万前往常州救应。又造吕功乘势领兵二万,攻打宜兴,以分徐达之势。连夜起行。探事探的实,报与徐达得知。未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王参军生擒士德
却说吴王张士诚,他有兄弟二人:一个唤做士信,一个唤做士德;那士信足智多谋,熟识兵法,人号为小张良,使一条铁鞭,神惊鬼怕;那士德鬼猛过人,雄冠千军,人号为小张飞,用得一条长枪,追风逐电,因辅士诚,夺了苏州,奄有嘉、湖、杭及松、常、镇三郡地方。又有五个养子,叫做张龙、张虎、张彪、张豹、张虬,在手下操练军士,人因号做“姑苏五俊”。那士诚因吕珍叫儿子吕功求救,便吩咐说:“王弟既然肯往,便当拜为先锋,带了张虎、张鹤飞及三万人马前进。”又召吕功乘势领兵攻宜兴,以分徐达兵势。
徐达得了信,对耿再成说:“宜兴地界,乃常州股肱,士诚以我所必争,故特分兵来攻,以弱我势。你可领兵悉力据守,一失尸寸,则全军败亡,千万小心在意。”再成得令,临行对徐达说:“自从不才从主公于起义之日,得元帅视如骨肉,自谓肝胆惟天可知,今日拜别,决当万死以报国家。倘有不虞,亦尽臣子马革裹尸之志,惟元帅谅此忠贞!”徐达听了说道:“此行将军自宜努力,生死原各听之于天,你我一心,自可表谅,不久即能完聚。”二人洒泪而别。再成率了兵,即日奔赴宜兴,与吴兵对垒安营,日相持抗。
原来再成极善抚众,如有甘苦,与士卒同受;至于号令之际,又极严明,一毫不许苟且。适有后军一队,是新归义兵,就令原来头目郑企院统领。那郑佥院只好酒吃,是日,轮当夜巡,郑佥院带酒来与众饮,这些众军,虽支持了半夜,恰到四更时分,铃析也不呜,更鼓也错乱。再成梦里惊醒起来,却见营中巡逻的,俱东倒西歪,熟睡不醒。再成查是郑佥院,便驰使唤渠入帐,责道:“军中设夜巡,是以百人之劳,致千人之逸。你今玩事如此,设或有敌兵乘夜劫寨,或有刺客乘夜肆奸,军国大事去矣。且记你这颗首级在头上。”发军政司重责四十棍,穿了耳箭,以警众军。郑佥院明知自家不是,然痛楚难熬,且对人前似无光彩。次日夜间,仍领了新归一队义兵,径到吕功处投降,备述受苦一事,且将营中事体,一一诉知。再成正在帐中,忽听得探子报说此事,不觉愤怒起来,便不戴帽盔,不穿重铠,飞马去赶捉他。只见吕功阵中密札札的木栅围住,再成却乘势砍破了木栅,杀入营中,无不以一当百,杀得吕功军中,没有一个敢来抵当。吕功恰待要走,早有夜巡铁甲士一千,走来并力助战,被贼一枪,正破伤了再成额角。再成犹然死杀不休,东冲西突,杀透重围,正到本营,只见头上血流如注。再成晓得甚是沉重,便昏晕中,潦草写了割子封好,报太祖;又写一封书,寄与徐达元帅,卒于营寝。正是:“赤心未逐身先死,常使英雄泪满襟。”太祖接报,痛悼不已。便令他子耿炳文袭职,统领兵卒,镇守宜兴,不题。
且说士德领兵望常州进发,不数日,来到常州东界古槐滩下寨。徐达闻知,对众将说:“士德勇而无谋,与之相战,未必全胜。”即传令郭英、张得胜二人,如此如此。再唤赵德胜,王玉二人到帐前,徐达吩咐各带所统人马,并付字纸一封,前去本营二十里外拆封看字,便知分晓。徐达自领兵十万,东路迎敌。恰遇士德军到,两阵对圆,前阵廖永安,跃马出战,士德势力不支,落荒便走。永安独马追赶了十里地面,所恨士卒都在后边。士德恰见永安势孤,因勒马转来,团团的把永安围在里面,便叫放箭,那箭如雨飞来。永安把这枪如飞轮的一般,在马上遮隔了一会,慌忙中不意一箭竟射透了后腿,永安奋出平生本事,冲突而出。士德掩杀过来。徐达见士德兵卒渐近,亦不恋战,便望后阵而走。那士德紧紧来追,经过紫云山崖,转过山坡,恰不见了徐达。众人都道:“将军体赶,恐有伏兵在后。”士德回说:“彼势已穷,何有埋伏!”放心赶去。正赶之间,只见赵德胜当先截战,未及四五合,恰又弃甲而走。士德大叫:“快留下首级了去!”德胜也不回话,把马连打几下,如飞的逃走一般,早已是甘露地方。一声炮响,王玉所部的兵卒都在草中齐喝一声说:“倒了!倒了!”原来徐达昨日付与王玉字一纸,上写:“伏甘露,掘深坑,擒士德,如违者斩。”因此王玉连夜传令众土,掘成大坑,约五十余亩,二丈余深,上将竹簟虚铺盖了浮士。那士德只认徐达与德胜真败,谁想赶到此间,连人和马,都跌下坑里去。真个是:
汩汩的惟听水响,混混里只见泥泞。满身锦绣,都被腌臢,
那认青黄赤白;全头躯骸,尽遭龌龊,难辨口鼻须眉。初起时
扑地一声,也不知马跌了人,也不知人跌了马;到后来诨沦一
滚,那里管人离却马,那里管马离却人。护心宝镜,浑如黄豆,
围带在胸中;耀目金盔,却如黑嵌,这挂着脑后。水护了箭羽、
弓衣,显不出劲弓利镞;泥糊了金鞍王敕,摇不响锡驾和铃。
正是:
昔日湖波淹七将,今朝泥水陷张王。两侧边却把挠钩扎住,活捉了士德上岸,捆缚在囚车中,送到帐前。那张虎与吕功死战得脱,引了残兵,屯住在牛塘谷。
却说张士诚只恐兄弟士德未能取胜,随后便遣弟张九六率兵二万来援。那九六身长八尺,腰大十围,惯舞两把双刀,骁勇无比。兵马将到常州,就闻得士德被擒的信息,随即督兵到常州东门十里外下营。次早,出阵大叫道:“好好还我御弟,方为上策,不然贪得无厌,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