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主任的安排,除了女同志不再值班以外,男同志排出的班次照旧开始运行。他又安排说:“小项暂时没有地方住,就在值班室里搭个地铺,天一亮就卷起来。有个人做伴说话,这值班就有意思。可惜没法安排女同志来值班,要不,这值班就更有意思了!”
王姐捣着侯主任的头说:“你这家伙真坏!”小邬只是抿着嘴笑。
话虽这么说,事实上,并不是这样,大家都体谅项明春,不想让他睡在地板上。为了能让项明春睡在床上,大家均把值班工作当成了次要任务。有了替死鬼,依然回家陪娘子。第二天上班后,轮到谁值班,就问了项明春情况,亲自把值班日志填写一下。有时,丁主任会亲自到值班室查岗,见只有项明春一个人,就问谁谁呢?项明春随便找个理由搪塞过去,丁主任就皱着眉头,有点不太高兴,但每次来,项明春都在岗位上,也就不再问另一个人是谁,没有在例会上批评过任何人,查岗的次数也少了。所以两个多月下来,项明春倒是一次也没有睡在地板上过。大家私下里开玩笑地说:“小项,这样下去,我们巴不得你永远没有房子住。”
不论到哪里工作,总得有个窝趴。一直住在值班室里,终究不是长法。可是在大机关里,等级森严,你当兵的实在没法同当官的相比。说是“领导就是服务”,这个说法,就好像当年方成先生的一幅漫画一样让人发笑,一个当官的把头从轿子里伸出来,对抬他累得满头大汗的轿夫说:“不要叫我老爷,叫公仆!”当然,这是一位伟人这么提的,大家心照不宣,自上而下反复引用,体现了一种“公仆”情怀。文人们都会从理论上分析,知道这种“领导的服务”是指广义而言,当不得真的。你是一个下属,怎能让领导给你服务?从狭义上讲,领导就是被服务的,县委办本来就是直接服务于领导的。不要说其他方面的服务,仅仅说这住处,铁打的营盘里,总有流水官的位置。领导还没有到任,行管科就会把办公屋子装修停当,配发的物品一应俱全。领导到位以后,行管人员还要根据领导个性、爱好,需要什么再给添置什么。可项明春到任以后,连一点响声都没有,当晚就住在值班室,兼顾值班。后来,没有一个领导主动给他说安排住处的问题。也许领导们觉得这么将就一下,还是可以的。
为了房子,他也找过顾主任,顾主任总推说:“小项不要急,正在想办法,正在想办法。”他就不好意思再追问这件事情了。他想去找一下史主任,又转念一想,自己已经被人家千辛万苦地调进了县委办,进来就不容易了,还提什么个人要求?再说,人家顾主任已经说了,正在想办法,自己若是再去找史主任,会不会让人家顾主任认为是告人家的刁状?所以,忍了忍就没有去找史主任。
二十六
有一次,他接完妻子的电话,吉祥对他说:“明春哥,叫嫂子来嘛,我们也好一睹嫂子的芳容。”
项明春哭丧着脸说:“不是不让她来,主要是没地方去。”
吉祥同情地说:“为了你这住室,我经常想,人要是蜗牛就好了,身子一缩,就进了壳儿里,根本不用发房子的愁。”
邬庆云接着说:“叫嫂子来吧,没地方不要紧,到我们家去。马小飞经常在外边疯跑,一年四季在家的时间很少。我一个人闷得慌,正好和嫂子说说话儿。”
小吉说:“那也不是长法,找一间房子才能最终解决问题。明春哥,我看你应当经常去找顾主任,让他抓紧给你弄间房子。”
项明春有点羞惭:“我经常这么想,就是不好意思天天去找他,见到他也张不开嘴。”
邬庆云说:“那你可就错了。在大机关里,咱们这些当兵的,不是领导服务的对象,放不到盘子里去。你要是不去跟在屁股后边催他,猴年马月也不会考虑给你解决个人困难。”
在两个人的催促下,项明春就又去一楼找顾群星主任。刚到地方,就见顾主任嘻嘻哈哈地送统战部的副部长老庞出来,庞部长一脸怒容,挺着脖梗,瞪着一双牛眼,好像和谁刚刚生了一场大气,连项明春送上来的一张笑脸也不睬一下,扬长而去。
新居
顾群星主任把项明春让进他的办公室,屋子里烟雾腾腾,好像炮火刚刚停下来的战场,还没来得及打扫。
顾主任说:“小项,不用猜,我就知道你是来问我要房子的。”
项明春就笑了,顾主任也大笑起来。看来,顾主任真有涵养,刚刚和庞部长交过手,这时候,全然没有一点生气的样子。估计庞部长的枪炮弹药,并没有打着顾主任,庞部长虽然“鏖战急”,都“弹洞前村壁”了。
迎着项明春期待的目光,顾主任从抽斗里拿出两把新钥匙,说:“走,咱们去看看你的房子。”项明春喜出望外,恨不能亲吻顾主任一口。
二人边走边说。原来这庞部长在县委家属院居住,只有一室一厅,不到五十平方米。他的儿子庞金柱在部队就要转业,在没有安排工作之前,就得住在家里。儿子来信说,这次复员,除了行李辎重,另外还要带回来一个花枝招展的儿媳妇。这可把两口子和小妹子乐坏了,也把庞部长愁坏了,自己盖房子没有钱,租房子也要花钱,老婆没有工作,女儿又在上学,日子一直过得紧巴巴的。少不得先求顾主任,再气顾主任,最后升格为大骂顾主任。刚才,因为顾主任摊开双手说:“老领导,我只能给你比一间房子,画一间房子,不然没有丝毫办法。”庞部长就气得骂娘,直骂得顾主任狗血喷头,可是不管他怎么骂,顾主任就是不给他起恼,一直嬉皮笑脸地给他打哈哈,他见没有任何结果,才悻悻地拂袖而去。
说到这里,项明春心里很感动。连老部长要房子都不给,居然给他的房子找到了,更让项明春感激不尽。他向顾主任表示感谢,顾主任仍然抱歉地说:“小项,你来了两个多月了,一直没有窝趴。不是老哥我不关心你,实在是没有办法。在机关里,我最头疼的就是有人问我要房子。要说咱办公室不偏向自己同志那是瞎话,可也总得背背外人眼吧。”
一席话,说得项明春心头热乎乎的。连声说:“太谢谢顾主任了。”
顾主任诉苦说:“小项,我在机关里管这个鸡巴后勤工作,真是八辈子造的孽。全机关几百口子,谁都想向我要房子。尤其是统战部和老干局的人,都是一些老干部,动不动就倚老卖老摆老资格,其实他们占的房子最多,可就是他们的意见最大。总说我分配不公,一闹就闹到书记们那里去。”
项明春试探着说:“我听说,机关的房子不少嘛,还是分不过来?”
顾主任越说越激动:“房子是不少,但有多少也不够用,人心永远不知足。没有房子的要房子,有了小房子要大房子,有了一套房子又想办法要两套房子。比如有的人有了房子,家里的人口多,就嫌面积小,像政研室的张立主任,一家七八口子挤在两间房子里,他都说了多少回了,眼下也没有办法给他解决。有的人已经调出去了,还占着房子不还,可能是因为住在县委机关里,优越感强一些吧。反正这些人不退房子的理由都很充足,他们都是机关的老同志,在一起工作了几年,让我向他们追要房子,是‘老长头啃西瓜——抹不开脸儿’,他说自己没有另外的住处,你总不能把他们赶到大街上去,真拿他们没有办法。史主任让我用经济手段解决收房子的问题,这事情没有先例,说着容易办起来很难。大家吃大锅饭已经习惯了,谁肯掏腰包租你的房子住?况且真有人出了钱,住起来更理直气壮了,房子更加不好收回来。所以,议了几次,我也不敢有动作,一有动作肯定有人跳出来闹,打不着黄鼠狼还会惹一身臊。只有一些下到乡镇去当书记、乡镇长的,近年来纷纷在县城盖了私房,还挺自觉,一盖好就搬出去了,能腾出窑儿来安排别人。我就恨不能你们都赶快变成书记、乡镇长,好以自身的行动给我排忧解难。所以,你已经来两个多月了,也没有给你找到一个住处。就这样,仍然有人说咱们县委办的人近水楼台先得月哩。”
项明春说:“那就更应该谢谢顾主任了。我当初还以为这事情挺容易呢。想当年我分配到学校里,一进校门,首先就是给一个住处。”
顾主任说:“这里哪能跟学校相比?县委机关上上下下的级差太大了,领导同志、正职副职、秘书干事、干部职工、长期临时,多少人没有正经事儿干,就盯着我这行管科,人的眼尖着哩。给你找的这间房子,老庞就盯了好久了。现在给你了,原则上应该优先机关办公的人员,我给他算准了,他再生气,有屁也放不出来。唉,随后再想办法给他解决吧,毕竟是老领导了。你不知道,到统战部和老干局工作的这号老干部最爱生气,一说起来就拍桌子骂娘,咋,老子退到了统战部,人嫌狗不待见了?”
项明春伸伸舌头,暗自庆幸自己挺有福气。
二十七
安窝
顾主任给项明春安排的住室是在县委大院的东边部位,在机关大食堂的北边,盖了一排单面楼,因此这座楼坐东向西。楼是锁式的,第一层的头一间就比较宽敞一些。顾主任交给项明春的就是这间房子,宽敞两三平方米就很优越,无怪乎大家都紧盯着它。
这间房子,原是赵哲的住处。两年前,赵哲的知青老婆也去了海南,钥匙却没有上交。好多老同志都觊觎这间房子,但一直没有腾出来,大家就不能得手。行管科也不急于要这套房子,因为一旦交给了行管科,狗多骨头少,反而会增加不少矛盾。项明春来了以后,史主任曾经对顾主任交代过,要想方设法给小项找一个住处,“先安窝后安锅”,以利于调动同志们的工作积极性。通过一段时间观察交往,顾主任感到项明春这个人不错,工作积极性高,是个好苗子,前途无量,就想把赵哲的这间房子派上用场,安排给项明春居住。于是,就多次给赵哲打长途电话,催要钥匙。谁知赵哲一想起县委机关就来气,一直推说屋里的东西没有地方放。
最后,顾主任下了通牒,他对赵哲说:“赵老弟,史主任说我办事不力,已经批评我多次了,你得给老兄一个面子。你如果再不搬,可别怪弟兄们不够意思了,我得采取措施。我今天向你要这间房子的钥匙,就算老兄求你了。”
赵哲并不恨顾群星这个人,两人在机关共事时,相处比较融洽,所以又歉意又牢骚地说:“既然这样,再不给你交房子,就实在对不起老兄了。妈的,老子在县委出了那么大力,到头来,回到丰阳连个立锥之地都没有,想想就叫人觉得寒心。屋子里其实什么都没有了,你找人把门撬开,换一把新锁吧。”
顾主任大喜过望,对赵哲一个劲儿地道谢:“放心老弟,谁说你回来没有立锥之地?你再回来,我给你安排住丰阳宾馆,让你住高级房间。你现在成了大款了,衣锦还乡,不知道有多少人巴结,怕只怕你回来后,还轮不到我这个老兄陪你吃饭哩。”
屋子里除了公家配发的家具,没有家产。顾主任把门刚刚打开一条缝儿,就哧哧溜溜窜出几只老鼠,发奋地向大食堂方向奔去,一定是边跑边骂项明春抢了它们的地盘。推开门,一股尿臊味扑鼻迎面,呛得人喘不过气来。设施倒一应俱全,床和桌椅、立柜、书橱上挂满了蜘蛛网。墙上的美女画,是一个早几年最红的电影演员,只用了一个宝盖钉吊着,被开门时形成的风刮得一动一动,活了起来,两只会说话的眼睛看着他们,倾斜着身子向他俩卖弄着风情。房顶上还装有吊扇,这些东西,比在学校里配发的生活用品强多了,项明春感到很满意。项明春心想,这就是听说赵哲一边摸着老婆的奶子,一边写材料的地方。现在轮到自己来住,也学学他,摸着自己老婆乳房给领导写讲话,那一定也是很有意思的事情,想到这里,忍不住偷偷地笑了起来。
顾主任像看透了项明春的心思,也笑着说:“小项,你住了这屋子,也可以像赵哲那样,一边揉着你爱人的两个大元宝一边写材料哩。”把项明春说了一个大红脸。
顾主任交代项明春,说有什么需要再找他,就赶紧去忙别的事情了。项明春拿着钥匙回到办公室给小邬和小吉说了,两个人都很高兴。他们说,咱们赶快去给你拾掇房子,今天晚上你就可以不在值班室住了。
小吉和小邬帮助项明春拾掇了整整一大晌,才扒拉出个眉眼儿。小邬还特意到街上买了一瓶空气清新剂和两副新窗帘,把屋里喷得能够从容呼吸。然后,一盆一盆地打来清水,细心地揩抹干净家具和床铺,把自己弄了一身脏,屋里顿时清爽起来。
王姐也来了,她一边指导着小吉把窗帘挂好,一边开玩笑,对小邬和小吉说:“你们俩一定要把房间打扮好一些,要像一个洞房,让咱们小项再娶一个漂亮媳妇!”
小吉接着说:“王姐你说得对着哩,动一回新门儿,娶一回新人儿。我看过一个反映农村生活的中篇小说,其中有一段说的是在1958年大跃进时,上级为了一夜进入共产主义,要求群众全部互相搬家。有一个酸不溜丢的农村老秀才,为了歌颂大好形势,住进邻居的房子后,写了一副对联,‘未卜来年大跃进,且喜今日小乔迁’,横批是‘洞房花烛’,真把人笑死了。”
小邬脸红了一下,只埋头干活。
王姐说,咱们北方最好的房子是坐北向南。这种坐东向西的房子其实不好,夏天的上、下午都能见太阳,晒得太热,到了冬天,太阳又照不到了,各种风却能刮进来,让人感觉太冷。小邬说:“王姐,就这都来之不易哩,有多少人争啊。”王姐说:“哟,看来小邬对这间房子还挺满意嘛。”小邬觉得自己失言,拿着一把笤帚作势要打王姐一下,王姐笑着躲开了。在这种欢快的气氛中,王姐又指导着项明春和小吉重新调整了家具的位置,说这么摆这么摆才最合适。
项明春从值班室里搬来行李,小邬细心地给他铺好,左端详右端详,唯恐她自己不满意的样子,才说:“明春哥,行吧?”项明春连说:“行行行。”这才正式安顿了下来。
这间房子与司马皋隔了四道门。司马皋下班后到这间屋子里转了转,哈哈了一阵子,有点酸酸地说:“真是有福不在忙啊,多少人想要这间房子都到不了手,你不费吹灰之力就住进来了,看来领导们待你真的不薄!”
二十八
失误
一天中午饭后,项明春刚回住室,正要休息,只听见有人“梆梆”地敲着他的门,大声喊:“司马,司马!”赶忙开门一看,吓了一跳,原来是宋书记!宋书记一脸怒容,气恼地说:“司马皋哪里去了?我叫他先去安排客人,人家到了,再打电话叫我,怎么到现在还没有动静?”
项明春不知道怎么回事儿,赶快跑到值班室去,打电话要顾主任,顾主任一听,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来到机关,抓紧安排,亲自把宋书记送到宾馆去。
司马皋跟领导几年了,还从来没有出现过如此大的失误。这一次不知怎么了,捅出了这么一个大娄子。在办公室领导还没有批评之前,他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