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船竟已完全不受她控制。
她本不是那种看见一只老鼠就会被吓得大叫起来的女人。
可是现在她却已几乎忍不住要大叫起来,只可惜她就算真的叫出来,也没有人听得见。
漩涡的力量,越来越大,又像是有只看不见的手,在拉着这条船。
她只有眼睁睁的坐在那里,看着这条船被拉入不可知的黑暗中。
她的手已软了。
忽然间,“砰”的一声响,小船的船头,撞在一根柱子上。
前面一座小楼,半面临水,用几根很粗的木柱支架在湖滨。
小楼上三面有窗,窗子里灯火昏黄。
既然有灯,就有人。
是什么人?
那股神秘的力量,为什么要把风四娘带到这里来?
风四娘连想都没有想,长篙在船头一点,用尽全身的力量,窜了上去。
只要能离开这条见了鬼的船,她什么都不管了。
就算这小楼上有更可怕的妖魔在等着,她也不管了。
不管怎么样,能让两只脚平平稳稳的站在实地上,她就已心满意足。
冷水从鼻子里灌进去的滋味,她已尝过一次,她忽然发现无论怎么样死法,都比做淹死鬼好。
小楼后有个窄窄的阳台,栏杆上还摆着几盆盛开的菊花。
灯光从窗子里照出来,窗子都是关着的。
风四娘越过栏杆,跳上阳台,才算吐出口气。
小船还在水里打着转,突然“哗啦啦”一声响,一个人头从水里冒出来,竟是太湖中的第一条好汉“水豹”章横:
——原来这小子也是他们一路的。
风四娘咬了咬牙,忽然笑了:“我还以为是水鬼在找替身,想不到是你。”
章横也笑了,双手扶了扶船舷,人已一跃而上,站在船头,仰着脸笑道:“我也想不到大名鼎鼎的风四娘居然还记得我。”
风四娘嫣然道:“你知道我就是大名鼎鼎的风四娘?”
章横道:“我当然知道。”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道:“这地方是你的家?”
章横笑道:“这是西湖,不是太湖,我只不过临时找了这屋子住着。”
风四娘道:“那么这就是你临时的家。”
章横道:“可以这么样说。”
风四娘道:“你把我带到你临时的家,是不是想要我做你临时的老婆?”
章横怔了怔,嘴里结结巴巴的,竟连话都说不清楚了。
他实在想不到风四娘会问出这么样一句话来。
风四娘却还在用眼角瞟着他,又问道:“你说是不是?”
章横擦了擦脸上的水珠,终于说出了一句:“我不是这意思。”
风四娘又笑了,笑得更甜:“不管你是什么意思,这地方总是你的家,你这做主人的为什么还不上来招呼客人?”
章横赶紧道:“我就上来。”
他先把小船系在柱子上,就壁虎般沿着柱子爬了上去。
风四娘就站在栏杆后面等着他,脸上的笑容比盛开的菊花更美。
看见了她这样的女人,这样的微笑,若有人还能不动心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男人。
章横是个男人。
他不往上看,又忍不住要往上看。
风四娘嫣然道:“想不到你不但水性高,壁虎功也这么高。”
章横的人已有点晕了,仰起头笑道:“我只不过……”
一句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样黑黝黝的东西从半空中砸下来,正砸在他的头顶上。
这下子他真的晕了
无论谁的脑袋,都不会有花盆硬的,何况风四娘手上已用了十分力。
“噗通”一声,章横先掉了下去,又是“噗通”一声,花盆也掉了下去。
风四娘拍了拍手上的土,冷笑道:“在水里我虽然是个旱鸭子,可是一到了岸上,我随时都能让你变成一个死鸭子。”
窗户里的灯还亮着,却听不见人声。
这地方既然是章横租来的,章横既然已经像是个死鸭子般掉在水里,小楼上当然就不会再有别的人。
虽然一定不会有别人,却说不定会有很多线索——关于天宗的线索。
章横当然也是天宗里的人,否则他为什么要在水下将风四娘船引开,不让她去追踪?
这就是风四娘在刚才一瞬间所下的判断,她对自己的判断觉得很满意。
门也很窄,外面并没有上锁。
风四娘刚想过去推门,门却忽然从里面开了,一个人站在门口,看着她,美丽的眼睛显得既悲伤,又疲倦,乌黑的长发披散在双肩,看来就像是秋水中的仙子,月夜里的幽灵。
“沈璧君。”风四娘叫了起来。
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沈璧君。
沈璧君既不是仙子,也不是幽灵。
她还没有死,还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活生生的人。
风四娘失声道:“你……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沈璧君没有回答这句话,转过身,走进屋子,屋里有床有椅,有桌有灯。
她选了个灯光最暗的角落坐下来,她不愿让风四娘看见她哭红了的眼睛。
风四娘也走了进来,盯着她的脸,好像还想再看清楚些,看看她究竟是人?还是冤魂未散的幽灵。
沈璧君终于勉强笑了笑,道:“我没有死。”
风四娘也勉强笑了笑,道:“我看得出。”
沈璧君道:“你是不是很奇怪?”
风四娘道:“我……我很高兴。”
她真的很高兴,她本就在心里暗暗期望会有奇迹出现,希望萧十一郎和沈璧君还有再见的一天。
现在奇迹果然出现了。
这怎么会出现的?
沈璧君轻轻叹了口气,道:“其实我自己也没有想到,居然会有人救了我。”
风四娘道:“是谁救了你?”
沈璧君道:“章横。”
风四娘几乎又要叫了起来:“章横?”
当然是章横,他在水底下的本事,就好像萧十一郎在陆地上一样,甚至有人说他随时都可以从水底下找到一根针。
找人当然比找针容易得多。
——难怪我们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原来你已被那水鬼拖走了。
这句话风四娘并没有说出来,因为沈璧君已接着道:“我相信你一定也见过他的,昨天他也在水月楼上。”
风四娘苦笑道:“我见过他,第一个青衣人忽然失踪的时候,叫得最起劲的就是他。”
沈璧君道:“他的确是个很热心的人,先父在世的时候就认得他,还救过他一次,所以他一直都在找机会报恩。”
风四娘道:“他救你真的是为了报恩?”
沈璧君点点头,道:“他一直对那天发生在水月楼的事觉得怀疑,所以别人都走了后,他还想暗中回来查明究竟。”
风四娘道:“他回来的时候,就是你跳下水的时候?”
沈璧君道:“那时他已在水里呆了很久,后来我才知道,一天之中,他总有几个时辰是泡在水里的,他觉得在水里远比在岸上还舒服。”
——他当然宁愿泡在水里,因为一上了岸,他就随时都可能变成个死鸭子。
这句话风四娘当然也没有说出来,她已发现沈璧君对这个人印象并不坏。
但她却还是忍不住问道:“他救了你后,为什么不送你回去?”
沈璧君笑了笑,笑得很辛酸:“回去?回到哪里去?水月楼又不是我的家。”
风四娘道:“可是你……你难道真的不愿再见我们?”
沈璧君垂下头,过了很久,才轻声道:“我知道你们一定在为我担心,我……我也在相信着你们,可是我却宁愿让你们认为我已死了,因为……”她悄悄的擦了擦眼泪:“因为这世界上若是少了我这么样一个人,你们反而会活得更好些。”
风四娘也垂下了头,心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不想跟沈璧君争辩,至少现在还不是争辩这问题的时候。
沈璧君道:“可是章横还是怕你们担心,一定要去看看你们,他去了很久。”她叹息着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他实在是个很热心的人。”
风四娘更没法子开口了,现在她当然已明白自己错怪了章横。
沈璧君道:“我刚才迷迷糊糊的睡了一下子,好像听见外面有很响的声音。”
风四娘道:“嗯。”
沈璧君道:“那是什么声音?”
风四娘的脸居然也红了,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外面已有人带着笑道:“那是一只死鸭子被旱鸭子打得掉下水的声音。”
风四娘一向很少脸红,可是现在她的脸绝不会比一只煮熟了的大虾更红。
因为章横已湿淋淋的走进来,身上虽然并没有少了什么东西,却多了一样。
多了个又红又肿的大包。
沈璧君皱眉道:“你头上为什么会肿了一大块?”
章横苦笑道:“也不为什么,只不过因为有人想比一比。”
沈璧君道:“比什么?”
章横道:“比一比是我的头硬?还是花盆硬?”
沈璧君看着他头上的大包,再看看风四娘脸上的表情,眼睛里居然有了笑意。
她实在已很久很久未曾笑过。
风四娘忽然道:“你猜猜究竟是花盆硬?还是他的头硬?”
沈璧君道:“是花盆硬。”
风四娘道:“若是花盆硬,为什么花盆会被他撞得少了一个角,他头上反而多了一个角?”
沈璧君终于笑了。
风四娘本来就是想要她笑笑,看着她脸上的笑容,风四娘心里也有说不出的愉快。
章横却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总算明白了一件事。”
风四娘道:“什么事?”
章横苦笑道:“我现在总算才明白,江湖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把你当做女妖怪。”
风四娘道:“现在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
章横道:“什么事?”
风四娘沉下了脸,道:“你为什么不让我去追那条船?”
章横道:“因为我不想看着你死在水里。”
风四娘道:“难道我还应该谢谢你?”
章横道:“你知不知道那船夫和那孩子是怎么死的?”
风四娘道:“你知道。”
章横道:“这暗器就是我从他们身上取出来的。”
他说的暗器是根三角形的钉子,比普通的钉子长些,细些,颜色乌黑,看来并不出色。
他刚从身上拿出来,风四娘就已失声道:“三棱透骨针?”章横道:“我知道你一定能认得出的。”
风四娘道:“就算我没吃过猪肉,至少总还看见过猪走路。”
江湖中不知道这种暗器的人实在不多。
据说天下的暗器,一共有一百七十多种,最可怕的却只有七种。
三棱透骨针就是最可怕的这七种暗器之一。
章横道:“这种暗器通常都是用机簧发射,就算在水里,也能打出去三五丈远,我们在水底下最怕遇见的,就是这种暗器。”
风四娘道:“我一向很少在水底下,我既不是水鬼,也不是鱼。”
章横道:“若是在水面上,这种暗器远在七八丈外,也能取人的性命。”
风四娘道:“身上带着这种暗器的人,就在我追的那条船上?”
章横点点头。
风四娘冷笑道:“难道你以为我就怕了这种暗器?若连这几根钉子都躲不过,我还算什么女妖怪?”
她嘴里虽然一点都不领情,心里却也不禁在暗暗感激。
她实在没有把握能躲过这种暗器。
她也不想被这种暗器打下水里,再活活的淹死。
无论对什么人来说,淹死一次就已够多了,尝过那种滋味的人,绝不会还想再试第二次。
跳河也一样要有勇气的,跳一次河还活着的人,第二次就很难再鼓起勇气来。
所以沈璧君还活着。
她垂着头,坐在那幽暗的角落里,痴痴的看着自己的脚尖,也不知在想什么心事。
刚才的笑容,就好像满天阴霾中的一缕阳光,现在早已消失。
风四娘走过来,扶着她的肩,道:“你为什么不问问我,他在哪里?”
沈璧君头垂得更低。
风四娘又道:“这地方虽不错,你还是不能在这里呆一辈子的,该走的迟早总是要走,你难道忘了这是谁说的话?”
沈璧君抬起头,看见了章横,又垂下头——女人的心里要说的话,总是不愿让男人听见的。
幸好章横还不是不知趣的男人,忽然道:“你们饿不饿?”
风四娘立刻道:“饿得要命。”
章横道:“我去找点东西来给你们吃,随便换身衣服,来回一趟至少也得半个时辰。”
风四娘道:“你慢慢的找,慢慢的换,我们一点也不急。”
章横笑了,摸着脑袋走了出去,还顺手替她们关上了门。
沈璧君这才抬起头,轻轻道:“他……他在哪里?为什么没有跟你在一起?”
风四娘也叹了口气,正想说她心里的话,却听“砰”的一响,刚关上的门又被撞开,一个人从外面飞了进来,“咚”的一声,跌在桌子上,桌子碎裂,这个人又从桌上掉下来,躺在地上,两眼发直,竟是刚出去的章横。
非但还不到半个时辰,连半盏茶的功夫都不到,他居然就已回来了,他回来得倒真快。
一个人刚才还四平八稳的走出去,怎么会忽然间就凌空翻着跟斗飞了回来?
难道他竟是被人扔进来的?
“水豹”章横并不是个麻袋,要把他扔进来并不是件容易事。
风四娘忽然抢前两步,挡在沈璧君面前,其实她的武功并不比沈璧君高,可是她和沈璧君在一起时,总觉得自己是比较坚强的一个,总是要以保护者自居。
章横直勾勾的看着她,脸上带着种无法形容的表情,嘴角突然有鲜血涌出。
血竟不是红的,是黑的,黑也有很多种,有的黑得很美,有的黑得可怕。
风四娘失声道:“你怎么样了?”
章横嘴闭得更紧,牙齿咬得吱吱发响,鲜血却还是不停的涌出来。
就连风四娘都从未见过一个人嘴里流出这么多血,死黑色的血。
沈璧君忽然道:“你能不能张开嘴?”
章横挣扎着,勉强摇了摇头。
风四娘道:“为什么连嘴都张不开?”
章横想说话,却说不出,突然大吼一声,一样东西弹出来,“叮”的落在地上,赫然竟是一枚三棱透骨针。
风四娘的心沉了下去,慢慢的抬起头,就看见门外的黑夜中,果然有条黑黝黝的人影,一张脸都在月光下闪闪发着光。
章横想必是一出去就看见了这个人,刚想叫出来,三棱透骨针已打入他嘴里,打在他舌头上。
风四娘握紧双拳,只觉得嘴里又干又苦,章横的痛苦,竟似也感染到她。
黑衣人忽然道:“你想不想救他的命?”
风四娘只有点点头。
黑衣人道:“好,先割下他的舌头,再迟就来不及了。”
风四娘忍不住机伶伶打了个寒噤,她也知道要救章横的命,只有先割下他的舌头来,免得毒性蔓延。
可是她实在下不了手。
沈璧君忽然咬了咬牙,从章横腰边抽出柄尖刀,一抬手,卸下了他的下颚。
章横惨呼一声,舌头伸出,就在这时,刀光一闪,半截乌黑的舌头随着刀锋落下,落在地上,发出了“笃”的一响,他的舌尖竟已僵硬,他的人已晕过去。
沈璧君慢慢的站起来,慢慢的将手中尖刀抛下,冷汗已流满她苍白美丽的脸。
风四娘吃惊的看着她,道:“你……你竟能下得了手。”
沈璧君道:“我不能不下手,因为我不能看着他死。”
风四娘沉默,她忽然发现她们两个人中真正比较软弱的一个人,也许并不是沈璧君。
有些人的外表虽柔弱,可是到了紧要关头,却往往会做出令人意料不到的事。
黑衣人一直在冷冷的看着她们,冷冷道:“现在你们已可跟我走了。”
风四娘道:“跟你走?你是什么人?”
黑衣人道:“你应该知道我是什么人。”
风四娘道:“你就是天孙?真的天孙?”
黑衣人道:“无相天孙,身外化身,真即是假,假即是真。”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忽然笑道:“你知不知道我是谁?”
黑衣人道:“风四娘。”
风四娘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又看过我的脸,至少也该让我看看你。”
黑衣人道:“你迟早总看得到的。”
风四娘道:“你先让我看看,我才跟你走。”
黑衣人道:“否则呢?”
风四娘道:“你不肯答应我的事,我当然也不肯答应你。”
黑衣人道:“你真的不走?”
风四娘笑道:“你要我走,我就偏偏要坐在这里,看你怎么样?”
她居然真的坐下去,就好像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