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这三个字外,她实在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话可说的。
白老三看了她两眼,又垂下头,显得有些迟疑,却终于还是抬起头来说:“我还要赶回去照顾孩子,我只能送你到这里。”
沈璧君忍不住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白老三平凡丑陋的脸上,忽然露出种很奇怪的表情,冷漠的眼睛里,却仿佛带着种温柔的笑意,道:“我知道这地方你一定来过的,你为什么不自己下来看看?”
沈璧君拢了拢头发,走下去,站在阳光下。
阳光如此温暖,她整个人却似已突然冰冷僵硬。
山林中,阳光下,有一片辉煌雄伟的庄院,看来就像是神话中的宫殿一样。
这地方她当然来过。
这地方本就是她的家——这世上最令人羡慕的一个家。
无垢山庄。
无垢山庄中的无垢侠侣。
连城璧是武林中最受人尊敬的少年侠客,沈璧君是江湖中最美丽的女人。
他们本来已正是一对最令人羡慕的夫妻。
可是现在呢?
她不由自主又想起了以前那一连串辉煌的岁月,在那些日子里,她的生活有时虽然寂寞,却是从容、高贵、受人尊敬的。
连城璧虽然并不是个理想的丈夫,可是他的行为,他对她的体谅和尊敬,也绝没有丝毫可以被人议论的地方。
她也许并不是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但他却从未忘记过她,从未想到要抛弃过她。
何况,他毕竟是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
可是她却抛弃了他,抛弃了所有的一切,只因为一个人……
萧十一郎!
他对她的感情,就像是历史一样,将她的尊严和自私全都燃烧了起来,烧成了灰烬。
为了他,她已抛弃了一切,牺牲了一切。
这是不是真的值得?
美丽而强烈的感情,是不是真的永远都难以持久?
沈璧君的泪已流下。
她又抬起手,轻拢头发,慢慢用衣袖拭去了面上的泪痕:“今天的风好大。”
风并不大,可是她心里却吹起了狂风,使得她的感情,忽然又像海浪般澎湃汹涌。
无论如何,往事都已过去,无论她做的是对是错,也都是她自己心甘情愿的。
她并不后悔,也无怨尤。
生命中最痛苦和最甜蜜的感情,她毕竟都已尝过。
白老三站在她身后,看不见她脸上的表情,正在叹息着,喃喃道:“无垢山庄果然不愧是无垢山庄,我赶了几十年车,走过几千几万里路,却从来也没有到过这么好的地方。”
“这里的确是个好地方。”沈璧君忍住了泪。
——只不过这地方已不再是属于我的了,我已和这里完全没有关系。
——我已不再是这里的女主人,也没有脸再回到这里来。
这些话,她当然不会对白老三说。
她已不能再麻烦别人,更不能再成为别人的包袱。
她知道从今以后,已必需要一个人活下去,绝不能再依靠任何人。
她已下了决心。
泪痕已干了。
沈璧君回过头,脸上甚至已露出了微笑:“谢谢你送我到这里来,谢谢你救了我……”
白老三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奇怪的表情:“我说过,你用不着谢我。”
沈璧君道:“可是你对我的恩情,我总有一天会报答的。”
白老三道:“也用不着,我救你,本就不是为了要你报答的。”
看着他丑陋的脸,沈璧君心里忽然一阵激动,几乎忍不住想要跪下来,跪下来拥抱住他,让他知道心里有多少感激。
可是她不能这么样做,她一直是个淑女,以前是的,以后一定还是。
除了对萧十一郎外,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一点逾越规矩的事。
所以她只能笑笑,柔声道:“回去替我问候你的三个孩子,我相信他们以后都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因为他们有个好榜样。”
白老三看着她,骤然扭转过身,大步走回马车。
他似已不敢再接触她的目光。
他毕竟也是个人,也会有感觉到惭愧内疚的时候。
他跳上马车,提缰挥鞭,忽又大声道:“好好照顾你自己,提防着别人,这年头世上的坏人远比好人多得多……”
马车已远去。
滚滚的车轮,在阳光下扬起了满天灰尘。
沈璧君痴痴的看着灰尘扬起,落下,消失……
她心里忽然涌起种说不出的恐惧,一种连她自己都无法解释的恐惧。
那并不是完全因为寂寞,而是一种比寂寞更深邃强烈的孤独、无助和绝望。
她忽然发现自己这一生中,永远是在倚靠着别人的。
开始时她便靠父母,出嫁后她便靠丈夫,然后她又再倚靠萧十一郎。
这两年来,她虽然没有见过萧十一郎,可是她的心却还是一直在倚靠着他。
她心里的感情,至少还有个寄托。
她至少还有希望。
何况,这两年来,始终还是有人在照顾着她的,一个真正的淑女,本就不该太坚强,太独立,本就天生应该受人照顾的。
但现在她却已忽然变得完全无依无靠,就连她的感情,都已完全没有寄托。
——萧十一郎已死了。
——连城璧也已死了。
在她心里,这些人都已死了,因为她自己的心也已死了。
一个心已死了的人要怎样才能在这冷酷的人世间活下去?
她不知道,完全不知道。
她已完全孤独、无助、绝望。
没有人能了解她此刻的心情,甚至没有人能想像。
阳光如此辉煌,生命如此灿烂,但她却已开始想到死。
只不过,要死也不能死在这里,让连城璧出来收她的尸。
——他现在是不是还坐在这无垢山庄中,那间他最喜欢的书房里,一个人在沉思?
——他会在想什么?会不会想到他那个不贞的妻子?
——他现在是不是也已有了别的女人?就像萧十一郎一样,有了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男人总是不甘寂寞的,男人绝不会为了任何一个女人,誓守终生。
沈璧君禁止自己再想下去。
连城璧的事,她本就已无权过问,他纵然有了几千几百个女人,也是应该的。
奇怪的是,这两年来,她竟然始终没有听见过他的消息。
名声和地位,本是他这一生中看得最重的事,甚至看得比妻子还重。
这两年来,江湖中为什么也忽然听不见他的消息了?难道他也会消沉下去?
沈璧君不愿再想,却不能不想。
——谁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感和思想,这本就是人类最大的悲哀之一。
她一定要赶快离开这里,这地方的一草一木,都会带给她太多回忆。
可是就在她想走的时候,她已看见两个青衣人,从那扇古老而宽阔的大门里走了出来。
她只有闪身到树后,她不愿让这里任何人知道她又回来了。
这里每个人都认得她,也许每个人都在奇怪,他们的女主人为什么一去就没有了消息?
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个人已嘻嘻哈哈,又说又笑的走入了这片树林。
看他们的装束打扮,本该是无垢山庄里的家丁,只不过连庄主手下的家丁,绝没有一个敢在庄门前如此放肆。
他们的脸,也是完全陌生的。
这两年来的变化实在太大,每个人都似已变了,每件事也都已变了。
连城璧呢?
沈璧君本来认为他就像是山庄后那块古老的岩石一样,是永远也不会变的。
笑声更近,两个人勾肩搭背走过来,一个人黝黑的脸,年纪已不小,另一人却是个又白又嫩,长得像大姑娘般的小伙子。
他们也看见了沈璧君,因为她已不再躲避他们。
他们呆呆的看着她,眼珠子都像是已凸了出来,无论谁忽然看见沈璧君这样的美人,都难免会有这种表情的,但无垢山庄中的家丁,却应该是例外。
无垢山庄中本不该有这种放肆无理的人。
那年纪较大的黑脸汉子,忽然咧嘴一笑,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是不是来找人的?是不是想来找我们?”
沈璧君勉强抑制着自己的愤怒,以前她绝不会允许这种人留在无垢山庄的,可是现在她已无权再过问这里的事。
她垂下头,想走开。
他们却还不肯放过她道:“我叫老黑,他叫小白,我们正想打酒去,你既然已来了,为什么不留下来陪我们喝两杯?”
沈璧君沉下了脸,冷冷道:“你们的连庄主难道从来也没有告诉过你们这里的规矩?”
老黑道:“什么连庄主,什么规矩?”
小白笑道:“她说的想必是以前那个连庄主,连城璧。”
“以前的那个庄主?”沈璧君的心也在往下沉道:“难道他现在已不是这里的庄主?”
老黑道:“他早就不是了。”
小白道:“一年多以前,他就已将这地方卖给了别人。”
沈璧君的心似已沉到了脚底。
无垢山庄本是连家的祖业,就和连家的姓氏一样,本是连城璧一生中最珍惜,最自豪的。
为了保持连家悠久而光荣的历史,他已尽了他每一分力量。
他怎么会将家传的祖业卖给别人?
沈璧君握紧了双手:“绝不会的,他绝不会做这种事。”
老黑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位连公子本不是个卖房子卖地的败家子,可是每个人都会变的。”
小白道:“听说他是为了个女人变的,变成了个酒鬼,外加赌鬼,几乎连裤子都输了,还欠下一屁股债,所以才不得不把这地方卖给别人。”
沈璧君的心已碎了,整个人都已崩溃,几乎已无法再支持下去。
她从未想到过自己会真的毁了连城璧。
她毁了别人,也毁了自己。
老黑笑了笑道:“现在我们的庄主姓萧,这位萧庄主才真是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姓萧,现在的庄主姓萧?”
沈璧君突然大声问:“他叫什么名字!”
老黑挺起了胸,傲然道:“萧十一郎,就是那个最有钱,最……”
沈璧君并没有听见他下面说的是什么,她忽然觉得眼前一片黑暗。
她的人已倒下。
这庄院也很大,很宏伟。
风四娘看着屋角的飞檐,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像这样的房子,你还有多少?”
萧十一郎淡淡道:“并不太多了,只不过比这地方更大的,却还有不少。”
风四娘咬着嘴唇,道:“我若是冰冰,我一定会找个最大的地方躲起来。”
萧十一郎道:“很可能。”
风四娘道:“你最大的一栋房子在哪里?”
萧十一郎道:“就在附近。”
风四娘眼珠子转了转,拭探着道:“无垢山庄好像也在附近?”
萧十一郎目中又露出痛苦之色,缓缓道:“无垢山庄现在也已是我的。”
花厅里的布置,还是跟以前一样,几上的那个花瓶,还是开封张二爷送给他的贺礼。
门外的梧桐,屋角的斜柳,也还是和以前一样,安然无恙。
可是人呢?
沈璧君的泪又流满面颊。
她实在不愿再回到这里来,怎奈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又回到这地方。
斜阳正照在屋角一张很宽大的红木椅子上。
那本是连城璧在接待宾客时,最喜欢坐的一张椅子,现在这张椅子看来还是很新。
椅子永远不会老的,因为椅子没有情感,不会相思。
可是椅子上的人呢?
人已毁了,是她毁了的。
这个家也是她毁了的,为了萧十一郎,她几乎已毁了一切。
萧十一郎却没有毁。
“这位萧庄主,才是真了不起的人,就算一万个女人,也休想毁了他。”
这本是她的家,她和连城璧的家,但现在却已变成了萧十一郎的。
这是多么残酷,多么痛苦的讽刺?
沈璧君也不愿相信这种事真的会发生,但现在却已偏偏不能不信。
虽未黄昏,已近黄昏。
风吹着院子里的梧桐,梧桐似也在叹息。
萧十一郎为什么要将这地方买下来?是为了要向他们示威?
她不愿再想起萧十一郎这个人。
她只想冲出去,赶快离开这里,越快越好。
这地方现在已是萧十一郎的,她就已连片刻都呆不下去。
就在这时,后面的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骚动,有人在呼喝:“有贼!……快来捉贼。”
萧十一郎才是个真正的贼,他不但偷去了她所有的一切,还偷去了她的心。
现在若有贼来偷他,本就是天经地义的事。
沈璧君咬着牙,只希望这个贼能将他所有的一切,也偷得干干净净,因为这些东西本就不是他的。
她决心要将这个贼赶出去。
她站起来,从后面的小门转出后院——这地方的地势,她当然比谁都熟悉。
后院里已有十几条青衣大汉,有的拿刀,有的持棍,将一个人团团围住。
一个衣衫褴褛,须发蓬乱,长满了一脸胡碴子,看来年纪已不小的人。
老黑手里举着柄锐刀,正在厉声大喝:“快放下你偷的东西来,否则先打断你这双狗腿。”
这人用一双手紧紧抱着样东西,却死也不肯放松,只是喃喃的在分辩:“我不是贼……我拿走的这样东西,本来就是我的。”
声音沙哑而干涩,但听来却仿佛很熟。
沈璧君的整个人突又冰冷僵硬。
她忽然发现这个衣衫褴褛,被人喊为“贼”的赫然竟是连城璧。
这真的是连城璧?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天下武林中,最有前途,最受人尊敬的少年英雄。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个最注意仪表,最讲究衣着的人。
他的风度仪表,永远是无懈可击的,他的衣服,永远找不出一点污垢,一点皱纹,他的脸也永远是神采奕奕,容光焕发的。
他怎么会变成了现在这么样的一个人?
就在两年前,他还是武林中家世最显赫的贵公子,还是这里的主人。
现在他却变成了一个贼。
一个人的改变,怎么会如此巨大?如此可怕?
沈璧君死也不相信——既不愿相信,也不能,更不敢相信。
可是她现在偏偏已非相信不可。
这个人的确就是连城璧。
她还听得出他的声音,还认得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虽已变得像是只负了伤的野兽,充满了悲伤、痛苦和绝望。
但一个人眼睛的形状和轮廓,却是永远也不会改变的。
她本已发誓,绝不让连城璧再见到她,因为她也不愿再见到他,不忍再见到他。
可是在这一瞬,她已忘了一切。
她忽然用尽了所有的力量冲进去,冲入了人丛,冲到连城璧面前。
连城璧抬起头,看见了她。
他的整个人也突然变得冰冷僵硬:“是你……真的是你……”
沈璧君看着他,泪又流下。
连城璧突然转过身,想逃出去。
可是他的动作已远不及当年的灵活,竟已冲不出包围着他的人群。
何况,沈璧君也已拉住了他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拉住了他的手。
连城璧的整个人又软了下来。
她从未这么样用力拉过他的手。
他从未想到她还会这么样拉住他的手。
他看着她,泪也已流下。
这种情感,当然是老黑永远也想不到,永远也无法了解的。
他居然又挥刀扑过来道:“先废了这小贼一条腿再说,看他下次还敢不敢再来?”
刀光一闪,果然砍向连城璧的腿。
连城璧本已不愿反抗,不能反抗,就像是只本已负伤的野兽,又跌入了猎人的陷阱。
但是沈璧君的这只手,却忽然为他带来了力量和勇气。
他的手一挥,已打落了老黑手里的刀,再一挥,老黑就被打得仰面跌倒。
每个人全都怔住。
谁也想不到这个本已不堪一击的人,是哪里来的力气?
连城璧却连看也不看他们一眼,只是痴痴的,凝视着沈璧君,说:“我……我本来是永远也不会再回来的。”
沈璧君点点头:“我知道。”
连城璧道:“可是……可是有样东西,我还是抛不下。”
他手里紧紧抱着的,死也不肯放手的,是一卷画,只不过是一卷很普通的画。
这幅画为什么会对他如此重要?
沈璧君知道,只有她知道。
因为这幅画,本是她亲手画的……是她对着镜子画的一幅小像。
这画得并不好,但她画的却是她自己。
连城璧已抛弃了一切,甚至连他祖传的产业,连他显赫的家世和名声都已抛弃了。
但他却抛不下这幅画。
这又是为了什么?
沈璧君垂下头,泪珠已打湿了衣裳。
青衣大汉们,吃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