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不住地点头哈腰。
林雅雯心里明白了。看来,有人还是怕了。
曾庆安这天情绪极为败坏,他跟林雅雯打了几次照面,都阴着脸没说话,仿佛,逼他重新做出决定的,是她林雅雯。
一场风波就这样平息了。林雅雯后来才知道,洪光大原想把事情闹大,一天一夜他的医药费就花了一万多。谁知一个电话,就让他从医院乖乖回到了流管处,当天,开发公司拿出五十万,做为职工临时救济金,交到了陈根发手里。
工作组的工作这才恢复正常。洪光大的态度出奇的好,拖着伤腿,殷勤而又周到的为工作组服务,脸上再也没了前几天那种不可一世的霸气。见了林雅雯,竟也客客气气,亲热地唤她雅雯书记。林雅雯的心,忽然就变得沉重,不只是为郑奉时鸣不平,工作小组态度的变化,还有省上突然采取的安抚措施,都让她觉得,流管处改革的背后,真的藏匿着不可告人的东西,是什么呢?她陷入了苦想。
就在第二天,郑奉时悄然离开流管处,跟谁也没打招呼,神神秘秘又消失了。林雅雯收到一条短信,竟也是一首词:
绿袖难遮孤苦泪
画锄捧葬落缤纷
不知本是灵芝草
却借诗文伴此身
散曲多留愁异客
落花谢尽断肠人
千秋吟唱悲凉事
自古浓情最怕真
细一品,原是越剧葬花词,郑奉时发给她这首词,究竟何意?
站在黄昏的沙野里,林雅雯感慨万千。脚底下的这片土地,经历过多少沧桑,多少巨变,每次巨变的后面,难道都有着血和泪相伴的故事?想着想着,她黯然回神,自己怎么也变得酸起来了?这天晚上,孙涛书记将她跟祁茂林叫到身边,心事重重地说:〃省上有个新想法,我吃不准,你们帮我出出主意。〃
〃又是啥想法?〃林雅雯情急地问。孙涛书记淡淡一笑:〃雅雯你比我还急,往后这脾气得改改。〃提醒完林雅雯,孙涛书记道:〃省林业厅想把流域内的林地全收回,体改委也是这意见,林地集中管理,集中改造,统一开发。〃
〃这不行,这样会出大问题。〃林雅雯的声音更急了。孙涛书记没在意她,目光投向祁茂林。祁茂林想了一会,问:〃八道沙也要收回?〃
〃八道沙他们没说,林业厅的意思是将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的林地先收回,我算了算,三个湖,属于县上和农民的自有林不是太多,一大半,是流管处的。还有十路滩林场,林业厅也想从市上收回去,当然,他们可能要给一点补偿。〃
祁茂林听了,低住头,半天不说话。孙涛书记也不急,这事急不得。林业厅楚厅长把这意见提出来时,他也没急着回答。原想召集市县有关部门的同志议一下,再给林业厅答复,谁知下午在十路滩林场视察时,冯桥副书记突然说:〃东一片西一片,不成气候,管理难度也大,应该想个法子,把它们集中起来,统一管理,统一规划。这样,流域的绿化才能落到实处。〃冯桥副书记这番话,等于是向他暗示,林业厅的想法可行。孙涛书记这才把他们召来,想提前碰个头。
〃集中管理当然是好,林业厅收回去,理由也充分,就怕……〃祁茂林似乎想到了什么,却又没说出来。孙涛书记轻叹一声:〃这件事怕是很快就要定,你们两个先有个思想准备,不要到时候措手不及。〃
〃我不同意!〃林雅雯硬邦邦地道。
孙涛书记收起脸上的浅笑,正色道:〃雅雯同志,有意见可以保留,但事关大局的事,一定要讲原则。〃
〃孙书记,我……〃林雅雯想解释什么,孙涛书记摆了下手,〃你这两天表现可不是太好,作为县长,你应该清楚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自由化、情绪化是会害掉你的,你尽管不是工作小组的成员,但你是县长,要积极配合他们。〃孙涛书记批评了几句,又觉自己言重了,换了口气道:〃当然,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你的态度我却不赞同,你应该虚心一点,多向茂林同志学习。〃
从孙涛书记那儿出来,天已很黑,祁茂林跟林雅雯都不说话,两人心里都揣着一个疑问,为什么林业厅突然要收回林地,难道真如人们传言的那样,冯桥想把注意力从水利厅这边引开,或者……
快到住处时,祁茂林说:〃这事你啥意见也别发表,到时红的黑的,都由我来说,不能把两个人都栽进去。〃说完,祁茂林进了自己房间。林雅雯在院里站了一会,反复地揣摩祁茂林今天的话,直到院里起了风,沙尘打进她的眼,这才走进流管处临时指派给她的单身宿舍。
第二天,林业厅楚厅长主持召开听证会,参加的人员不是很多,除工作小组成员外,又扩了几位。林雅雯被通知参加,孙涛书记也出席了会议。市林业局局长、水利局局长、十路滩林场场长等也出现在会场上。孙涛书记这天啥意见也没发表,楚厅长征求他的意见,他还是原来那句话,这事急不得,想法归想法,要落实起来,还得有个过程。讨论了一上午,也没形成决议,但会议却向人们传递出一个信息,下一步,林业厅要唱主角了。
冯桥副书记此行,算是相对圆满,虽然中间发生了不愉快的事,但丝毫没影响他的心情。他对流管处改革充满信心,而且要求市县两级的干部也必须充满信心,临走这天,他提出顺道去八道沙看看。孙涛书记点头道:〃也好,八老汉这些年的劳动没白付出,那儿绿树成阴,成了沙漠里一大景。〃冯桥深有同感地说:〃啥时候,我们脚下这片土地,都变得绿树成阴,你我就算是对得起这片土地了。〃
谈笑风生中,车队进入八道沙,绿色扑面而来,空气刷一下变得凉爽。孙涛书记指着蜿蜒起伏苍苍茫茫的八道沙梁说:〃这八道沙梁,留下的传说太多了,哪天有机会,请八老汉好好给大家讲一讲。〃
〃这个建议好,应该让八老汉走出沙漠,走出河西,他们是这个时代的旗帜,是新一代愚公。〃冯桥副书记也是兴致勃勃,他今天的心情格外好。
领导们相继走下车辆,往前走。远处的沙,近处的绿,村庄,农舍,麦田,隐隐约约的羊群,和风中,骄阳下,大漠呈现出从未有过的祥和。林雅雯走在最前面,车队还未出发前,她就将电话打给王树林,要他先行一步,抓紧跟陈家声他们通个气。因为冯桥书记的行程中,并没安排来八道沙,她怕八老汉准备不足,别闹出啥笑话。
过了二道子梁,还不见王树林,林雅雯就有些奇怪,按说王树林早该返回来了,他不至于笨到不迎接省委书记吧?正张望着,祁茂林从后面追上来,悄声问:〃树林呢,怎么看不见一个人影?〃
〃我也纳闷哩,按说不应该这么静啊。〃
〃邪乎了,八老汉不会听着什么吧?〃祁茂林边说,边快步往前走。不大工夫,他越过二道子梁,站在了长满红柳的三道子梁前。奇怪,四周还是静静的,瞅不见人影。要说,这沙窝里进了人,八老汉是能感觉出的,平日祁茂林来,翻不过二道子梁,就有人打树阴深处奔出来,今天这么多车,这么多人,这么大声势,就算王树林他们不提前赶来,八老汉也该迎来了。
祁茂林和林雅雯都错估了形势,他们非但没看见八老汉,就连王树林,也不知去向。两个人只好硬着头皮,引领着冯桥一行,往八道梁深处走。一开始冯桥兴致很高,每到一座沙梁下,都要激情澎湃说上半天,在四道子梁下,他还谈起了当年带领流管处职工,苦战三个月,压沙造田的感人场景。慢慢地,冯桥的脸色就不好看了,目光来回扫在孙涛书记和祁茂林脸上,意思像在问:〃你们说的八老汉呢,怎么这儿连只鸟都不见?〃
孙涛书记早已不安,过了二道子梁还没看见陈家声等人,孙涛书记心里就疑惑了,后来见林雅雯跟祁茂林嘀嘀咕咕,发了急地往前奔,那份不安就越发重。到了四道梁子,等冯桥把压沙平田的场面讲完,孙涛书记征求道:〃往回走吧,八道梁景色都差不多,再往里走,我怕起风。〃冯桥没理他,他对孙涛书记,也明显流露出一种情绪。孙涛书记的步子慢下来,有意跟冯桥拉开一段距离。沙漠腹地偏又没信号,想给前面的林雅雯和祁茂林打个电话都不能。正尴尬着,冯桥已掉转步子,在曾庆安和楚厅长他们的簇拥下,朝红柳丛走来。
冯桥一行是在二道子梁被八老汉挡住的,八老汉从哪儿奔出来,谁也没看见,一行人走着走着,前面的路突然就没有了,严严实实的,堵了八个人。
一看八老汉的脸色,祁茂林慌了,从人群中跃出,几步窜到陈家声面前:〃你们哪去了,没看见省委冯书记来了么?〃
陈家声没吭声,也没像以前那样称呼他祁书记,目光越过他,径直探向冯桥。
八老汉是认得冯桥的,这沙窝里老一点的人,都认得冯桥。当年,冯桥在这一带,的确算条汉子。
〃快把路让开,傻站在路上做什么?〃见陈家声没动静,祁茂林低声喝道。
陈家声冷冷地哼了一声,腰板子挺得更直了。
这当儿,冯桥已走到陈家声面前,热情地伸出手,笑着跟陈家声打招呼。
陈家声居然视而不见,沉着一张冷脸,恶恶地瞪住冯桥。
〃老陈!〃祁茂林急得泪都流出来了。冯桥收回伸出去的手,顺势捋了捋头发,笑道:〃看来你们是不欢迎我?〃林雅雯也从后面窜过来,使劲冲陈家声瞪眼睛。
陈家声像只犯了倔的羊,脖子里的青筋暴出来,目光如同坚硬的羊角,戳向冯桥。冯桥的脸慢慢阴下去,他已意识到,面前这八个老汉,是跟他找茬的。
〃说吧,有啥事?〃他淡然问道。
〃啥事?林子的事!〃陈家声终于开了口。
〃林子怎么了?〃
〃怎么了?让贼偷了,让盗抢了。〃陈家声恨恨道。
〃那得找公安。〃冯桥说着,目光转向祁茂林,〃老祁,报案了没?〃
祁茂林的脸臊红得不知往哪放:〃冯书记,这……〃
陈家声的话,冯桥不可能听不明白,他是故作糊涂。
〃好了,有什么事,你们跟县委祁书记反映,冯书记时间紧,不能再耽搁了。〃孙涛书记赔着笑脸,想把气氛缓和下来。哪知陈家声一点也不给他面子:〃想走?今天不把话说清楚,谁也甭想走!〃
气氛唰的吃紧,在场的人全都面面相觑,想不到一向敦厚老实的八老汉今天会有如此骇人之举。
〃什么话,请讲。〃冯桥倒是心平气和,见陈家声黑了脸,他的态度反倒变得更加和蔼。
〃你跟我说,南北湖的树,谁栽的?还有青土湖,谁栽的?〃
〃是啊,说清楚,谁栽的?〃其他老汉也凑上来,围住冯桥,七嘴八舌吵嚷起来。林雅雯想制止,已来不及了。她心里连连后悔,方方面面啥都想到了,啥也提防到了,就是没想到,八老汉会凑这热闹。她沮丧地退出人群,心想,闹吧,反正这方面不闹,那方面就要闹,与其遮着掩着,不如就把矛盾闹出来。
八老汉果然是因林业厅收回林地这件事跑来跟冯桥理论的,他们准备充分,话匣子一打开,就再也没了控制,八张嘴对着冯桥一张嘴,激烈的争论了半小时。冯桥一开始还显得蛮有信心,说话不愠不火,讲究分寸,后来,后来……他终于说了句不该说的话:〃无理取闹!林地是国家的,不是你们哪个人的,国家要收回,哪个敢拦?〃
〃国家?你拿国家吓唬我们?〃陈家声往前逼了一步,怒瞪住冯桥。另外几个老汉更野,一听冯桥打起了官腔,立马就撒了野,说出的话,完全没了边际。
八老汉拿出一本册子,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南北二湖还有青土湖林地的来龙去脉。这册子林雅雯见过,是沙湾人跟沙漠作斗争的历史记录,上面记载着民国到解放到土改一直到现在沙湾人守护林地的光荣史。册子是七十二家的传家宝,七十二的太爷曾是沙湾村的秀才,民国初期,就受聘看护这儿的林子。七十二的父亲在人民公社时期,曾是公社的护林员。后来因为成立流管处,要把所有林地收归到流管处,跟县上来的工作组闹意见,挨了批评,想不通,喝药自杀了。
八老汉说得没错,这沙窝里的树,都是沙乡人一棵棵栽起来的。流管处成立后,虽是大规模搞过几次种草种树,但总体来讲,毁的比种的多。建厂要毁树,修建流管处要毁树,开发农场更要毁树,就连后期给职工搞福利,也要卖树。
〃树是我们的命根子,你们三天收回两天下放,折腾得还不够啊?你掰着手指头算算,光你在流管处那些年,毁了多少树?〃陈家声的话,已在声讨冯桥了。当年冯桥在流管处工作,为这几片林子的归属权,没少跟村民们发生矛盾。陈家声老话重提,冯桥哪还能受得了?
何况,八老汉又重新提起了〃121〃,提起了南湖血斗,这些,对冯桥来说,可都是伤疤啊。
〃口口声声让我们做出牺牲,我们牺牲得还少?为这个流管处,我们让了多少步,地让了,树让了,井让了,我们的死活呢,谁管?〃
冯桥的声音弱下去,在八老汉连珠炮一样的质问面前,他终于缄默了。曾庆安刚插了句话,就被陈家声一句顶了回去:〃没你说话的份,你心里打什么算盘,当我们不知?〃
其他人见状,全都闭起了嘴巴,到了这份上,孙涛书记也不好说什么了。这些日子,为了调研组顺利把工作开展下去,孙涛书记做出的让步,已经够多。他婉言地提醒过冯桥,林地归属权,在沙乡是个敏感话题,能不碰,尽量不碰。冯桥胸有成竹地说:〃林地有森林法管着,只要依法办事,就不会有问题。〃这阵儿,他的法不灵了,八老汉提出一个过激的要求,要把沙乡人的林地要回来,一棵树也不让上面拿走!
〃我们栽的树,得留给我们的子孙!〃
八老汉这边的纷争还没平息,一道梁子那边又出事了。胡二魁和七十二带着沙湾村的人,虎视眈眈候在那里,就等冯桥一行从二道梁子翻过来。
消息是司机们送来的,沙湾村的男女老少,蜂拥而来,拿着绳索,将十几辆小车拴在了一起。
场面再次陷入混乱。
到了这时,林雅雯才知道,王树林为啥不见人影?他压根就没到八道沙来。接完林雅雯电话,正要出门时,乡秘书就跑来说,沙湾人要行动了,他们想把所有的车辆扣下。
第七章 沉重的空气
1
那一场在沙湾人看来酣畅淋漓痛快得不得了的集体围攻,给省委副书记冯桥留下了抹不去的阴影。想想,沙漠之行,是冯桥担任副书记后第一次深入基层,原想借这次调研,将压在心上的一些事儿处理掉,不让它们再成为负担,谁知……
沙湾人也付出了代价。村支书胡二魁被乡党委撤职,村小组长七十二也丢了官,尽管是个小组长,但也管着上百号人哩。平息和制止这起集体围攻省领导事件的,竟是一向在群众中不大有威信的乡党委书记王树林。王树林那一天是真火了,没能将村民们阻止在村子里,他已觉很失职,等村民们唾沫横飞,冲省委冯副书记嚷个不停时,他便知道,该是他果断出手的时候了。他毫不犹豫地叫来了派出所的警察,指着胡二魁的鼻子说:〃先把他带走,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