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道,寻找出口释放。
姐姐,你泉下有知。雨茜对着镜子轻轻地说。
她转头看着浴盆中的林生,突然恶心起来,开始呕吐,她拧开水龙头,将脸埋在水池里,拼命冷却,然后顺着冰冷的墙壁滑坐在地下,把脸埋在两腿间,低声抽泣。
天色未明前,雨茜重新换上姐姐买给她的雪纺裙子,化上淡淡的妆,纤细的手指颤抖地点上一根烟,缓缓穿过昏暗的走道,没有人注意她。宾馆的最高层天台,月色凄迷冷清,仿佛花朵的凋落,没有绚烂,没有伤心。风吹得雨茜摇摇欲坠,满头长发悬在风中散乱地飞舞,月光下她的眼睛明亮而温润。
她想着自己还是小女孩的时候,总以为爱情,就是童话中海的女儿,用刺痛的舞步和沉默的期盼,所换来的,无望的海上泡沫。她始终不相信,海的女儿会升入天堂,因为她坚信,对美丽的人鱼公主来说,即使是失去〃灵魂〃地留在那个让她相遇了所爱的人、并为此献出一切的大海中,也比来到陌生的天堂好。
她怀念那一年入学的夏天,阳光灿烂的日子,喧嚣的街道,织流的人群,姐姐拉着她快乐的奔跑……
她记得自己常在学校后面的小山坡上,手捧一本书,一条牛仔裤,一件白色T…shirt,像个误落凡间的天使。
她还记得刚来这个城市的那个晚上,她和姐姐在廉价的小旅馆里过了一夜,她们趴在窗上看着窗外的霓虹。炫目,多变,让人迷惑。
曾经以为这里是她们美好生活的开始,却最终明白,原来,真的没有什么东西,完美的值得用生命去坚持。
漆黑的夜色中看见下面的灿烂霓虹和涌动的人群,她抬起脚,轻轻的一跃,轻盈的仿佛芭蕾。淡青色的雪纺裙在夜色中,如绽放的花蕾一样轻轻绽开。
下坠的时间好长好长,所有的曾经在眼前晃过,周围斑驳闪烁的灯光与呼啸刺耳的声音肆无忌惮的在时光里穿行,雨茜闭上眼,仿佛还怀着期待回到山村的渴望,还有火炉边取暖的真实灼热的感觉。迎着姐姐和母亲的笑脸,在黑暗扑过来之前闭上了眼睛……
姐姐,等着我。
2002年。颜西用几组破碎的词语来形容,21岁,丢失,落魄,隐忍,坚持,等待,微笑。
是波浪的曲线,又或者是一个圆的轮回。结局是注定的,如果有结局的话。
像颜西想像中自己拍摄的一部电影,片段如雪花散乱,消失。音乐是蔓延的水滴。最后屏幕上有漫长的沉静,打出来颜西自己的脸,微笑的样子。然后定格,THE END。
站在尾声里,颜西总是微笑的样子。不论是什么结局,她总是乖乖的站在那里,嘴唇轻轻地挑起来。送一个人走,或者自己转身走。没有一句话说,笑容是一段长久的胎记,打在颜西沉静的脸上。
这让她和所有同龄的女孩不同。
很多人因为这个爱上她,然后再为此,决绝离开。
连环在愤怒的时候会用手使劲去掰颜西的嘴,一边绝望的嘶喉,你和我说话啊,你为什么不说话。渐渐成为啜泣,颜西,颜西。如一只竖起羽毛的兽,最后无助的蜷缩呜咽。
颜西只是站在一旁,看,然后轻轻地笑。
许多时候,那样厌倦,已经一句话都不想说。
颜西在2002年的夏天遇见连环。她坐在他对面笑,点一根烟,眼睛漆黑,是一湖静止的水。
沉静并且温顺。
吃饭聊天。连环说,我们去看片子。
颜西就微笑着一路跟过去。
学校附近多的是这样的地点。店铺的老板心知肚明开出收据,对连环暧昧的露出牙齿,指了指楼上的房间。
将碟片塞入机器,然后电视里出现晃动的画面,声音嘈杂。有些人哭有些人笑,有一些人丧失了表情。生活是这样循环而空洞的事情。
连环试探的揽过颜西的肩,然后拨开刘海,亲吻她的脸。
一切是可以这样简单。小小房间里面有充足的沙发和大床,许多人都到这里来做一样的事情。颜西轻轻地别开眼。
连环的汗水滴在颜西的胸口,他在长长的颤抖之后抱紧颜西,喑哑地说,颜西,我爱你。
颜西的嘴唇挑起来。
那是他们的第一次见面。
约会理所当然。连环站在楼底下,看着颜西慢慢踱下台阶。她的刘海遮住半边脸,穿米白的线衫,卡其色裤子,干干净净的球鞋。看起来是这样纯白的一张纸。但是颜西的血迹留在那张肮脏的床单上,那是连环最震撼的记忆。但是颜西,从此,只字不提。
他们坐在午后校园的台阶上抽烟,阳光细碎洒在颜西的头发上,她的嘴唇像花朵一样丰盈,但是弧度倔强。没有很多人,连环就一路辗转亲过颜西裸露的脖子,留下鲜红的印记。
然后同居。
一起住在一间三楼的房子里,窗户外面对着一所中学,能够看到教室里面那些孩子愁眉苦脸的样子。但是紫红的窗帘一拉起来,所有的时间和世界都消失。
做爱。不停。两个放纵的人,找到激烈的缺口,所以无声无息,无休无止。
会有一些间断的时候,颜西穿着连环的衬衣,光着腿坐在床上,打开电脑开始写字。屋子里面散布着零食,面包酸奶,连环蹲在床边仔细地剥橙子,然后送进颜西的嘴里。
一直这样下去,直到腐烂。
颜西难得再回校园。本来就不是那些背着书包在食堂教室图书馆之间辗转的孩子,现在是彻彻底底消失了痕迹。
暖暖气急败坏的给颜西打电话,她说颜西,你为什么不来开会。颜西,你知道你自己错过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了。颜西站在办公室里面看着辅导员严肃的脸,既然你自己不珍惜,我们也不会继续给你这个机会。颜西,你太让人失望了。
颜西轻轻地呼出一口气。不知不觉,秋天已经过去。午后的风刮在脸上,微微的疼。冬天终于来临。
那些名单上颜西的名字一个一个被划去。党员,优干,三好。
暖暖的眼泪掉下来,颜西,你到底想把自己放逐到什么程度。我要去告诉斯言,你已经变成了什么样子。
连环站在门外等颜西。暖暖的手指点过去,他有哪点配的上你。颜西,你是发了什么神经要和这样一个男人在一起。他有哪里比的上斯言,他吃你的住你的,颜西,我求求你醒过来。斯言不会愿意看见你这个样子。
颜西的笑容终于中断,暖暖,不要和我提斯言。
宋彦从很远的地方过来看颜西。
颜西,你过的好不好。你过的好不好。他在电话里面一遍一遍的问。
他轻轻地上来拥抱颜西。记得我对你说,永远都有我在这里。颜西,我可以给你一个家,并且照顾你。
颜西就笑,宋彦,你穿检察官的制服很好看。
他们一起坐在马路边。开始似乎也是这个样子,宋彦走过来同斯言打招呼,然后看见他身边的颜西。颜西仰起头来看他,声音甜美,月光下是这样无邪的容颜:你好,我是颜西。
三个人,一起抽烟聊天吃饭唱歌。那一年的毕业,宋彦揪着斯言的领口说,如果你对颜西不好,我不会放过你。
都已经喝多。斯言与宋彦紧紧拥抱,我会照顾她一辈子。
一辈子是多么华丽而虚无的时间。还不到一年,斯言已经不见。
颜西瑟缩着身躯,坐在宋彦身边:宋彦,我喝多酒就会掉眼泪。她的笑容依然,但是眼泪大滴大滴地掉下来。
远处的天空有烟花炸开。颜西屏住呼吸来看,声音破碎,今天是我同斯言认识第一百天。
颜西摇摇晃晃同宋彦挥手,宋彦,你要快乐。我没事情,你不用送我。
呕吐。榨干胸腔每一丝空气,滑在地板上喘不过气来。抬起头来,是连环阴沉的脸。
他揪着她的头发把她甩到床上去,你可以干脆死在外面,不用回来。
颜西安静地在床上翻一个身。然后闭上眼睛。
连环的手掐住颜西的脖子,手指用力掰她的嘴,你给我说话。你为什么总是和我无话可说。
他激烈地撕扯颜西的衣服。把她的双腿分开来。
颜西的身体冰冷并且安静,她睁开眼看着他,没有任何表情。
他终于在她身上崩溃,眼泪铺天盖地的下来。
他们已经一直这样。指责埋怨怀疑敏感,他狠狠地甩给她一个巴掌,颜西,你说你爱我。你说你要和我结婚,你为什么不说,你为什么不说。他激动的时候全身颤抖,喉咙里发出嘶嘶的声音,眼眶赤红。
颜西去送宋彦。穿高领的衣服,面孔苍白浮肿。只是笑,睡多了就这样。宋彦,你不用替我担心,要好好工作啊。等着我去投奔你。
然后连环从街角冲出来。
他一把捉住颜西的手腕,把她往络绎的车辆中间推,谁允许你来见这个男人。然后他回头朝宋彦吼,你给我滚。
宋彦跑过来,捉住颜西的另外一只手,颜西,到底发生什么,他是谁。
连环一拳打上宋彦的脸。
终于有行人停下围观。颜西踉跄跌坐在地。
颜西的声音终于颤抖碎裂,求求你们,帮我报警。
颜西在暖暖的怀里如婴儿蜷缩。
暖暖的手一遍遍抚摩她的头发,乖颜西,回到宿舍就好了。不要害怕。
颜西的手腕和脖子上遍布青紫。她的衣服上有一片已经被血染红。
是歇斯底里的连环,他甩开宋彦,扑上来揪住颜西,颜西,你知道我有多爱你吗。
锋利的刀刃狠狠地朝手上划上去。颜西的瞳孔一片血红。
向阳在除夕的夜晚同颜西打电话。
说了许多,又似乎什么都没有说。
颜西把听筒夹在颈侧,两只手腾出来在键盘上劈啪的打字。
最后,颜西记得向阳说,颜西,你是我这个夜晚惟一可以联络到的在国内的人,新年快乐。
然后颜西笑出来,她想这是一个多么孤单的孩子。
颜西也是孤单的小孩子。一个人缩在被子里面,听烂熟的歌曲,看无聊的电视。客厅里有激战正酣的赌局。一些笑闹像敲碎的玻璃瓶,短促并且尖锐。
南方的冬天这样寒冷。颜西深深地往被子中间蜷过去,想像自己是漆黑海里一尾遭遇寒流的鱼。
她也想对着一个人说,新年快乐。但是,没有那个人。
妈妈轻轻推门进来,替颜西掖好被角,然后关灯。她立在颜西的床边,沉默,然后终于开口,颜西,答应我,为了妈妈,不要和爸爸生气。
颜西在三天之后回到北京。
向阳说,颜西,坏女孩,为什么不在家里多呆一段时间。
颜西呵呵笑,颜西原本想说,其实哪里都已经不是家园。但是最终沉默。
颜西一个人住的房间。在大楼的六层。狭窄横亘的楼梯,灯光昏黄。门板是古朴的颜色。暖气很充足。颜西给自己买了深蓝的床单和被罩,像躺在一个大海的梦里面。
抽烟,睡眠。昏眩。循环反复。颜西穿单薄的白棉衫,站在镜子面前,看自己突出的锁骨。
手指抚摩上去。没有回忆可供取暖,斯言的手指和温度都已经不在。
颜西的手机经常会突兀的响起来,滴滴答答,屏幕上是闪烁的蓝。颜西的手指利落的按下去,再响,再按,终于安静。然后短信的声音急促热烈,颜西一条一条仔细的看,删除。没有任何回复。宋彦说,颜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你要把你自己藏到哪里去。颜西,你真的打算就这样消失。
颜西日日夜夜开着电视。颜西日日夜夜的抽烟。颜西日日夜夜挂在网上。颜西只同向阳聊天。
趴在床上听那个隔了时差的声音。他们对彼此一无所知,所以可以互相陪伴并且安慰。
向阳诉说他一些生活的点滴。笑起来必然是阳光灿烂的男孩子,约会过那样多的女生,爱过她们,然后迅速遗忘。向阳说起他现在身边的女友,字字句句。
颜西温顺的听。各自背离家园在异国谋生,感情洞穿出大的缺口,寂寞汩汩流出。所以是会有这样的依恋,甚至构想婚姻。但是这和恩情眷恋无关,只不过是因为各自没有找到更好的人。
颜西说祝你们幸福啊。一边轻轻地笑。她没有告诉向阳其实并没有什么值得信仰和坚持。
颜西在网络上面搜索她喜欢的香水和火机。颜西每天下楼一次去买烟和零食。颜西每天写一篇日记。就这样一直继续,颜西想知道,是否有世界末日。
北京冬天的清晨。颜西站在街角点烟。看空荡荡的马路,风卷起一些鞭炮的残屑。店铺上贴了大大的福字,颜西蹲下来,不停的咳嗽。
有温暖的眼泪自面颊跌落。颜西的手机上终于有一个消失那么久的号码,他说,颜西,你好吗。
开学的时候,颜西搬回宿舍。
已经是毕业前的最后一个学期。周遭有兵荒马乱的味道。颜西总是无动于衷的样子。一张床围将所有的视线隔开。她在里面睡觉上网接电话,半夜的时候,站到水房去抽烟。
妈妈终于打进来的电话,她说,颜西,你怎么可以这样不和我们联系。颜西,你为什么总要这么倔强,颜西,你的前途在爸爸的手里,你不要和他吵架。颜西,你快去和他道歉。
为什么要道歉。呵呵。颜西听见自己的声音云淡风清。
少年的激烈疼痛隐忍屈辱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妈妈,你不用担心,以后我会照顾你。
暖暖的手臂圈上来,颜西,你不要伤心。也不要埋怨。他到底是你父亲。
颜西把头轻轻靠上她的肩。暖暖,我从来没有埋怨。许多孩子非但自小感情稀缺,并且物质贫乏。我比起他们已经幸运。
对任何人都已经没有希冀,所以不会失望,没有埋怨。
颜西的手指刮过自己的左边面孔,这里已经不会再热辣辣的疼痛。他最后暴怒的脸,挥出的一巴掌已经打灭她最后的希望。
他指着颜西说,我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你给我滚。
于是颜西就笑着转身。
颜西一直记得那一夜的火车。卧铺车厢里面都是结伴的情侣或者家人。颜西的上铺和下铺是探亲返京的一家人。年轻的父亲抱着孩子,给他轻轻地念故事。母亲在一边削苹果,不时过来亲一下小小孩童苹果一样的面孔。她说,宝宝真乖,爸爸妈妈都疼你。
颜西一路上一句话也没有说。裹好毯子然后吞下安定。颠簸的列车有如摇篮。颜西把自己缩成子宫里面的那个姿势。
梦魇如潮水。片段回放,山上滚落的巨石砸在颜西的胸口。
十六岁的颜西在二楼的阳台一只脚踏空出去。她绝望颤抖的脸,她说,颜西,你先下去,我马上就来陪你。颜西,他不要我们了。颜西,他不要我们了。
白寂如死的医院。他的眼神轻蔑残酷,颜西,你不是真的想死,对不对。不然的话,就不会只吃这么少的药,而且还能被救回来。你真不愧是我的女儿。
时光是帷幕将一切遮盖。十九岁的颜西再次登台,背大大的行囊,有一张看不到雨水和阳光的脸。割断一切过往。她利落的爬到上铺去,铺床叠被,摆放用品。对陌生的同学说你好。
九月的阳光炽热明亮,颜西穿红格子的衬衣,削短短的发,独自对着六楼窗外绵延的山脉,寂静无言。
颜西在半夜的时候突然醒过来。车窗外面一片漆黑,偶尔闪过几盏微弱的灯。颜西一块一块的吃巧克力。是什么时候开始爱上这样浓郁芳香的食物。
十八岁的校园,开了一路的花,粉的红的白的紫的,教学楼前的小山,长廊,断裂的碑垣。护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