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八岁的他对死亡只是有一个懵懂的认识,那麽十年後的今天他已经清楚的知道这意味著什麽。
六月乡间的景色一向是秀美的,山花浪漫,绿意蔓延,但在这暖暖的微风中他却嗅到了死亡的气味。
死亡……
冯念恩渴望的喃喃出声,能死,是多麽幸福的一件事啊……
“你还活著。”
略带冰冷的平直的声音穿过他眯盹的大脑,将他的神智从过去的时空中拉回到现实世界。
冯念恩睁开眼,印入眼帘的是令人厌恶的白色,药水的气味带著死亡的诱惑从鼻端进入他的体内。
他转过视线,毫不意外的看到一个黑色的身影。这次,冯念恩压抑著不舒服的感觉,细细的打量著对方。
这张面孔当然并不英俊,弧形的下颌,三角形的双眼都使他的容貌和英俊扯不上关系。但那双眼里透出的坚毅却使这张面孔显得异常富有魅力。
“很意外自己还活著?”男子开口,语气里没有鄙视,却透著一种厌恶的冰冷。
冯念恩没有回答,依然静静的看著对方。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男子微微一笑,包容似的说,“周任厚,周空的叔叔。”
“你到底想做什麽?”冯念恩终於开口道,声音沙哑艰涩。
“不要著急,冯先生。我既然让你活到了现在,那就表示我并不想要你的命。你救了小空,我很是感激。”
“不想要我的命,你不是猎人吗?”冯念恩的声音里带著几分嘲弄,对方这种绕圈子的态度和此时的情景令他觉得难受。
“我是。而且差不多算是这个国家最出色的猎人。我曾亲手杀过数十只吸血鬼和上百只吸血僵尸。不过我现在并不打算杀你,也算是报答你救了小空吧。”
冯念恩看了他好一会儿,才疑惑的开口道:“你,准备放了我?”
周任厚轻轻一笑,摇摇头:“即使不说把你交上去的赏金,我也不可能放任你去杀人。”
“我没有杀人!”他低吼道。
“也许现在还没有。”对方不为所动,“以後就有了。”
“这样说,”冯念恩瞪著他,喘气道,“你也有可能杀人!所有的人都有可能杀人!”
“也许。但,不要忘了,冯先生,你是吸血鬼。”见对方的脸色刹那间变的如同死灰般,周任厚带著一种变态的快意大异其常的继续道,“哦,我忘了,你们都是称呼自己为血族的。这个名字应该更能为你所接受吧。”
“住口!住口住口住口!”
冯念恩终於不受刺激的失控喊道,在见到对方脸上嘲弄的神情後他立刻愤怒的跳了起来,但没等他站直身子,双腿就无力的倒了下去。
周任厚看著在地上徒劳挣扎的冯念恩,嘴角露出一丝冰冷的异样笑。停了片刻才上前毫不费力的将他拉到床上。
“忘了告诉你,”他开口,“我在你喝下去的血中加了些东西,这样你才能在恢复的同时表现的像点人类,对不?”
冯念恩急促的喘息著,一向温吞的黑眸中闪现著愤怒的火花:“你到底想做什麽!”
“既然你这麽想知道,我也就不绕圈子了。”话虽说了出来,但他还是沈吟了片刻才开口,“我知道,这个城市里有一脉血族,虽然他们咬死的人并不多,也没有引起秘警的注意,但我却知道他们一定就在这个城市里。”说到这里他耸了耸眉毛,看著冯念恩的眼里出现一种不言而喻的神情,“当然,你就是他们之中的一个。”
“我不是!”他愤怒的喊道。
周任厚没有理会他的抗议,依然道:“告诉我!把他们的住址、身份,告诉我!”说到这里,他平静的面容被一种疯狂的狂热打破了,仿佛贪财者看到耀眼的钱币般拉著冯念恩的衣领,“说呀,他们住在哪里?以什麽身份出现在社会中,快说呀!说呀!”
冯念恩静静的看著他,他本来愤怒的情绪却因对方的异常平复了下来。
“说呀,只要你说了,就可以出去了,我保证你的平安,我甚至可以为你提供血液,快说呀。”
冯念恩没有开口,他的大脑在思考著。
总的来说,他和那些吸血鬼并没有什麽交情,甚至就是他们把他变成眼前的这个样子的。虽然亲王、岚牙对他不错,但又代表什麽呢?
而且,无法否认的,他们都是吸血鬼,即使没有杀过人,但也不能改变这种罪恶的身份。
把他们交给猎人,使他们在这个世界上消失并不是错误的。甚至,如果上帝知道的话说不定会认为这是一种赎罪行为。
但,他做不到。即使他们都是吸血鬼,他也做不出这样的事情。更何况,即使不想承认,他内心的深处也明白在现在的情况下,那些世人眼中的魔鬼──那些被上帝遗弃的生命,是他的同类。
“我不知道。”他听到自己略带沙哑的声音,如来自另一个世界般的飘渺,“我是才变成这个样子的,不知道你所要知道的东西。”
“不知道?”仿佛是他平直的声音缓和了对方的情绪,周任厚冷静了下来,他不大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细的长缝,“隐瞒对你还有什麽好处吗,冯先生?你们的亲王会为此给你什麽奖励,一个活人,丰盛的血液,恩?”
冯念恩没有回答,只是重申道:“我不知道。”
“我想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处境,”周任厚正要说些什麽,突然瞥到左侧墙壁上灯红了起来,他笑了笑,“有人来看你了,好好想想我的话吧。”
他说著走到门边,仿佛想到了什麽突然回头道,“不要尝试逃跑,你逃不出我的掌握的。”
周任厚走了出去,冯念恩盯著那个浅黄色的木板门,不到半分锺,门就被轻轻的推开了,一个带著紫光的脑袋伸了进来。
“你醒了!”看到他靠在床头上,司文笑著跳了进来。
“怎麽了?该不是被撞成傻子了吧。”见他以一种可怕的方式看著自己,少女勉强笑道。
“你──怎麽来了?”冯念恩的声音如同夏日的闷雷般低沈,语气里的疑惑也带著一种令人恐惧的可怕。
“我为什麽不能来?”虽然觉得他此时的态度有些异样,但略加思考後少女将这份异样当做是初醒时的混沌。她扬著尖尖的下颌,以一种带了点蛮横的姿态说道,“我来看看你是不是被撞成傻子了!”
冯念恩眨了眨眼,双肩一沈,戒备的神情立刻被颓丧所代替。但他依然用著有些虚弱的声音道:“你是怎麽过来的。”
“当然是坐共车过来的。怎麽,你以为我有钱到可以开法拉力吗?”少女皱了皱眉,哼声道,“你该不是真的被撞糊涂了吧,怎麽老问这个?”
冯念恩没有理会她的调侃,依然问道:“你,来的时候没有遇到什麽麻烦?”
“什麽麻烦?”少女真的被惹毛了,虽然因为考虑到冯念恩的身体压低了声量,但她依然不满的低叫道,“我能有什麽麻烦?不过来看看你就会惹麻烦?你以为自己是谁?地下组织的教父?宗教领袖?政党要员还是商场巨子?你要是不高兴看到我就直说,我这人向来识相的!”
她说著丢下手中的水果就要离去。
“不,不是。我不是……”冯念恩立刻道,他绞尽脑汁的想要找一个借口解释自己先前的异样,说出口的却只是苍白的辩解,“我不是那个意思,不是……”
“我没听医生说你撞到了脑子啊。”少女转过身,看著他如白垩般的脸颊疑惑道。
冯念恩的嘴角扯出一抹带著颤抖的微笑。
“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
“没有,我很好。”说完,仿佛不够肯定似的又加了一句,“可能刚醒来脑子有些不清楚。但我真的很好,真的。”
“是吗?那就好。”她点点头,仿佛想到了什麽似的再次开口,“我没有打扰你吧。”
“没有。”他立刻说。此时的他真的害怕独自面对冰冷的墙壁或是再看到周任厚的面孔。
“我很高兴、很高兴你能来……”他磕巴的说著从不善於的言辞,虽是为了挽留少女,但也是出自真心。
“傻瓜!”意外的,司文微黑色的脸颊上显露出两抹并不明显的红晕。她打开袋子,从里面掏出一个苹果,从口袋里拿出一把匕首模样的小刀削了起来。
她的动作很是笨拙,果皮带著厚厚的果肉一小片、一小片的往下掉。她一边削,一边低声抱怨著。
见她那又认真又愤恨的样子,冯念恩微微一笑,伸手拿过小刀和苹果:“还是我来吧。”
“你是不是在笑我?”少女不满的瞪著他,“我告诉你,有专家说了,苹果的营养全在皮上,要不是我懒的去洗,又怕上面的农药毒死你,才不会做这种事情!”
“我没有笑你。”冯念恩利落的将苹果削好。虽然全身无力,但削只苹果他还是可以办到的,“会削果皮也没什麽了不起的。”
“算你识相!”她立刻得意的皱了皱鼻子。
冯念恩笑笑,将苹果递了过去。
“做什麽?”少女看著挥发著清香的黄润果肉,问道。
“我还不渴,你吃吧。”
她犹豫了一下,随即耸耸肩,抓过苹果大口的咬了下去。
他看著她一口一口的咬著,脸颊的肌肉随著清脆的响声上下耸动著,嘴唇湿润红嫩,眼睛微眯,仿佛正在享受鱼儿的小猫。
他看著她,随著清脆的咀嚼声,越来越感受到一种充满温暖的平静。仿佛此刻他正躺在阳光普照的绿草上,身边是静静流淌的溪流,天空蔚蓝而云儿朵朵,他眯著眼,目光追逐著一个在扑蝶的淘气小猫。
“老实告诉我,你昨天是怎麽办到的?”
如同撒娇似的蛮横口气将他的神智从绿草如茵的河边拉了回来,他看著不知道什麽时候凑到自己脸前的面孔,微微一愣。
“别告诉我说是你把须左的理论应用到这上面了,那样的速度你去参加奥运都亏本!”
“我、我……”
见那双褐色的如同琉璃般的眼睛闪著好奇的光盯著自己,冯念恩说了一句令自己也大吃一惊的话:“如果、如果我告诉你我不是人,你──信不信?”
司文面孔一怔,眨了眨眼,随即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她笑的双肩耸动,头埋在胸前。
终於,她抬起了脸,露出那种如同看到孩子做出荒唐举动似的表情,摇了摇头:“我终於发现,你这家夥也挺能胡扯的。”
“如果,我是说真的呢?”
他异常执拗的看著她,双颊染上一层红晕。此刻的他就像不顾一切的赌徒,将自己所有的财产都推了上去,只求那刺激的痛快。
司文一愣,但随即就大声道:“好了,好了,别闹了,要不我真要以为你被撞坏脑子了。你不仅是人,而且是一个傻人、呆人!”
她说著将他按到床上:“虽然医生说你很幸运的没有被撞断骨头,但也要观察几天,多多休息!”
“是啊,我要多多休息,我撞昏了头。”
他喃喃著,没有抗拒少女的动作,闭上了眼。
苹果的清香依然缕缕的伴著呼吸传了进来,但此刻他竟感到一种冰冷的孤独,仿佛被搁置在时空的尽头,四周惟有无穷的黑暗。
苍牙、若牙、岚牙、亲王、须左的身影一一在他面前浮现,这些本来想到就令他觉得不适的血族此时却仿佛是那无穷黑暗中的唯一荧光,但那光也是冰冷的。
第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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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冯念恩在这个城市里并没有什麽朋友,但此後的几天他的床前并不清冷。
父亲来了,张霁儒来了,司文是经常出现的,周任宽夫妇再三过来表示了感激,最後一次那个时常和周空一起玩耍的小女孩石妍也同周家三口一起过来了。
小女孩小心翼翼的摸著他的手和脸,仿佛以前经常被自己和夥伴们胡乱扯打的他突然变成了易碎的娃娃。
“小妍非要跟过来看看。”见他一脸的尴尬,周任宽的妻子黄秋湄连忙说,“她总怕你被撞坏了,为此哭过好几次呢。”
冯念恩只觉得一阵眩晕,他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以一种异样的腔调开口:“你──哭过?”
许是被他脸上的表情吓到了,小女孩怯怯的向後退著,但冯念恩却迅速的抓住她的手,再次开口道:“你──哭过?”
这下小女孩是彻底被吓住了,她一边尽力的向後退著,一边转过脸求救的看向旁边的周空:“小空──小空──”
“别怕,别怕。” 黄秋湄连忙安慰道,“你冯叔叔给你闹著玩呢,你不是最喜欢冯叔叔了吗?”他边说边看著冯念恩,笑道,“呵呵,女孩子胆小,竟被吓住了。”
仿佛没有听到石妍的求救和黄秋湄迂回的暗示,冯念恩依然死死的拉住小女孩:“再哭一次。”
此时就连周任宽也吃了一惊,他连忙走上前想要将石妍从冯念恩手中拉开:“哈哈!你这样可真会吓住孩子了。”
“哭啊!”冯念恩以一种可怕的力气拉著小女孩的手,任凭周任宽怎样的用力也无法将两人分开。
“再哭一次!快!哭啊,哭!”
他狂热的喊著,一把将女孩拉到身边,拼命的摇著她:“给我哭!快!哭!再哭一次,哭出泪来!快哭!”
开始,小女孩真的被吓傻了,她竟忘了怎样哭泣。当但自己的身体被晃的如同狂风中的树叶的时候,当一旁的周空冲上来喊叫著放开小妍的时候,她终於哭了。
她嚎著,叫著,泪水如因风吹而滚下树叶的露水般洒了下来。
一滴泪掉在了冯念恩的手上,他立刻像被什麽东西惊醒了似的腾出手接下那滚烫的泪水。
一滴、两滴、三滴……
小姑娘被拉开了,这次冯念恩没有再做出什麽发狂的举动,只是痴痴的看著自己手掌上的泪水。
晶莹的水珠泛著悠然的彩光在他苍白的手掌上滚动著,炙热了他冰冷的肌肤。
泪水,小女孩的泪水,处女的泪水……
他得到了,他终於得到了!
砰砰的心跳再次如急速敲响的大鼓,带动著全身的血液向那喜悦的颠峰冲去……冲去……
然後,鼓声慢慢变小。滚烫的泪珠失去了原先的温度,变的和他的手掌一样的冰冷,冯念恩的心从那幸福的天堂降至谷地。
什麽也没有发生!
他还是一个鬼!
他抬起脸,带著一种仇恨的神情看向和周空一起躲在周任宽身後的小女孩。那红扑扑的脸上依然挂著残缺的泪痕。
即使是周任宽此时也被这怪异的情景,冯念恩脸上的表情吓住了。他勉强的干笑了两声:“冯先生?”
冯念恩浑身一僵,并没有被这呼唤拉回神智,他的心依然停在泪水上,不过因这呼唤思绪转移了方向。
不会没有用的!他告诉自己。这泪水是为他流的,石妍也当然是个处女。处女的泪水,为他而留的处女的泪水,不会没有用的!
是不是还需要什麽契机?是不是还需要什麽条件?他慌乱的想著,快速的回忆著岚牙那如梦似幻的话语和李姿霖资料上的句子。
最终,他想到了。
喝进去!
对了,将这些泪水喝进去才会有作用!
想到这里他的呼吸急促了起来,这些折射著阳光的美丽泪水是他全部的希望。
如果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