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我觉得非常的辛苦。
我讲这些不好相处的一点例子给大家看,没有别的意思,我举个例子给大家看。我父亲死了以后,我父亲在台湾省立台中第一中学做国文课主任,他死了以后,学校方面为了我们一家人的生活,就请我母亲到这个学校里面做干事。所以你看,退休了,学校教职员的退休证,我母亲,省立台中第一高级中学干事,退休年呢是一九七三年。
现在你们看我们凤凰台的节目,新开的一个节目,赵少康开的,赵少康就是台中一中的我的小老弟,他就想起我妈妈来,他怕怕的,为什么呢?我母亲管全校学生的操行,你上不上课,每堂课她都登记的,就是她,好有名好有名的一个老太太,那种东北老太太都是厉害的老太太,因为她们有北方那种强悍。台湾有一个人叫做连战,就是国民党的,连战的妈妈就东北人,我的好朋友李庆华,他的妈妈就是东北人,东北的老太太们,都是非常厉害的,我母亲就是非常厉害的人。
这是她在学校里面填了一个表,大家看到没有啊,她自己张桂贞,看到没有啊,她的吉林大学的附属师范研究课,在一九三零年毕业的。然后再看她自己填的这个表,亲笔写的,你看这是我父亲,李鼎彝,民国前十三年生的,死掉了。我的大姐那时候在北平,就是北京,二姐在北京,现在在上海,现在我大姐在昆明,我的三姐李琳现在在美国,我的四姐李诤在美国,我是老五,男孩子我是老大。这个我的大妹妹在美国,大妹妹李珈在美国,小妹妹李璎在美国,我的弟弟李放在加拿大,这是我们全家的这个情况。
我特别为我母亲写了篇文章,叫做《贪污的一个好处》,什么意思呢?我母亲在台中一中的时候,做干事的时候,任何人向她送礼,送到家门口,别人送礼,敲门进来送礼了,她把礼物接下来,咚,丢在你脸前,丢在马路上面,证明什么?证明她是个正直的人。可是我跟我母亲讲,你要用这种方法来证明你是正直的人吗?台中市的市长,那时候有个儿子在台中一中操行不太好,希望我母亲照顾一下。市长带着礼物敲门,送了礼物来,我母亲接下来,咚,丢在你脸前,丢在你脚下面,丢在马路上。她老太太是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她的正直不阿。
可是我的弟弟在台中一中也念书,功课不好,要留级的时候,我妈妈会偷着找那个老师去拜托,干什么?让她儿子及格。她自己说一不二,绝对不徇私,可是她会鼓动别人,或者要求别人,或者拜托别人,为她自己儿子放水,放他一马。所以这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所以我跟大家描写啊,你们很少看到这么一个有趣的人,她自己不做坏事,可是呢她希望别人做坏事来帮助她的儿子,这种情况都发生在我自己家里。
我自己,我李敖不这样的吗?我赚钱搞了个房子,可是我知道有一天国民党会抓我,抓了我以后呢,按照台湾的法律啊,你是叛乱犯,你造反,财产没收的,充公的。所以我把这房子就藏在我妈妈名下,用我妈妈的名义登记了一个房子,一个三十平的一个小公寓。结果我坐牢的时候,我弟弟平常做生意,我吓死了,因为他做生意一定搞垮的,搞垮了你有本领吃别人钱,吃了坏人的钱我佩服你,他吃不到,他完全坑了就是自己人的钱。
我在牢里面,我母亲来,我跟她讲,我在你名下的房子啊千万千万不要帮助我弟弟做生意。等我出狱以后才知道,这个房子被抵押了,就帮我弟弟忙。我就跟我母亲讲,我说我坐牢啊,国民党都没有把我财产充公,你这样搞把我财产给糟蹋掉了嘛,我还给你打个招呼不要这样子。
我母亲说,老人何辜啊?我是老人,我做什么错事了?我说你劫富济贫啊,A了我的钱,用了我的钱给我弟弟,这不是你干的事吗?你就不知道我给你打了招呼不可以啊。说你说应该是劫富济贫,我是在牢里啊,如果我在外面,你说还好,我在受苦受难,我的这点儿财产请你给我保护,你为了爱小儿子,就这样不经我同意,就这样处分了。
我讲的话好像在抱怨,其实不是,告诉你什么?告诉为什么我出狱以后啊人变了,为什么变了?很多事情我都不相信,我都不敢考验别人,什么原因呢?就是人是经不得考验的。看起来你对别人缺乏信心,真的,就是当这个天塌的时候,当你坐牢的时候,当你这个人一败涂地的时候,当你这个人穷途潦倒的时候,当你这个人走投无路的时候,这个时候没有人能够保护你,你的亲戚你的朋友你的兄弟,你的情人,你的同志,你的同学,你的妈妈,他们都会有意的无意的,甚至是善意的,替你决定做很多事情,你变得很无奈。
所以我出狱以后养成了一个性格,就是我不太相信别人,我也不考验别人,好比朋友我不请你帮忙,为什么呢?因为万一你拒绝了我,你会觉得很为难,我也会觉得很不快,就是我对你没有这个信心。我跟别人的关系就变得,好比说我到现在为止,我不参加任何的婚丧喜庆,再好的朋友说你女儿结婚,好,大不了送一份礼,我人都不到的。好的说我省下我的时间,坏的说给所有朋友,告诉你们为什么我不参加你们的婚丧喜庆,因为我坐牢的时候,你们也不敢来看我,你们也躲我远远的,你们也知道躲我远远的,所以呢我不浪费我的时间去参加婚丧喜庆。
为什么我做了台湾的这个鬼立法委员,所谓的国会议员,我会有好的表现呢?因为我不参加婚丧喜庆。你知道一个立法委员他要参加多少次婚礼吗?今天给张三祝寿,明天给李四证婚,一个晚饭有时候还要赶场,所以一顿晚饭的时间啊要去五六个地方,七八个地方,给人家握手,给人家作揖,给人家证婚,给人家吊丧,整天干这个事情,我通通没有。我也不麻烦人家,人家也不会找我,我也不理。
像我母亲死的时候,那天是礼拜六,我就宣布我要把她火葬,我也不麻烦任何人,所以火葬的时候,按照法律二十四小时以后才能够火葬,可第二天是礼拜天,第三天是礼拜一,我就把她火葬了。后来宋楚瑜他们要来吊丧,要向我母亲敬礼,灵堂呢?我说没有灵堂,我说对我敬礼好了,我代表我母亲。
为什么这样子呢?就是我不用这些事情来表达我的世俗的感情,我认为世俗的婚丧喜庆是浪费的,没有意义的。可真正的原因是我的心都凉掉了,什么原因呢?是我坐牢的经验使我知道,这种虚幻的礼节,虚幻的人情是没有意义的,大家还是保留了时间,保留了精力去做有意义的事情,才更好一点。
第二百三十七集 重温旧梦是个错误
我用这个节目一连三集谈到了我的母亲,表面上看起来谈你们家的事情,骨子里面跟大家说,由我家里面看一个时代,看一个时代的一位女性怎么样的成长,这位女性就是我母亲。她是清朝人,生在中华民国建国前两年,她九十二岁时候死掉了,死在台湾,死在我眼前,死在医院里面。她成长的历史反映了这个时代,因为这个时代的变化很少人能够像在她身上这么有趣而精彩的,而生动的反映出来。
譬如说,她临死以前是被一个上海来的一个女士二十四小时照顾她,同时我还请了一位菲律宾来的佣人照顾她,我们叫做菲佣,大家这样子照顾她。照顾她的时候,我跟大家说,她充满了对人生的怀疑。譬如说对这个从异国,不同的国家来的这位菲佣,我母亲一口咬定这个菲佣能够听得懂她所讲的我们说的普通话。那个菲佣只会讲英文,我母亲不相信,理由是说,我母亲说这个菲佣的记录里面,她在新加坡做过事情,新加坡是大家都听得懂闽南话,就是所谓的台湾话,这个菲佣既然在新加坡做过事情,她怎么可能听不懂闽南话呢?怎么可以听不懂国语呢?听不懂普通话呢?她听得懂。可她听得懂,故意装听不懂。为什么呢?为了偷听她讲话,偷听我妈妈讲的话。偷听的目的何在呢?就是要向我的太太报告,要报告她的儿媳妇,来探听她。我母亲呢可能就是我们讲的神经过敏到了这个程度。
所以我们可以看到一些记录,她死了以后我发现这些记录好有趣,大家看到那一些记录里面,她对菲佣做一个秘密报告,你看没有?九月四号礼拜六晚上,菲佣在影印很多东西,影印什么东西她不知道,是帮助他(李敖)呢还是做什么,帮助我李敖印的还是做什么,她不知道。我在看电视,突然有蓝色走过去,我忙着穿鞋赶过去,只见到菲佣印东西一大批,表示在监督这个菲佣在用复印机。然后又说菲佣中午回来立刻又出去,我以为她去十二楼,去到我的家里去了,有人打电话我接听,对方不讲话就挂断了。傍晚七点钟回来的时候,似乎在吃汉堡,菲佣在吃什么东西。八点呢,又看节目,她在复印,在影印什么东西,我以为她为孙子勘勘在帮忙,然后在看电视的时候,突然一个蓝衣服走回门口,我匆匆穿鞋,她又穿鞋赶去看,一看菲佣印的英文的东西,怎么样,在拿着出门。我可以肯定不是为勘勘,不是为我儿子印的,而且我不便多说。
看到没有,九十岁的老太太对一个照顾她的,异国而来的菲律宾的佣人,她可以这样子观察入微。我口袋里还有一个小本子,大家看看,这个小本子记录的,你看到没有,也是九月三十一号,看到没有,这个准备了豆沙包,咖啡,鸡蛋,就是我母亲要吃的,然后匆匆离开了,菲佣离开了。看到没有啊,然后她什么发现,她的孙女,我的女儿Hedy Li,送给我的巧克力被偷吃了。然后她又开始,看到没有,她的樱桃,她有九颗樱桃,然后在冰箱里面检查,只剩七颗了,干什么?她就这样子,冰箱里面分层的,最后一层就给菲佣,吃的东西放到下面,其它的上面两层三层,都是我母亲的东西。她把每个东西啊都清点数字,葡萄来了一个一个数,剩下几个她知道的,然后再检查看看有没有偷吃。樱桃有九颗,现在变成七颗,她偷吃了我的樱桃,怎么办呢?她就把所有的东西包起来,用报纸包起来,然后上面贴了条子,什么条子呢?因为菲律宾人会英文啊,她就写了字,写了no,什么 no 呢?就是冰箱一打开,就是吓一跳啊,no,什么呢?就是都不许动,都是她的,全部都包起来。
我母亲是这样子防人的,就好像银行的经理一样,银行的经理跟银行的职员说,我们现在营业情况不好,任何的客户向我们提出要求借款,我们都说no。结果呢银行经理坐在那里,就监督旁边一个职员,那职员接个电话,就说no,no,no,no,yes,no,no,no,然后打完电话以后呢,这个经理就问这个职员,为什么你说no中间说了一个yes?这个职员说报告经理,是对方问我说讲话听得清楚吗,我说yes,就是听得清楚。只说了这么一句yes都不行,都问,就这样子一个故事啊。我母亲把整个冰箱都贴满了条子,no,她是这个样子的。
好比说她有一次去医院,我也陪她去,我就尽量陪她坐在这里,请我太太帮她领药领出来,她拿了药不肯走,她又回到那个药房,重新一包一包清点,这个药是不是你们给我的?这个药房弄得很奇怪,医院的药房奇怪怎么这个老太太每一件逐项来核对呢?原来她怕她儿媳妇,怕我太太用毒药来毒她。所以呢她这一包药呢,因为经过我太太的手,所以她要亲自去查。
我举这个例子给大家听的意思没有别的,就是告诉大家,我这么一个九十岁的老妈妈,她是这么样的神经,这么样的精明,这样子保证全套的防卫的过程,你不觉得很累吗?所以我的姐夫,一个历史家,叫石锦,他在笑,他说啊这家里面有两个共产党,一个就是老太太,我妈妈,一个就是我,老太太就是他丈母娘,他说你们两个是共产党,我说为什么?我笑,他当然是开玩笑了,他说你们太精明了,你们两个太精明了,都是这种人。
我来举个例子,我把她接回家里来了以后,她被我弟弟请走了以后,我把她接回家里来的时候,我特别请我一个学生照顾她,除了一个上海的保姆照顾她,又一个菲律宾的佣人照顾她,白天房间里面有个男人,就是我的学生叫做陈境训,他现在跟我到立法院做我的助理了,他跟我合写过一本书 ,叫做《你不知道的二二八》,非常优秀的老实的一个年轻人。
我母亲从老人院,从加拿大回到老人院,从老人院我把她搬回到我的家里去的时候,房间装修得非常漂亮,买的是英国式的家具,比我自己家里的装修还好,我不愿意使我妈妈觉得她的房间装修的没有我的房间装修得这么好,其它没有话说,装修得非常好。可是每个房间,除了洗手间以外,我都装了闭路电视,干什么?电眼,电眼干什么?就是我怕我妈妈万一摔倒的时候,或者谁不在家,我看不见,所以呢这个电眼呢我在十二楼可以看到每一个房间,除了厕所以外,我妈妈的活动。
我妈妈没有任何财产留给我,所以不是怕她有什么财产,她什么都没有,她后来就发现有一个角落是个死角,就是这个电眼呢,闭路电视看不到那个地方,她就把我这个学生啊,这个陈境训啊找去,在那个墙角底下,跟他就说了好多秘密的话,当然有一部分怨言骂我的话。我这个学生很老实,就把很多情况据实向我报告。报告了以后呢,其中有一段话是很有趣的一点,就是她讲了我坏话以后,这个陈境训告诉我以后,我就问老太太,我说老太太你怎么可以在外人面前讲不真实的话来讲我?老太太说没有,我说有,她说你这个电眼里面看到了吗?电眼里面看不到,你是在这个墙角里面跟这个陈境训讲的。我妈妈就长叹一声,叹了一口气,啊,她说陈境训啊,知人知面不知心啊。她的意思就是说,你怎么告密呢,就这样告了密。
还有一次她写了一个条子给我弟弟,上面说对你哥哥不要太忠心。我弟弟当时靠我吃饭的,忠心的要死,就把这个条子交出来给我。我拿条子给我妈妈看,我说我们是兄弟啊,你是妈妈,怎么可以下条子给弟弟,叫他对哥哥不要太忠心?我说你这不是在挑拨吗,干什么这样子呢?就这种有趣的现象,叫你哭笑不得。可是我母亲的本领就是,她有那么足够的精力,干什么?内斗,内讧,跟你斗,所以我是在这种家庭的结构里面之下,跟她一路相处。
最后她快死了,快死的时候送到医院去,医院去以后呢就插了很多管子,就喉咙里面,鼻子里面插管子。我的好朋友陈平景来看我,这陈平景跟周恩来周总理照相啊,这是陈平景,这是周总理,这也是陈平景跟周恩来周总理的照相。陈平景跟我妈妈很熟,他也跟我说,敖哥啊,他说下一次再出情况的时候,不要先插管子,他说这个太没有尊严了,太痛苦了,让她自然的走好了。我就跟医院说,医院就是台北市仁爱医院,我跟医院说下一次老太太出情况的时候,不要救她,让她自己走好了。医院说那还得了,我们怎么敢作主?你李先生白纸黑字,这话说了不算,你写出来。我说好嘛,我写就写出来,再有紧急情况让她自然死亡,不要再这样子使她痛苦了。
那天早上七点钟我还去看她,我每天去看她早晚都去看她,情况还好,到了十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