哀伤的神情和语调,嫣然一笑,向我道谢。她的眼里不见了刚才的忧伤,又恢复了自信和文雅,比以前更多了一丝亲切和温和。这使我有种错觉,眼前自信清秀的她所讲的那些往事像一个故事,或一个电影片断,不像真实的事情。既管我坚信她说的都是真实的事实。这使我对她的笑又加上一层神圣而崇拜的色彩。
看到她转身,我突然意识到这样的笑容马上就要消失了,不禁有点失落。我想表达点什么,想再见到她,还想着和她做朋友,但是我的嘴巴却说不出表达这些意思的只言片语。机敏的她察觉到了我的笨拙,于是她又热情的招呼我进去喝茶。可这时我却有点退缩了,潜意识里眼前的我们有着无比逾越的鸿沟。我想靠近她,却又不敢面对。我明明知道她一定不会嫌弃我这个初中都没读完的半文盲,可是我依旧不敢接受,我知道是心里的自卑在作祟。
看着她即将走进屋里,我突然不知那来的勇气,大声问道:“我可以常来看你吗?”
她露出一个很灿烂的笑容,说道:“当然可以了,只是我不常住在这里,说不定那天就会搬走。”
听到她这样说,我还是很开心,我感觉到她并不讨厌我,愿意和我这样的“工人阶级”接触,而且有点喜欢。想到这些,我便满心欢喜起来,没有了自卑。
走出那条胡同,我才猛然想起老板嘱咐我买的东西,不禁惊起了一身冷汗,拔开腿便向菜市场一路飞奔。
后来我鼓起勇气,千方百计的抽空到她的家里去过几次,然而每次看到的只有紧锁的大门。我有些失望了,想起她说的“我不常住这里,说不定那天就会搬走。”心里对和她见面的机率更加绝望了。我想,也许这是上天注定,她就像我渴望的如乌托邦一样美好的大学梦一样,匆匆划过我绝望得像黑夜的心灵,转眼即逝,美丽而短暂。
想到这些,我释然了。只是不知为何,我渐渐喜欢上看书,从不爱动笔的我,竟有时也胡乱的在纸上涂鸦。这些变化连我自己都感到惊讶,说不清原由。
偶尔我也会跑到书店去借书。也许是缘分,也许是命运的安排,我没有想到我会在书店里再次和她相遇。
再次见到她,我十分的惊喜。虽然她不像我一样激动,却也像老朋友一样同我熟稔的聊了起来。聊着聊着,我又提到了她上次没有讲完的故事,问她事情的结果。那时候我真的还是个孩子,只顾着自己的好奇,没体谅到别人的情绪。
她对那件事情的结果说得很简洁。我不知道她是不愿重提,还是不想让回忆在这件事情上再纠缠下去。
后来,我生了一场大病,那时的我连自杀的念头都有了。也许是倔强的性格使我没有那样做,因为我不想半途而废,因为我还有弟弟妹妹。我想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总有一天,事情会真相大白。病好后,我去上课了。
没过多久,那些谣言便不攻自破了。原因很简单,我依然饿着着肚子,吃着方便面。
后来,不知怎么我的事情上了校刊。后来不知辅导员是怎么知道了这件事,在一次主题班会上,要我讲讲这件事的一些感想。本来我不想再提这件事情的,也不想过多的谴责那些同学,毕竟事情已经过去了,周围的同学也都对我友善了很多,对我来说没有比这更好的了。本来我想平静而简单的讲两句就行了的,然而当我重提这件事时,忽然又变得激动起来,眼泪又情不自禁的滚落下来,因为我又想起了我的从前。
第五章
当她讲到这里时,我分明又看到她的眼里涌出了泪花,我几乎是屏着呼吸听她讲下去,我怕我一不小心打断她的讲述。
我出生在农村一个贫困的渔民家庭,从小生下来便手指畸形。我的左手只有三根指头,食指和中指连在一起,无名指和小指连一起,而右手大拇指则长出两根指头。从三四岁记事起,我便知道自己的手和别人不同,别人都是左手拿碗,右手拿筷,配合得很好。而我的左手总是拿不稳硕大的一只碗,右手拿筷也总是一把抓。别的小朋友玩翻线的游戏的时候,我只能眼巴巴的看着。
有时吃饭,一不小心就会把碗摔碎,性格暴躁的父亲又气又无奈。从小,父亲就没有把我送去上学的念头。
说不清是血管里天生流着上进的血液,还是出于好奇,小时候特别羡慕那些背着书包上学的同伴,渴望和他们一样背着书包一起上学读书。我翻出家里仅有的几本发黄的旧书,爸妈他们不识字,我就去找伙伴,请他们教我认。然而,他们大都不会教我,讥笑我手长得丑,是怪胎。也是从那时起,四五岁的我便知道什么是自卑。
既管,周围的朋友都看不起我,但是我并没有减少对读书认字的热情,我总会想尽办法,取得他们的信任和好感。比如分东西给他们吃,叫他们老师,他们往往经不住“诱惑”而教我认字。所以在没有上学之前我便学会了字母拼音,及简单的数字。有事没事总喜欢一个人读读画画。每次学会了新的字,我都骄傲的在父亲母亲面前大声朗读。渐渐地,父亲改变了不让我上学的想法。
六岁那年,我背着母亲给我做的花布书包,和其它的伙伴一样上学了!我的骄傲和喜悦自然是无法形容。
然而,天有不测风去,我上学没多久,母亲突然得了一种怪病,猝然离开人世。那时的我,还不怎么懂得死亡的意义,当我看见从没有掉过眼泪的父亲伏在母亲面前失声痛哭的情景,我简直吓坏了,也跟着哭起来。床上的母亲紧闭着眼睛,睡着了一般。我去拉母亲,叫她起来,然而脸色蜡黄的母亲却一动不动,死亡给我的感觉是恐惧多于悲伤。那年我六岁,妹妹三岁,弟弟才一岁多。
没有了母亲,家里仿像空出一个大洞,任什么东西也填补不上。家里再也没有了欢声笑语,尤其是父亲,满脸愁容,常常喝得满脸通红,抽得满屋子都是呛鼻的烟味。父亲当爹又当妈,颇为不易,好在有爷爷奶奶帮着照顾。父亲是独子,家里没有帮手,只好与别人同伙打渔,做的钱只有以前的一半,勉强可以养活一家人。
然而,破屋偏逢连夜雨,爷爷在一次回老家的路上突然得了中风,右手和右脚都不能动弹。家里显得日亦拮据起来,也是从那时候起,小小年纪的我便学会了察言观色,我只要看看父亲和和奶奶的眼神,便知道该做什么。我害怕父亲听从奶奶的话,不让我上学,呆在家里带弟弟。所幸的是,既管生活贫困,父亲还是让我继续上学。
然而雪上加霜的是,没过两年,爷爷去世了。随后不久,奶奶也相继去世了。我再次目睹了父亲的悲痛,虽然父亲强忍着眼泪,不像母亲去世时那样毫无保留的放任着自己的感情。但是父亲越来越沉默了,我的心也跟着父亲的沉默一点点沉下去。
爷爷和奶奶出世后,家里更加捉襟见肘了,父亲抽的烟更多了,酒也喝得越频了,我常常看见父亲紧锁着眉头。我觉得父亲越来越陌生了,他陪我们的时间越来越少,也极少有亲昵的动作和表情,常常是天不亮就出门,天黑了才回家。其间做三顿饭和照顾弟妹的事都是我一人。那时我十岁,刚上四年级,妹读二年级,小弟才刚上学前班。每每放学回家,望着空堵四壁的家,我总有种预感,感觉到自己读书的日子不多了,每当这样想的时候,心里总会一阵难过。
日子在这样的惶恐里过了一年,父亲没有像想象中的那样让我呆在家里,我打心底感激父亲,替自己庆幸。我不知道,生活里除了上学,还有什么更有意义的事情。虽然我在学校里,在人群里依旧会有些自卑,但同时也让我自信和骄傲。虽然我穿得破旧,手指长得丑陋,干起活来也不太利索,但是每当我准确的回答出老师的问题,老师念着我写的作文,考出令我骄傲的分数时,我真的不再为我的家境和手指感到自卑和难堪,感觉到自己是幸福和幸运的!
父亲越来越沉默,每天回家都是卷着一股湖风和鱼腥味回来。父亲在我们面前从不言苦,只是偶尔诅骂一下坏天气。我知道父亲在外面很辛苦,我多么希望能看到父亲的笑脸,而我唯一能做的只有加倍的努力读书,拿着奖状回来,只有那时我才看到父亲微微舒展紧皱的眉头。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发现三十多岁的父亲竟有了许多白发!父亲老得好快啊!那一刻我忽然对一向沉默的父亲特别的心疼,我甚至在心里盘算着,等我读完小学就不再读了,我不想父亲那么累。
然而生活的困顿,最终我无法坚持到小学毕业。一场风寒,父亲病倒了,我便从此离开了课堂,天天在家里放鸭子。
父亲好了起来,可是家里如秋风扫落叶,更加一贫如洗了。每天把鸭子赶下池塘后,我便感到无形的寂寞朝自己涌来。看着那些背着书包上学的同龄人,我总有种说不出的失落。为了排遣这种寂寞和失落感,每天我都在口袋里揣上一本书,把鸭子赶下水后,便拿出书来读。这样的方法,使我度过了一段无比失落的日子。
然而命运总是那么的无情和残忍,一天我放鸭子回家,看到门口围着很多人,当我挤进去,看到冰冷僵硬地躺在木板上的人,竟是父亲!我整个人不寒而栗!一时间,母亲,爷爷、奶奶去世时的情节在我的眼前重叠着,一下一下地烫着我的胸口,我终于痛得放声大哭起来。我伏在父亲冰凉的身上,放肆着自己的泪水和悲痛,我的眼泪飞快地落在父亲冰冷的身上,很快也变得冰冷。我怎么也不相信水性那么好的父亲会淹死!他怎么会狠心丢下我们姐弟三个独自一个人走!我真的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它应该是一个梦,一个噩梦!
然而周围人的表情告诉我,眼前的一切都是真的!我真的没有了父亲,我们成了没有依靠的孤儿。我不知伏在父亲身上哭了多久,只知道父亲身上换的一身单薄的衣服被我的眼泪打湿了一大块,我的眼泪仿佛都在这一天流尽了。然而父亲却一动也不动,他什么都不知道了。我恨父亲,恨他怎么能这样丢下我们不管,然而我却又恨不起来,他身上好冰,是世界上最冷的冰!我捂着父亲的手,却怎么也捂不热。我们喊着父亲,声嘶力竭,然而他紧闭着眼睛和双唇,面无表情,沉睡着,仿佛几百年没有睡过般深沉……
那年,我们成了孤儿,我刚满十一岁,四年级都没有读满,妹妹八岁,而小弟才六岁。父亲的去世,使一个完整的家彻底的破碎了,我的哀伤也从此生根发芽,随着年龄越长越茂密。随着父亲的去世,幸福的生活终结了,苦难也由此开始。
第六章
安葬了父亲,家里已是空堵四壁,一贫如洗了。家里的粮食没过多久也被我们吃完了。好在,这时周围的邻居和村里好心的人给我们送来了米和红薯,我们才不至于挨饿。然而我知道那些米和红薯终有一天会吃完的。我开始计划着每顿饭的量,省着吃。我不想到时候,我们在村子里上门乞讨。
我们吃的东西越来越少,到后来几乎每顿都是红薯,没有菜。小弟和小妹吃得快,每次吃完,她们都拿眼睛紧紧地盯着我手上的,那样的眼神让我看着好心疼和难受。我将自己的那份再分给他们一点。然而,他们每次吃完,还是嚷着没吃饱。我想这样下去不是办法,父亲没有兄弟,但有两个妹妹,我决定去投奔她们。大姑早已改嫁到了外省,我们只能投奔二姑。
我们三人一路颠簸到了二姑家。二姑一眼就看出了我们的来意,我看到一张阴沉着的脸,但是她并没有表露出来,而是尽量的表现出热情的样子,给我们做了一顿饭。那顿饭我们都吃得小心翼翼。
吃完饭,二姑开始向我们摊牌了,一脸愁容的向我诉苦:自己有三个丫头,家里也过得不富裕,姑父是做木工的,勉强能养活一家人……
我听出话里的意思了,她不能收留我们。我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我默默地站了起来。然而这时,二姑忽然舒展了紧皱的眉头,声情并茂的从嘴里嘣出一大堆表示仁义的话,大意是:谁叫我和你们阿爹是兄妹,大哥过早离开人世,留下你们仨个,如果我不管你们说不过去,但是我心有余而力不足,但是我还是决定留下阿武(小弟的小名)。我听完二姑表示仁慈义尽的一番话,不知道是否应该高兴。二姑只愿意留下小弟,而我们呢?我们要去那里,我们不愿意和小弟分开。
二姑知道我的意思后,态度马上来了一百八十度转变,勃然大怒的对我们吼道:“我收养你们阿弟已经是仁慈义尽了,我也不好过,我自己都养不活,怎么养活你们三个?而且阿丽手有残疾,不能帮我做事……”也许是最后一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我拉起妹妹的手就往外走,走到门口,我猛然意识到我的态度可能牵连到小弟。
我软了下来,毕竟小弟在二姑家总比跟着我好得多。我和妹妹默默离开了二姑的家,小弟被二姑的一颗糖哄到屋里,我看不到他,泪流了一脸……
我和妹妹回到家,屋里除了一张破床,一张旧桌和一小堆红薯以外,别无它物。想起父亲和以前的家,我的眼泪又开始汹涌起来。
周围的乡亲们仍然时常救助我们,常送些吃和用的东西。我打心里感激这些善良的人们,但是每次当他们把那些东西送到我手里时,仿佛在提醒,我是个可怜的孩子,靠别人的救济过活!也许他们拿出这些东西时,没想过回报,但是我仍然感觉到不舒服和不自在,我不需要别人的可怜和怜悯!不想靠别人的施舍过活,我有双手,我也可以养活自己!
我和妹妹开垦了家里那两块不大不小早已荒芜的旱地。我高高抡起挖锄,对着照着头顶的太阳狠狠挖下去,也许是用力过度,一锄下去,地没有挖动,反而挖锄反弹将我险些推在地上。费了好大劲才挖出巴掌大一块,双手全是豆大的水泡。记得那时地头、荒野全是怒放的野菊花,那一片金黄在我的脑海里成为记忆,变成十二岁那年咸涩的汗水……
在我和妹妹的努力下,我们开垦了那两块荒地,向邻居讨来种子,种上蔬菜和红薯。我和妹妹还打算着把周围的刺林开荒挖出来,也种上菜。望着地上的那些绿苗,我就觉得自己像个大富翁,用不了多久便可以吃上各种各样可口的蔬菜。平时我和妹妹几乎都没有菜吃,每顿都只有两个小小的红薯。就是这两个红薯我们往往等不到煮熟,一遍遍的揭锅盖,也不怕烫拿在手里一边吹一边吃,连一点皮都舍不得扔掉。
白天劳动,时间过得快,我们不会感觉到空虚和孤寂,但是到了黑黑漆的晚上,空虚、孤独、恐惧便如影相随。我常常大大的瞪着眼睛,无法入睡,好怀念以前父亲拍着我们屁股叫我们起床时的日子。我常作噩梦,梦见自己迷路,被人追赶;梦见母亲模糊的脸,父亲冰冷的手和脸……
我常想幸好我有妹妹相伴,不至于像《鲁滨逊漂流记》里的鲁滨逊孤身一人,活在孤岛上,只有孤寂、慌恐、麻木。为了不寂寞,我拿起了课本,鼓励妹妹和我一起读。每天晚上在昏黄的烛光下我和妹妹头挨着头读书,也只有这时我才感觉到时间飞逝,忘记所有该想的不该想的烦恼。我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