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柳)为何又肯捱到秋天来啊!言外之意是说不如不到秋天来,大有悲不欲生之痛。此处的转折,用了“如何肯到”这样顿挫有力的明转,增强了对比感。春日之柳的繁盛,正反衬出秋日之柳的枯凋;春日愈是繁华得意,愈显出秋日的零落憔悴。诗正是通过这种强烈的对比描绘,来表现对秋柳稀疏衰落的悲叹之情。两句中,虚字运用亦很精妙。第三句“如何”、“肯到”连用,可反诘、感叹语气更加强烈。结句“已带”、“又带”,更是层层推进。
此诗句句写柳,却不着一个“柳”字;句句是景,又句句是情;句句咏物,又句句写人。诗人写此诗时,妻子刚刚病故,自己不久又将只身赴蜀,去过那使人厌倦的幕府生涯,掉念妻子,悲叹前路,其心情之惨苦可知。诗中经历今昔荣枯悬殊变化的秋柳,也正是诗人自伤迟暮、自叹身世的生动写照。
为 有
李商隐
为有云屏无限娇,
凤城寒尽怕春宵。
无端嫁得金龟婿,
辜负香衾事早朝。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诗大约写作于会昌六年(846)至大中五年(851)之间,即李德裕罢相以后,诗人妻王氏去世之前。这段时间李商隐个人和家庭的处境都十分艰难。
诗歌一、二句“为有云屏无限娇,凤城寒尽怕春宵。”描述一对宦家夫妇的怨情。开头用“为有”二字把怨苦的缘由提示出来。“云屏”,云母屏风,指闺房陈设富丽,“ 无限娇”称代娇媚无比的少妇。金屋藏娇,两情缱绻,当春风送暖,京城寒尽之时,便双双地怕起春宵来了。丈夫既富且贵,妻子年轻貌美,两人处在云屏环列的闺房之中,更兼暖香暗送,气候宜人,理应有春宵苦短之感,怎么会产生“怕”的心情呢?首句的“因”和次句的“果”显然有抵牾之处,这就造成一种悬念引人追询答案。
三、四句“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
通过少妇的口说出“怕春宵”的原因。冬寒已尽,衾枕香暖,两口子情意款洽,本应日晏方起,可是偏偏嫁了你这个身佩金龟的作官夫婿,天不亮就要起身去早朝,害得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守在闺房里,实在不是滋味。这些似是枕畔之言,当丈夫正欲起身离去时,妻子对他说了这番话,又好象是埋怨自己,流露出类似“悔教夫婿觅封侯”那样一种痴情;或是责怪丈夫,向他倾诉“孤鹤从来不得眠”的苦衷。“无端”二字活画出这位少妇娇嗔的口吻,表达了她对丈夫、对春宵爱恋的深情。其实,妻子的苦恼也是丈夫的苦恼。
前面的“为有”和“凤城”二句就正面描述了丈夫的怨情。应当说他“怕春宵”比妻子有过之而无不及。
除了留恋香衾,不愿过早地离去,撇下娇媚多情的妻子,让她忍受春宵独卧的痛苦;还怕听妻子嗔怪的话,她那充满柔情而又浸透泪水的怨言,听了叫人不禁为之心碎。不愿早起离去,又不得不早起离去。对于娇妻,有内疚之意;对于早朝,有怨恨之情;对于爱情生活的受到损害,则有惋惜之感。“辜负”云云,出自妻子之口,同时也表达了丈夫的心意,显得含蓄深婉,耐人寻味。
这首诗的中心字眼是第二句里的“怕”,怕什么呢?三、四两句的解答是“无端嫁得金龟婿,辜负香衾事早朝”。仅仅因为丈夫要早起上朝,就产生这么大的怨气?似乎有点不近情理。总之读完全诗,由“怕”字造成的悬念并未完全消除,显然,诗有言外之意,弦外之音。
屈复的《玉谿生诗意》分析说:“玉溪以绝世香艳之才,终老幕职,晨入暮出,簿书无暇,与嫁贵婿、负香衾何异?其怨也宜。”李商隐一生长期沉沦幕府,落魄江湖,不是他没有才能,或有才能得不到赏识,而是不幸卷入牛李党争的漩涡之中,成了朋党之争的受害者。当他认识到这一点时,已为时太晚,不可自拔。“无端嫁得金龟婿”所表达的正是这样一种悔恨莫及的痛苦心情。
这首绝句含蓄深沉而又富于变幻。前两句一起一承,一因一果,好象比较平直。但着一“怕”字,风波顿起,情趣横生。后面两句围绕着“怕”字作进一步的解说,使意境更加开拓明朗。这样写,前后连贯,浑然一体。其中“为有”、“无端”等语委婉尽情,极富感染力。
碧城三首(其一)
李商隐
碧城十二曲阑干,
犀辟尘埃玉辟寒。
阆苑有书多附鹤,
女床无树不栖鸾。
星沉海底当窗见,
雨过河源隔座看。
若是晓珠明又定,
一生长对水精盘。
李商隐诗鉴赏
《碧城三首》是李商隐诗最难懂的篇章之一,历来众说纷纭。清代姚培谦认为是“君门难进之词”(《李义山诗集笺》);朱彝尊谓,第三首末联的“武皇”,唐人常用来指玄宗,应是讽刺唐明皇和杨贵妃;纪昀认为三首都是寓言,然所寓之意则不甚可知;明代胡震亨则认为:“ 此似咏唐时贵主事。唐初公主多自请出家,与二教(指佛教、道教)人媟近。商隐同时如文安、浔阳、平恩、邵阳、永嘉、永安、义昌、安康诸主,皆先后丐为道士,筑观在外。史即不言他丑,于防闲复行召入,颇著微词。”(以上均见《李义山诗集辑评》)程梦星、冯浩、张采田等均赞同此说,认为朱氏之说未免迂曲。其实,第三首末联云:“《武皇内传》分明在,莫道人间总不知。”两句讽刺意味非常明显;而“莫道”云云,又似非指明皇而言,因为他和杨贵妃的事,在唐代是人所共知的,李商隐之前,白居易的《长恨歌》、陈鸿的《长恨歌传》,早就明白写过;而且全诗三首的主人公都是女子,似以胡震亨说较为可信。
诗以第一首开头二字为题,与“无题”诗同类。
此首以仙女喻入道的公主,从居处、服饰、日常生活等方面,写她们身虽入道,而尘心不断,情欲未除。
首句“碧城十二曲阑干”写仙人居地。“碧城”即仙人住地。《太平御览》:“元始天尊居紫云之阁,碧霞为城。”“十二”指碧城,形容城阙之多,非必实数,诗人《九成宫》诗亦有“十二层城阆苑西”之句。
碧霞为城,重叠辉映,曲栏围护,云气缭绕,写出天上仙宫的奇丽景象。次句“犀辟尘埃玉辟寒”写仙女们服饰的珍贵华美。《述异记》:“却尘犀,海兽也,其角辟(避)尘,置之于座,尘埃不入。”《岭表录异》:“辟尘犀为妇人簪梳,尘不著发也。”古人认为玉德温润,故云“玉辟寒”。
接着写仙女的日常生活,第二联把仙女比作鸾鸟,说她们以鹤传书。“阆苑”,传说中仙人所居之处。
《集仙录》说西王母所居宫阙在“昆仑之圃,阆风之苑,有城千里,玉楼十二”。此处含蓄地点出传书者身份为女性。《山海经·西山经》:“女床之山,有鸟焉,其状如翟(即野鸡),五彩文,名曰鸾鸟。”朱鹤龄《李义山诗笺注》引道源注云:“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信。”这里的“书”,实指情书。鸾凤在古代诗文中常用来指男女情事,“ 阆苑”、“女床”亦与入道女冠关合,故程梦星称此联是写“处其中者,意在定情,传书附鹤,居然畅遂,是树栖鸾,是则名为仙家,未离尘垢。”(《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此联与首二句所写居处服饰及身份均极其高贵,应为贵家之女。
第三联“星沉海底当窗见,雨过河源隔座看。”
表面上是写仙女所见之景,实则紧接“传书”,暗写其由暮至朝的幽会。“星沉海底”,谓长夜将晓之际;雨脚能见,则必当晨曦已上之时。“河源”即黄河之源,此处指天河(银河)。据宋代周密《癸辛杂识》引《荆楚岁时记》载,汉代张骞为寻河(黄河)源,曾乘槎(木筏)直至天河,遇到织女和牵牛。又宋玉《高唐赋序》写巫山神女与楚怀王梦中相会,有“朝为行云,暮为行雨”之句。可见,诗中“雨过河源”
是兼用了上述两个典故,写仙女的佳期幽会事。因为仙女住在天上,所以星沉雨过,当窗可见,隔座能看,如在目前。
末联“若是晓珠明又定,一生长对水精盘。”“晓珠”指太阳。《太平御览》引《易参同契》:“日为流珠”。《唐诗鼓吹注》也说:“晓珠,谓日也。”“水精盘”即水晶盘。王昌龄《甘泉歌》云:“昨夜云生拜初月,万年甘露水晶盘。”这里是指月亮。上联隔座看雨,天色已明,情人将去,所以结联以“晓珠”紧接上文,意思是说,如果太阳明亮而且不动,永不降落,那将终无昏黑之时,仙女们只好一生清冷独居,无复幽会之乐了。反过来,如果昏夜不晓,即可长夜欢娱而无尽头。诗用否定前者,肯定后者的方法,表现仙女对幽会的留恋不舍,难舍情缘。
此诗通篇都用隐喻,写得幽晦深曲。本来是写人间的入道公主,却假托为天上的仙女;本来是写幽期密约,表面却只是居处、服饰和周围的景物。诗人没有直截了当地把所要表达的意思说出,而是采用象征、暗示、双关、用典等表现方法,乍一读去,似觉恍惚迷离,难明所指。然而只要反复体味,仍能曲径通幽,捕捉到诗的旨趣。此诗想象极其丰富,把场景安排在天上,将道教传说和古代优美神话引入诗中,不但很好地表现了诗的主题,而且使诗显得极其瑰伟奇丽。
尤其是第三联,设想之新奇,景象之壮美,用典之巧妙,词意之幽深,达到了很高的造诣。
端 居
李商隐
远书归梦两悠悠,
只有空床敌素秋。
阶下青苔与红树,
雨中寥落月中愁。
李商隐诗鉴赏
这是作者滞留异乡,思念妻子之作。题目“端居”,即闲居之意。
首句“远书归梦两悠悠”诗人远离家乡和亲人,已经很久了。妻子从远方的来信,是客居异乡寂寞生活的慰藉,但已很久没有收到。在这寂寞的清秋之夜,得不到家人音讯的伤感变得如此强烈,为寂寞所吞啮的灵魂便自然想从“归梦”中寻求慰藉。即使是短暂的梦中相聚,也可稍慰难挨的相思。但一觉醒来,竟是悠悠相别经年,魂魄未曾入梦。“远书归梦两悠悠”,正是诗人在盼远书而不至、觅归梦而不成的情境下,无奈地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悠悠”二字形象地显出远书、归梦的邈远难期,也传神地表现出希望两皆落空时怅然若失的情态。而双方山川阻隔、别后经年的时空远隔,也隐见于言外。
次句“只有空床敌素秋”写中宵醒后寂寥凄寒的感受。素秋指秋天。使人联想起洁白清冷的秋霜,皎洁凄寒的秋月,清澈寒冷的秋水,联想起一切散发着萧瑟凄寒气息的秋天景物。对于一个身处异乡的客子来说,这凄寒的“素秋”便不仅引动了满腹的愁绪,而且是一种不堪忍受的重压。然而,诗人可以用来和它对“敌”的却“只有空床”而已。清代冯浩《玉谿生诗笺注》引杨守智评说:“‘敌’字险而稳。”这里本可用一个比较平稳而浑成的“对”字。但“对”只表现“空床”与“素秋”默默相对的寂寥清冷之状,偏于客观描绘。而“敌”则除了含有“对”的意思外,还传出空床独寝的人无法承受“素秋”的清寥凄寒,又不得不承受的心灵深处的凄怆,那种凄神彻骨的感受,偏于主观刻画。
三、四两句“阶下青苔与红树,雨中寥落月中愁。”
从室内的“空床”移向室外的“青苔”、“红树”。但并非客观描绘,而是移情入景,使客观景物对象化。
寂居异乡,平日少有人来往,阶前长满了青苔,更显出寓所的冷寂。红树,则正是暮秋特有的景象。青苔、红树,色调本来是比较明丽的,但由于是在迷蒙雨色、朦胧夜月的笼罩下,色调便显得黯淡模糊。在满怀愁绪的诗人眼里,这“阶下青苔与红树”似乎也在默默相对中呈现出一种无言的愁绪和清冷的意绪。这两句中“青苔”与“红树”,“雨中”与“月中”,“寥落”与“愁”,都是互文错举。“雨中”与“月中”,似乎不大可能是同一夜间出现的景象。但当诗人面对其中的一幅月夕图景时,自不妨同时在心中浮现起先前经历过的另一幅雨夕图景。这样把眼前的实景和记忆中的景色交织在一起,无形中将时间扩展延伸了,暗示出如此般地辗转不寐,思念远人,已非一夕。同时,这三组词两两互文错举,后两组又句中自对,又使诗句具有一种回环流动的美。如果联系一开头的“远书”、“归梦”来体味,那么这“雨中寥落月中愁”的青苔、红树,似乎还可以让我们联想起相互远隔的双方“各在天一涯”默默相思的情景。风雨之夕,月明之夜,胸怀愁绪而寥落之情难以排遣,不禁令人满腹怅然,亦生怜惜之心。
咏 史
李商隐
北湖南埭水漫漫,
一片降旗百尺竿。
三百年间同晓梦,
钟山何处有龙盘?
李商隐诗鉴赏
这首咏史诗,借三国孙权立国以至陈亡这一历史时期中建都金陵的几个朝代新陈代谢的史实来抒发感慨,首句“北湖南埭水漫漫”突出了六朝故都的典型景色。北湖即玄武湖,南埭即鸡鸣埭,是六朝帝王寻欢作乐的地方。可是经过了改朝换代,同一个“北湖”,同一个“南埭”,过去曾经看过綵舟容与,听过笙歌迭唱,而今天只剩下了汪洋一片。诗人怀着抚今感昔的情绪,把“北湖”“南埭”这两处名胜和漫漫湖水扣合起来写,表现出空虚渺茫之感。
第一句“北湖南埭水漫漫”,诗人是把六朝兴废之感融汇到茫茫湖水的形象之中,而第二句“一片降旗百尺竿”,是通过具体事物的特写,形象地表现了六朝王运之终。在此“一片降旗”成为六朝历代王朝末叶的总的象征。“降旗”的典故原来和石头城有关,但诗人写了“降旗”不算,还用“百尺竿”作为进一步的衬托。“降旗”“一片”,分外可嗤;竿高“百尺”,愈见其辱。无论是从“一片”的广度或者是从“百尺”的高度来看历史,六朝中的一些末代封建统治者,荒淫之深,昏庸之甚,无耻之极,都可想而知了。
第三、四句“三百年间同晓梦,钟山何处有龙盘?”是一个转折,诗人囊括六朝三百年耻辱的历史。
从孙吴到陈亡的三百年时间不算太短,但六朝诸代,纷纷更迭,恰好似凌晨残梦,说什么钟山龙蟠,形势险要,又有什么根据呢?钟山即紫金山。传说诸葛亮看到金陵形势之雄,曾说:“钟山龙蟠,石城虎踞,帝王之宅也。”然而在李商隐看来,三百年间,孙吴、东晋、宋、齐、梁、陈,曾先后定都于此,全都亡国,可见“国之存亡,在人杰不在地灵”( 屈复《玉谿生诗意》卷七)。前二句的“北湖”、“南埭”已经为下文的“龙盘”之地伏根,而“一片降旗”偏偏就高高竖起在石头城上,则更证明地险之不足凭了。“钟山何处有龙盘?”诗人用反问的形式,加强了否定的语气,真是一针见血的快语。这一快语之所以妙,妙在作者是带着形象来判断的。诗人对“龙盘”王气的思考,不但扣合着六朝的山,扣合着历史上的“一片降旗”,还扣合着眼前的漫漫北湖;不但扣合着某一朝代的覆亡,还扣合着三百年沧桑。他的“王气无凭论”,实际上是“三百年间”一场“晓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