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某某保险公司的,他来跟你 谈参加某某保险的事,这样的不速之客通常彬彬有礼,有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让你不知 道发生了什么事,你推开门,看见一个面色铁青的汉子站在你家门前、手里拿着一把崭 新的刀口闪亮的菜刀,让你灵魂出窍,来人一说话,才知道他不是凶手,原来是来推销 菜刀的。
我们刀耕火种的先辈们绝对想不到他们的后人会被过剩的商品所围剿,我们戎马佳 馏的先辈绝对想不到后代们天天在广告的枪弹下无处藏身。有一次与朋友聊天,谈起电 视广告,每个人都有最恐惧的广告记忆。我最害怕的是电视里的某个饮料广告,一个家 伙用手抓着两罐饮料说,两罐,挡不住!不知怎么我总是有一种凶险的联想,是:两枪, 挡不住!心悸之余不禁迷惑:这广告做得也太性急,真是好东西买一罐尝尝就行了,为 什么一定要让人买两罐呢?还有一个广告,性子倒不急,用的是很常见的亲热的以情感 人的方法,一个男歌手在屏幕后面如泣如诉地歌唱一瓶矿泉水,歌词大意是自从有了这 种矿泉水,大家就实现了欢喜和梦想,虽然当他是自说自话,但细细品味会把你弄个大 红脸,想想我们百姓再怎么胸无大志,也不至于让一瓶矿泉水做了欢喜和梦想,况且那 个男歌手的舌尖发音也有问题,他竟把欢喜唱成“欢死”,梦想唱成“梦疡”,听上去 很不吉利。
据说有电视台做过民意调查,问观众喜欢不喜欢广告,结果是喜欢率为零。即使这 样电视台广告照做,假如要逃避电视广告总有办法,可以及时换台,但有的广告是天罗 地网,你只有束手就擒,就比如我家楼梯上的那些因地制宜的疏通管道的广告,打磨地 板的广告,它们是用一种黑色油墨牢牢地印在楼梯台阶上的,从一层到我家所住的六层, 每一层都有许多热情万丈的电话号码,它们有点屈尊地守在你的脚下,我每天回家时这 些电话号码都列队欢迎我,但我一点也不领情,我看透了这些故作谦逊的电话号码,我 情愿举起双手告诉它们,来逮捕我吧,你们这些法西斯!
你们这些接西斯!
纸上的美女 六十年代,一张标签
生于六十年代,对我来说没什么可抱憾,也没什么值得庆幸的,严格地来说这是我 父母的选择。假如我早出生十年,我会和我姐姐一样上山下乡,在一个本来与己毫不相 干的农村度过青春年华,假如我晚生十年,我会对毛主席语录、批林批孔、反击右倾翻 案风这些名词茫然不解,但这又有什么关系?所有的历史都可以从历史书本中去学习, 个人在历史中常常是没有注解的,能够为自己作注解的常常是你本人、不管你是哪一个 年代出生的人。历史总是能恰如其分地湮没个人的人生经历,当然包括你的出生年月。
生于六十年代,意昧着我逃脱了许多政治运动的劫难,而对劫难又有一些模糊而奇 异的记忆。那时还是孩子,孩子对外部世界是从来不做道德评判的,他们对暴力的兴趣 一半出于当时教育的引导,一半是出于天性,我记得上小学时听说中学里的大哥哥大姐 姐让一个女教师爬到由桌子椅子堆成的“山”上,然后他们从底下抽掉桌子,女教师就 从山顶上滚落在地上。我没有亲眼见到那残酷的一幕,但是我认识那个女教师,后来我 上中学时经常看见她,我要说的是这张脸我一直不能忘怀,因为脸上的一些黑紫色的沉 积的疤瘢经过这么多年仍然留在了她的脸上。我要说我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姬们中间许多 人是有作恶的记录的,可以从诸多方面为他们的恶行开脱,但记录就是记录,它已经不 能抹去。我作为一个旁观的孩子,没有人可以给我定罪,包括我自己,这是我作为一个 六三年出生人比他们轻松比他们坦荡的原因之一,也是我比那些对文革一无所知的七十 年代人复杂一些世故一些的原因之一。
中国社会曾经是一个很特殊的社会,现在依然特殊,我这个年龄的人在古代已经可 以抱孙子了,但目前仍然被习惯性地称为青年,这样的青年看见真正的青年健康而充满 生气地在社会各界闯荡,有时觉得自己像一个假冒伪劣产品,这样的青年看到经历过时 代风雨的人在报纸电视谈论革命谈论运动,他们会对身边的年轻人说,这些事情你不知 道吧?我可是都知道。但是他们其实是局外人、他们最多只是目击者和旁观者。六十年 代出生的这些人,在当今中国社会处于承前启后的一代,但是他们恰拾是边缘化的一代 人。这些人中有的在愤世嫉俗中随波逐流,有的提前迈人中老年心态,前者在七十年代 人群中成为脸色最灰暗者,后者在处长科长的职位上成为新鲜血液,孤独地死自流淌着, 这些人从来不考虑生于六十年代背后隐藏了什么潜台词。这些人现在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一代,同样艰难的生活正在悄悄地磨蚀他们出生年月上的特别标志。这一代人早已经学 会向现实生活致敬,别的,随它击吧。
一代人当然可以成为一本书,但是装订书的不是年月日,是一个乙乙乙乙乙个的人, 写文章的入总是这样归纳那样概括,为赋新词强说愁,但是我其实情愿制造一个谬论: 群体在精神上其实是不存在的,就像那些在某个时间某个妇产医院同时降生的婴儿,他 们离开医院后就各奔东西,尽管以后的日子里这些长大的婴儿有可能会相遇,但有一点 几乎是肯定的:他们谁也不认识谁。
纸上的美女 打人有理和自由一种
一 打人有理
大凡人群聚集之地都有些风俗民情,有些古洲谚语代代流传。中国人常说的子不教 父之过、恨铁不成钢、打是亲骂是爱是一个针对子女教育的系列理论。在许多中国家庭 里,它已经成为一种家庭暴力的理论基础。
居民楼里常常会响起孩子们的哭叫声,伴随着父母愤怒的指责和拳脚,事情的起因 不外是孩子的作业不好、考试不好、在学校和别的同学打架了,诸如此类,那是孩子受 到皮肉之苫的最流行最合理的注解。有一次我听见邻居家在上演了这幕暴力剧以后各个 当事人的解释,那个打儿子的父亲仍然愤怒地对前来劝阻的邻居吼叫着,说,我不揍他 别人会以为他投人管教!孩子的祖母则对她的孙子说,别哭了,你爸爸也是为你好,他 是恨铁不成钢啊!只有孩子没有说法,他仍然哀哀地哭泣着,哭泣是他对暴力采取的唯 一的态度。
我一直忘不了这男孩的哭声,我想他因为太小,还不知道大人们所说的那一套理论 有什么根据。我想这样的孩子长大以后不知道会不会思考长辈们的理论,也许他不会记 得儿时所犯的错误,却记住了祖母对他说的话,那样他自己的孩子就要遭殃了。
二 自由一种
我所居住的居民区配有专门收垃圾的保洁员,为此每户人家每月需交两元钱。两元 钱,谁都会觉得这是价廉物美的服务。
偏偏有人不这么想。有一个居民柜绝了保洁员的服务,他不愿意交这两块钱,保洁 员设想到会有这么节约的人,他听见对方有点不耐烦地说,这是我的自由,我不要你收, 我自己把垃圾扔到楼下去。保洁员快快而去,心里在暗暗生气。
于是现在便出现了这样的局面,我们这栋楼的居民走出走进都能看见一袋不台时宜 的垃圾,它总是大无畏地出现在不该出现的地点,出现在不该出现的时间。保洁员当然 也看见它了,但他很坚强地对心怀不满的居民说,我就是不管他家的垃圾,让他不交那 两块钱!
于是我们在炎热的七月每天看见苍蝇在家门前额翩起舞,而深感无奈。谁也无权限 制他人的自由,我们认识到了这个问题,只好默默地享受那位邻居的自由所散发的臭味, 当然我们对保洁员也无话可说、他是否愿意义务收取不交钱的垃圾,也是他的自由。
自由是个好东西,五花八门的人将自由变成五花八门的东西,这也是自由。
纸上的美女 三口之家
现在的家庭有一个普遍的框架、一夫一妻加一个孩子。那对夫妻,不管现在如何, 在从前一对一的生活中多少会有些难忘的情感纠缠,一千对恋人有一千种爱情,浪漫和 热烈有一千种,平庸和势利也有一千种,但当他们的情感结晶孕育出一个男婴或女婴时, 一切都发生了变化,婴孩哇哇一哭,那个家庭便有什么东西在破碎,同时也有什么东西 在萌芽。
两人之家如此变成三口之家,重心偏移,从头再来,忙碌而疲惫的父母们无一例外 地为自己的孩子营造一个宫廷一座丹墀,尽管那是微型的局限于单一家庭的,尽管有有 意识和无意识之区分,尽管做父母的有时对这种劳累和忠诚怨声载道。
个人崇拜已经消逝,现在人们的一片忠心都指向自己的孩子,那便是父爱和母爱。
有一次在火车上听到邻座一对年轻情侣和一个中年妇女的谈话,谈话内容好像是关 于那个男青年的母亲,男青年说,我晚上生意再忙,过了十点就要回家。我妈老是等门、 我不回家她睡不着,我朝那个男青年会意地一笑,因为我想起了自己的母亲,也是这样 的,但让我出乎意料的是那个中年妇女对此的反应,她笑着说,你妈儿女心这么重?犯 不着那样,我儿子回来再晚,我睡我的,他又不是没钥匙。
不知怎么我记住了那个中年妇女的脸,我想那是因为我不喜欢这个母亲,便觉得那 张脸讨厌,但是我不敢说我发现了一个不爱子女的母亲,我想那只是一种爱的持不同政 见者。
假如要圈定母爱,一千个母亲也会有一千种不同的母爱方式。
我女儿今年五岁,她的体重、胃口、性格等等方面都显示出她的幸福过剩,事实上 自从女儿来到我和妻子之间,我便心甘情愿地的把家中的帝位让与女儿了。
夫妻两人不再甜言蜜语,甜言蜜语都在哄亥儿睡觉时说光了。夫妻两人时不时地会 竞争在孩子心目中的爱,爸爸好还是妈妈好?爸爸和妈妈谁最爱你?如此诱供屡见不鲜。 而孩子有时会耍两面派,面对爸爸时说爸爸最好,面对妈妈时说妈妈最好,面对两人时 却狡黠地一笑说,爸爸妈妈都好。
一家三口如此甜蜜地处于心智较量中,或许就是一种天伦之乐。
天伦之乐大概也不止一千种,我特别喜欢的是深夜离开写字台走进卧室,看见床头 灯在等着我,而妻子和女儿已经相拥人睡,我看见女儿的小手搭在妻子的脖颈上,五个 小手指一齐闪烁着令我心醉的光芒。
幸福过剩的女儿在审美情趣和判断是非方面常常发生错误。
女儿挑选衣物和玩具时无一例外地嚷嚷说,我要红的!大红色的!不管在大人眼中 那种红色是否好看,红是女儿的唯一选择,因此家里总是堆满了许多红色的东西,我曾 经试图强硬地纠正女儿的这种标准,但妻子说,就要红的,是她自己的东西,她喜欢就 行。我想了想便也不加反对了,对自己说,反正不是原则性的问题。
什么是原则性的问题?我一直在寻找女儿身上的原则性问题,以便一改平索一味溺 爱的父亲形象,但却不容易找到,有一次女儿朝一个亲戚吐唾沫,我觉得我找到了,正 待发作时女儿说,他挠我痒痒,我让他停他不停,我只吐了一口。我下意识地想到原来 事出有因,又说,小朋友能不能吐唾沫?女儿说,不能,下次我改正。我立刻就觉得事 情过去了,虽然是吐唾沫,但事出有因,而且又保证改正,那也不算原则性问题了。
父爱和母爱往往会陷入一种愚蠢的无以清明的境地,或许永远都找不到一个原则性 问题,直到那个受宠的孩子长大后打家劫舍的那一天,但我庆幸我生了个女儿,那种概 率微乎其乎,因此在我一边检讨自己对女儿过份的溺爱时,一边却对自己说,没关系, 我行我素吧。我妻子一直扬言要对孩子上规矩,昨天女儿练小提琴时我妻子一遍遍地训 斥着女儿的漫不经心,女儿一遍遍地尖声哭号,我印象中这是女儿受苦受难的一天,也 是我妻子铁石心肠的一天,我在楼上如坐针毡,后来小提琴终于流畅而优美地响起来, 后来我妻子上楼了,表情郁郁地对我说,不行,我听她那么哭心里会发酸,像有什么东 西在擦我的心,今天奖赏她,带她上街买玩具吧。
上街前女儿已经是欢欢喜喜的了,我怀着某种暖昧之心问她,妈妈今天骂你了吧? 女儿想了想,很认真很响亮他说,妈妈是为了我好。妻子在旁边释然暗笑,我却不免讪 讪无趣。
三日之家往往是这样,有什么办法呢?许多言行存在着错误,许多错误的言行其实 又没什么错误。
纸上的美女 二十年前的女性
对于女性的印象和感觉,年复一年地发生着变化。世界上基本只有两类性别的人, 女性作为其中之一,当然也符合事物发展变化的基本规律,因此一切都是符合科学原理 和我个人的推测预料的。
二十年前我作为男童看身边的女人,至今还有清晰的记忆。恰逢七十中代的动荡社 会,我的听觉中常常出现一个清脆又宏亮的女人的高呼声,xxx万岁,打倒XXX,那是街 头上高音喇叭里传来的群众大会的现场录音,或者是我在附近工厂会场的亲耳所闻。女 性有一种得天独厚的嗓音,特别适宜于会场上领呼口号的角色,这是当时一个很顽固的 印象。
七十年代的女性穿着蓝、灰、军绿色或者小碎花的上衣,穿着蓝灰军绿色或者黑色 的裁剪肥大的裤子。夏天也有人穿裙子,只有学龄女孩穿花裙子,成年妇女的裙子则是 蓝,灰、黑色的,裙子上小心翼翼地打了榴,最时鬃的追求美的姑娘会穿自裙子,质地 是白“的确良”的,因为布料的原因,有时隐约可见裙子里侧的内裤颜色。这种白裙引 来老年妇女和男性的侧目而视,在我们那条街上,穿白裙的始娘往往被视为“不学好” 的浪女。
女孩子过了十八岁大多到乡下插队缀炼去了,街上来回走动的大多是已婚的中年妇 女,她们拎着篮子去菜场排队买豆腐或青菜,我那时所见最多的女性就是那些拎着菜篮 的边走边大声聊天的中年妇女。还有少数几个留城的年轻姑娘,我不知道谁比谁美丽, 我也根本不懂得女性是人类一个美丽的性别。
我记得有一个五十岁左右的苍白而干瘦的女人,梳着古怪的发髻,每天脖子上挂着 一块铁牌从街上定过,铁牌上写着“反革命资本家”几个黑宇,我听说那女人其实是某 个资本家的小老婆。令我奇怪的是她在那样的环境里仍然保持着爱美之心,她的发髻显 得独特而仪态万方。这种发型引起了别人的愤慨,后来就有入把她的头发剪成了男人的 阴阳头。显示着罪孽的阴阳头在街头上随处可见,那个剃了阴阳头的女人反而不再令人 吃惊那时候的女孩子择偶对象最理想的就是军人,只有最漂亮的女孩子才能做军人的妻 子,退而求其次的一般也喜欢退伍军人。似乎女孩子和他们的父母都崇尚那种庄严的绿 军装、红领章,假如街上的哪个女孩被姚选当了女兵,她的女伴大多会又羡又妒得直掉 眼泪。
没有哪个女孩愿意与地、富、反、坏、右的儿子结姻,所以后者的婚配对象除却同 病相怜者就是一些自身条件很差的女孩子。多少年以后那些嫁与“狗患子”的女孩恰恰 得到了另外的补偿,拨乱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