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穿过一个凉意袭人的大理石厅堂,老妇人打开一扇装饰华丽的门,做个手
势指向那个神圣的书房。
真是神奇。这是一间高大、宽敞的屋子,四壁挂着价值连城的油画——围着一
圈书架,又厚又软的地毯,硕大的窗户面向白浪翻滚的海洋——在那儿有三艘染上
落日余晖的帆船,在傍晚的微风中疾驶。
但是房间吸引人之处是在其中央——一张巨大的闪闪发光的柚木写字台,就像
圣坛中央的圣杯那样,台面中央有架50年代的科罗娜牌旧电动打字机。
“这就是我丈夫写书的地方,”那位老妇人自豪地告诉埃里克。 “每天早晨
8点一直写到正午。然后我们吃午饭,再去采购晚饭的食品,要么去游泳或乘帆船。
冬天我们时常在海边漫步。温斯顿喜欢冬日的大海。他……
我又在喋喋不休了,请原谅。”
“不,说得挺好。我能理解您的感受。他用过这台打字机吗? ”
“每天都用。”
“我之所以问,是因为我有一天买了台破旧的打字机。它奇异的外型引起了我
的兴趣。出售给我的那个人告诉我,您的丈夫曾经拥有它。”
“不,我……”
埃里克胸口抽紧,心脏绝望地下坠。
“等一下,现在我想起来了。”灰白头发的妇人说道,埃里克屏住呼吸。
“那个丑八怪? ”她说。
“是呀,就是那个模样。”
“温斯顿将它存放在一个橱柜里。我一直叮嘱他把它扔出去,但温斯顿说若是
这样做他的朋友决不会饶恕他。”
“什么朋友? ”这句话击中埃里克,如鲠在喉。
“对,就是斯图尔特·多诺万。他俩经常~起航海。有一天温斯顿将那台奇怪
的机器带回家。 ‘这是一件古董,’他说, ‘一件礼物,斯图尔特给我的。’
哎哟,它对我来说就像垃圾。不过朋友就是朋友,温斯顿将它保存下来。他去世后,
尽管……”老妇人的嗓音变了调,变得更加低沉,似乎要断裂了, “不管怎么说,
我把它连同不需要的其他东西一起卖了。”
埃里克下车时,夕阳已经西下,浓厚而朦胧的暮色笼罩在他的周围。在位于长
岛的这个奇异的海边村庄里,他呼吸着带有咸味的海洋空气。他望着~家店面上方
的一块招牌: “多诺万打字机——新品和二手货——兼营重造或修复。”他的原
计划是找到该店,乘该店明天上午营业时再来。但是令人吃惊的是,暮色中有一盏
灯在该店窗户内发出暗淡的光。虽然门上挂着一块写有“停止营业”的纸板,但在
拉上了的窗后面隐约可见一个人影在移动。
埃里克敲敲店门,有人拖着脚步慢慢地走过来。一位老年绅士走到窗后,拉开
窗帘,看了埃里克一眼。
“关门了。”那老头在门窗内轻声地说。
“不,我必须见您,有要紧事。”
“关门了。”那人又说了一次。
“温斯顿·戴维斯。”
那个人影刚要转身,突然不动了。那位老年绅士又拉开窗帘朝外探视。
“刚才你提到温斯顿·戴维斯? ”
“求求您啦,我必须跟你谈谈他的事。”
埃里克听见门锁开启声,那扇门摇摇晃晃地往里打开了。老头皱着眉头面对他。
“您是斯图尔特·多诺万? ”
老头点点头说: “你说起温斯顿吗? 我们是多年的老朋友。”
“这就是我必须见您的原因。”
“那进来吧。”老头对他说,显得迷惑不解。他个子很矮,身体又弱,斜倚着
一根木头拐杖。他身穿双排扣西装,系一根细细的丝绸领带,衬衫领口对于干瘦的
脖子而言显得太大,身上一股子薄荷味。
“我要给您看样东西。”埃里克说。然后匆匆去汽车那儿又转回来,将那台奇
丑的打字机搬进店里。
“怎么啦,这是……”老头惊愕地瞪大双眼。
“我知道,它是您送给温斯顿的礼物。”
“从什么地方……”
“我在一家废品店买的。”
伤心的往事使老头发出呻吟声。
“打字机坏了,”埃里克说, “我带到这儿请您修理。”
“那么你知道有关……”
“它的秘密,全部隐情。瞧,我需要它。如果修不好,我将陷入困境。”
“你听起来很像温斯顿。”老头的目光随着久远的回忆而混沌起来。
“有好几次当它损坏时,他大惊失色地跑过来说, ‘合同,版税。如果你修
不好,我就完蛋。’我便一次次把它修好。”老头充满了怀念地唠叨着。
“那您能为我修吗? 我付您高价。”
“不,我的要价都是一样的。我刚要离店,老伴做好晚饭等着呢。不过这种型
号是我的杰作,就算为了温斯顿,我也得琢磨它一下。把它放在柜台上吧。”
埃里克将打字机搁好,揉揉酸痛的手臂说: “我不能理解的是你为何不保留
这东西,它可值钱呢。”
“我还有另外的机器。”
埃里克惊得呆若木玛。
“另外,”老头说, “我总有足够的钱。富人们有过多的担心,温斯顿就是
个例子。到头来他神经紧张,老在害怕修理过的打字机出毛病。这样便毁了他。但
愿我没送给他打字机就好了。不过他待我挺不错,一直把所赚之钱的百分之十给我。”
“我也会的。求求您把它修好,帮帮我的忙。”
“那我得看看问题出在什么地方。”
老头笨手笨脚地修起来,捣捣这个,捅捅那个。他把螺栓都卸下来,又试试拉
杆。
埃里克在旁边急得舔嘴唇,啃指甲。
“我知道什么坏了。”
“支撑臂裂了口子。”
“哦,那是个小问题。我有支撑臂配件,重新换上去很容易。”
埃里克舒了口气道: “那么如果您不介意……”
‘‘键盘卡死是由于支撑臂破裂所致,”老头解释说, “但是在键盘卡死之
前,这机器并不能打出你所要的字。它失去了创作功能。”
埃里克害怕得想呕吐,脸色苍白地点头称是。
“明白么,毛病就在于……”老头说, “这台打字机词汇量出了问题,它预
存在内部的词汇用完了。”
埃里克强忍住不要尖叫。他心里默念道,决不能发生这种情况。 “那么多放
些词汇进去。”
“难道我不想这么做? 然而一旦词汇用尽,我就无法输入新词。我也搞不明白
为什么会这样,但是我反复试了好多次,最后还是失败了。因此我不得不再造个最
新的。”
“那么造吧。不管多大代价我都会付给您的。”
“对不起,我做不到。我已忘了诀窍。我曾经制造了五种成功的款式。
但第六、第七款都失败了。第八款彻底失败后,我就停止了试验。”
“再试一试。”
“不行。你不知道它如何弄垮了我的身体,我已无能为力。我的大脑一片空白,
我用完了掌握的每个词汇。”
“真见鬼,再试一试! ”
老头摇摇脑袋说: “你可怜可怜我吧。”
在老头背后,那个柜台后面的工匠间里,埃里克见到一台其他型号的打字机,
还有一些旋钮、杠杆、螺栓等。
“我出价一百万美元买那台打字机。”
老头慢慢转过身来看了一眼说: “噢,那台。不,对不起,那是我自用的。
我为自己孩子造的机器。现今他们都已结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他们来探望我时,
我的孙辈很喜欢摆弄它。”
“我加倍出价。”
埃里克想到哈德逊河边的豪宅,在马里布和巴艾米尼的房产,他的豪华游艇、
喷气式飞机,他的欧洲之旅以及法拉利轿车。 “见鬼! 我出原价的三倍。”
他心想,再有6 天时间,我必须完成新书。如果夜以继日地打字,就有时间干
完那个活。
“你必须让我得到它。”
“我不需要钱,我只不过是个老朽,钱对我有什么意义呢? 我很抱歉。”
埃里克失去了理智,忙不迭地越过柜台冲向工匠间,抱起那台打字机。
老头试图从他手中夺回打字机,埃里克将他一搡,老头跌倒了,抱住了埃里克
的腿。
“这是我的东西! ”老头哀号道,“是我为孩子们造的! 你不可能得到它! ”
“四! 四百万美元! ”埃里克大吼道。
“把世界上所有的钱给我也不行! ”老头紧抱住埃里克的腿不放。
“见他妈的鬼! ”埃里克叫道。他把打字机放到柜台上,抓起老头的手杖,猛
击他的脑袋,气咻咻地说: “我需要它! 难道你不明白吗? ”
他挥舞着手杖砸下去,一下,一下,又一下。
老头剧烈颤抖着,鲜血从手杖上滴下来。
店里一片死寂。
埃里克呆呆地看着自己干的事。他蹒跚地倒退了几步,扔下手杖,用手捂住嘴。
接着他醒悟过来。 “打字机是我的了。”
他将碰过之物上的手印擦拭干净,把坏了的那台打字机搁在工匠问的桌上,换
了另一台。他的汽车司机不会知道发生的事,有可能永远不知道。在长岛这个地方
的~个小村落杀死一个老汉——几乎不会引起公众关注。是的,戴维斯夫人也许会
回忆起她的傍晚来客,但她会将谋杀案与他联系起来吗? 再说她根本不知道埃里克
是何许人也。
他决定抓住机会。尽管战利品十分沉重,他还是抱起它,逃之夭夭。
他那个IBM 词汇处理器搁在书房的办公桌上,纯属摆设。他从未使用过,不过
需要用它来愚弄他的客人们,掩盖他组合文章的真实方法。他隐约听见车子离开府
邸朝城里开去,便打开电灯,疾步走到办公桌前,把IBM 处理器扒到一旁,将他的
大救星放在桌上。还有六天时间,够了,他可以做完这项工作。伴随着大量的香槟
酒和电视节目,随意打字后酸痛的手指关节会变得僵硬。尽管如此,他仍能干成。
他斟满一杯酒,实在需要它呀,打开电视机的“晚间节目”频道,然后点燃香
烟。荧屏上出现《掠尸者》的字幕时,他拼命地打起字来。
由于犯下的案子,他一度感到动摇、恐慌和震惊。但是他有了另一款打字机,
这样便可保住豪华游艇、喷气式飞机和三处房产。笙歌燕舞可以延续。
而今埃里克所考虑的问题是,省下了将要付给那老头买机器的四百万巨款。
带着好奇的冲动,埃里克瞥了一眼迄今为止打下的东西。
他不禁惊叫起来。
因为他胡敲乱打的结果,如他所料,变成别的内容,但并非那篇动情的散文《
卡森的小树林》,而是大相径庭。
他打下的“看见杰克跑,看见吉尔跑,看见斯波特追那个球”成了“我为自己
的孩子造的机器。现今他们都已经结婚,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每当他们来探望我时,
我的孙辈很喜欢摆弄它”。
他高声晾呼起来,盖过了打字的卡嗒卡嗒声, “看见斯波特跑上了小山坡,
看见吉尔跟在斯波特后面追,看见杰克在追吉尔。”
半英里外的邻居被他的尖叫声惊醒。因为担心他会遭到谋杀,他们便报了警。
州警破门而入时,却发现埃里克一边打字,一边尖叫着。
他们吃不准究竟哪种情况更糟糕——这个人还是那台机器。他们把他从那台怪
异的打字机旁拖走,一位警察看了看纸。
“看见吉尔爬上树,看见杰克爬上树,看见斯波特对杰克咆哮。”
接着往下几行——警方很快发现这句话的意思——“看见埃里克杀害多诺万先
生,看见埃里克用手杖敲那老头。看见埃里克偷了我东西,看见埃里克入狱。”
也许是灯光下的幻觉,也许是那台机器键盘的特异作用,不论何种原因,那位
警察后来发誓说——他只告诉过妻子——那台见鬼的打字机当时好像露齿而笑。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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