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时,又感到迷惑——因为键钮敲出的字比他输入的多。
他嘴唇发麻,俯身察看旧色带显示出来的字,大脑里先是一片空白,随即眼睛
一亮。他把头贴得更近。明明刚才打的是“人间渣滓”,现在却成了“弗莱彻的小
海湾”。
他不由得大吃一惊,皱起了眉头。难道他酩酊大醉到无法控制打字? 难道酒精
引起手指麻木而胡乱击键? 不,因为如果他胡乱击键的话,出来的字句会狗屁不通。
但“弗莱彻的小海湾”——尽管这些词汇不是他的主观意图,却也绝非狗屁不通。
他自言自语道,我的大脑在捉弄我。明明是在想这件事,但却无意识地变成另
一种东西。苏格兰酒把我搞糊涂了。
为了验证,埃里克努力让混乱的大脑安静下来,全神贯注于他的手指。
他仔细地按动键钮,把想说的字打出来。那些字母噼里啪啦落在纸上,正好花
去所需的时间。但问题还是出现了。他想打的是“短篇小说”,结果却变成了“长
篇小说”。
埃里克顿时目瞪口呆。他知道不是这么想的。另外,他一直都写短篇小说嘛,
从未试图——过去也从未练习——去写一部长篇小说。发生什么见鬼的事啦? 带着
受挫的情绪,他飞快地打下——“行动敏捷的棕色狐狸扑向懒狗”。
然而他所读到的文字却是: “如它一直所努力的,弗莱彻小海湾城设法在严
酷的大西洋冬季中生存下去。”
再度全身发抖,像触到冰块一样。真是疯了,他心想。我从未听说过“弗莱彻
的小海湾”,还有那个修饰句。太可怕了。极尽粉饰,华而不实。
震惊之余,他再度疯狂敲击键钮,盼望读到胡言乱语,祈祷自己尚未失去理智。
奇怪的是没有胡言乱语,这次他看到如下字句: “城镇居民像新英格兰海岸
线一样坚韧。他们具有花岗岩般的性格,能抵抗大自然的惩罚;他们仿佛从沿岸那
些不屈的岩石那儿学到了生存的本领,不屈不挠地抵御潮汐的冲击。”
埃里克感到害怕。他明知不曾打下如此字句,再者他决不会强迫自己打出不曾
想过的东西。这些句子太糟糕了,冗长烦琐,我的天,矫揉造作的商业化语言。遣
词造句纯属畅销书作者的煽情手法。
他义愤填膺,疯狂地敲打键盘,决心要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那作家的矜
持荡然无存。畅销书的低级趣味激励他去写篇专栏文章,抨击小说的无耻堕落,它
们只是为了迎合最低级的平民口味。
但他读到的却是: “12月底的降雪遮盖了弗莱彻的小海湾,大地沉睡了,一
片冰封。一月份,二月份。城镇居民们挤成一堆,蜷缩在家中的炉灶或壁炉旁边,
大眼瞪小眼地互相望着被迫聚在一起的熟悉的面孔。狂风在卧室窗口外怒吼,妻子
丈夫们不久便互相生厌。三月到来,冰雪融化。四月接踵而至,大地复苏。和煦的
春风唤醒了大自然,弗莱彻小海湾的人们也蠢蠢欲动,激情待发。”
埃里克跌跌撞撞走向苏格兰酒,这次他不用杯子了,直接把嘴套在了瓶口上。
他浑身颤抖,翻肠搅肚,怕得要死。当索然无味的酒精从唇问滴漏时,他一阵晕眩,
赶忙撑住厨台以免跌倒。精神错乱中,他觉得只有三种解释:其一,他疯了;其二,
他醉了,就像楼梯上的醉鬼,产生了幻觉;其三,也是最难接受的理由,这台打字
机非同寻常。
它的怪模样应该让人想到这一点。
仁慈的上帝! 尖锐的电话铃声使他一惊,差点滑倒在厨台边。他努力稳住身体,
蹒跚地朝起居室走去。他知道那部电话不久也要失去。两个月的期限,他没有能力
去支付账单。生活到了这种地步,他怀疑这个电话是电话公司打来的,通知注销他
的服务。
他摸索着拎起电话,迟疑了一下,说: “你好。”但他已说不上两个音节了,
只剩下“……好”接着又稀里糊涂地重复着: “……好? ”
“是你吗,埃里克? ”一个男人带着鼻音响亮地问道, “你的声音有些异样,
病了? 感冒了? ”《乡村精神》杂志编辑说。
“不,我正在写专栏文章。”埃里克试图控制住嗓音中的醉腔。 “电话铃吓
了我一跳。”
“在写专栏文章? 听着,埃里克,我本应该婉转地告诉你的,但我知道你能够
坚强地面对现实。忘了你的专栏吧,我不需要它了。”
“什么? 你要取消我的——”埃里克觉得心跳加速。
“嗨,不止你的专栏,所有的一切, 《乡村精神》收缩了,它失败了,破产
了。真见鬼,干吗还转弯抹角? 它玩完了。”
埃里克平时对编辑的陈词滥调很反感,不过今天以这样的方式被告知着实令他
不知所措。 “破产? ”恐怖的洪水淹没了他。
“彻底破产了。知道吗,爱尔兰标准协会不让我注销这本杂志,坚持说这是~
种逃税行为,而不是商业举措。”
“法西斯主义! ”
“实事求是地说,埃里克,他们是对的。这是逃税行为。你应该明白我在财务
上变的戏法。”
这下埃里克确认自己疯了。他不可能听到这种消息的——《乡村精神》杂志是
骗子,在玩弄骗局? “你可不能当真! ”
“嗨,瞧你,别想不开了,嗯哼? 不是针对你个人的,这是商场。你可以另找
一家杂志。赶快各奔前程,伙计。下次见。”
电话里突然转成挂断后的蜂音。他的脑袋里一片茫然,胃里翻江倒海。那个制
度,那个制度又一次攻击了他。难道没有一样东西是神圣的,甚至艺术? 把电话搁
回座架,他无奈地搔搔悸动的前额。如果明天得不到支票,他的电话将断线,他会
被撵出这个公寓。警方会在路边沟渠中发现他那饿瘪了的、憔悴的尸体。要么如此
——埃里克不禁畏缩起来——要么他将不得不寻求一个稳定的——想到这里他极其
艰难地吐出两个字一职业。
他感到恐怖至极。向朋友们借钱吗? 他听得见他们轻蔑的笑声……向母亲乞求
吗? 他猜想她会断然拒绝……
太不公平了! 他曾发誓献身于艺术,现在却不得不忍饥挨饿,而那些畅销书作
家却源源不断出产垃圾,成了百万富翁! 哪里有什么正义! 灵光一闪,他突然有了
主意。做个垃圾畅销作家? 那些低级趣味的作品不就是这么弄出来的吗? 好,就在
他的厨房里,静静地等在操作台上的是一台极丑而又绝妙的机械装置,片刻之前发
疯似的冒出一大堆字来。
再次冒出惊人的词来,疯了吗? 是的,他疯了似的相信,在他酒醉状态下发生
的一切事实多于幻觉。
还是退一步好,他自言自语。否则的话我怎么付他房租钱呢? 埃里克十分气馁,
踉踉跄跄地朝酒瓶走去。再弄个烂醉如泥吧,又没有别的法子。
他凝视着那台奇异的打字机和纸上的词句。虽然那些字母现在由于酒精作用变
得有些模糊,但毫无疑问还能辨认,更重要的是它们是实实在在的。
他喝了更多苏格兰酒,在麻木状态中随意敲击键盘,再也不对喷涌而出的词句
感到吃惊。他认为这是精神错乱的结果,能够站在这厨台边打字,而不感到诧异。
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很明显他正在把弗莱彻小海湾居民的激情和变态的惊人轶事,
自动描述出来。
“是的,约翰尼,”埃里克对电视主持人说,带着谦虚的真诚微笑着。
“《弗莱彻的小海湾》是我脑海里灵光一闪的产物。坦率地说,其经过令人吃
惊。我一生都等待着讲述这个故事,但是吃不准是否有那种天赋。这一天我有了机
会,坐在那台虽然破损却忠实的打字机旁——我从废品店买来的,约翰尼。我穷困
到那个地步。但是命运或幸运站在了我一边。我的手指好似在键盘上跳舞,故事情
节喷涌而出。我没有一天不在感谢天老爷对我的恩赐。”
约翰尼轻松地用铅笔习惯性地敲打着写字台。电视演播室的灯光十分耀眼,埃
里克穿着那套价值上千美元的鲨鱼皮西装,花了200 美元设计的发型由于喷了定型
水显得有点僵硬,他感到汗水在流淌。在晃眼的灯光中,他视周围,却看不到观众,
尽管能感觉到他们十分认可他从乞丐到富翁的伟大成功。美国作证。总有一天铭记
光荣的圣地上会刻上最受尊敬的圣人:霍雷肖·阿尔杰。
“埃里克,您太谦虚了。您不仅仅是我们国家最令人称羡的小说家,而且也是
最受尊敬的文艺评论家,更不用提您有一部短篇小说荣获声名显赫的文学奖。”
声名显赫? 埃里克暗自皱起眉头。嗨,说话小心点,约翰尼。说了大话,将失
去听众。我还有一本书要卖呢。
“是的”,埃里克说,心里羡慕起主持人那精心梳理过的浅灰色发型来。
“《乡村精神》杂志的鼎盛时期,当年格林威治村的好时光。成名之后就享受不到
了。我想念华盛顿广场上的团伙们,想念我们聚会的咖啡屋和夜晚,朗诵小说,探
索新潮,谈话到天明。”
见鬼吧我会怀念他们,埃里克心想。我所住的垃圾房,那个大屁股西蒙斯,让
他伴着那些蟑螂和楼梯上的醉鬼吧。 “乡村精神”? 倒不如叫“乡村白痴”更确
切些。文学奖? 《地铁快报》每月都颁奖。是的,拿了奖金再贴上二角五分钱,可
以买上一杯咖啡。
“您会意识到成功带来的优势的。”约翰尼说。
埃里克不以为然地耸耸肩说: “多了点物质享受而已。”
“您是一位富有的人。”
这个说对了,埃里克心想。精装本二百万美元;平装本四百万美元;拍电影二
百万;从读书俱乐部还能搞上一百万;再加上卖给英国以及其他20个国家的海外版
权,其总收入可达一千五百万美元。其中百分之十归他的代理商,百分之五给宣传
策划人。扣除那些之后, “爱尔兰标准协会”也要伸手。不过埃里克一向精明,
投资石油、畜牧业和房地产——他早就垂涎这些避税的防空洞了。他把欧洲之旅作
为考察。他组建股份公司。他的房产、喷气式飞机和豪华游艇都列入成本开销。处
于他这种地位的人毕竟需要私人空间去写作,为政府赚更多的钱。通过避税他到手
九百万美元。尽管没考虑通货膨胀因素,这份40元的投资还不赖。但愿能找到一个
办法多挣几百万。
好了,就别再贪心了。
“不过约翰尼;金钱不是万能的。哦,当然啦,如果有人要给我钱,我决不会
把它扔进哈德逊河。”埃里克大笑起来,而且听到听众的反响很好。
他们的笑声是善意的,你可以断定他们也不会那样做。 “但是,约翰尼,实
际上我最欣赏的回报还是看到书迷们的来信。他们从《弗莱彻的小海湾》中获得的
乐趣胜过我在物质上的成功。这是我们这一行当的宗旨——为读者服务。”
埃里克停顿了一下。采访十分顺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书销售顺利。
人们需要的是争论。
在耀眼的灯光下,他的腋下汗水直冒。他担心会弄脏而毁了那套鲨鱼皮西装,
但立刻意识到随时能买件新的。
“我知道特鲁曼·卡波特说过, 《弗莱彻的小海湾》几乎不是写出来的——
它完全是用打字机打成的。他以前也好几次作过如此评论,如果你想知道我的想法
的话,我要说他以前也多次说过其他的事呢。”
听众们发出笑声,不过笑声中带着嘲讽。
“约翰尼,我还等着他承诺写的那部长篇小说呢,很高兴我没屏住呼吸在等。”
听众们哄堂大笑,充满了嘲讽的味道。假如特鲁曼在场的话,他们会向他扔石
子。
“说老实话,约翰尼,我认为特鲁曼已经失去与读者群的联系,而这个群体在
美国中部。我也尝试过写现代派小说,却使我感到窒息。现在人们需要的是内容丰
富的小说,应充满魅力、浪漫、动作和悬念。芦狄更斯写的那种故事。”
听众们鼓掌表示赞成。
“埃里克,”约翰尼说, “您提到了狄更斯,使我想起另一个作家,他的作
品在50年代后期深受欢迎,即温斯顿·戴维斯。要是我不知道您写了《弗莱彻的小
海湾》,就会深信它是戴维斯的新作。当然啦,这种可能性不存在,因为戴维斯已
逝世——死于一场悲剧性的翻船事故,当时他只有48岁。我知道事故就发生在长岛
外面。”
“你提到戴维斯让我甚感荣幸,”埃里克说, “事实上并不是你一个人作此
比较。他是我所崇拜的此类作家典范。他对作品中的人物和情节都倾注了深深的关
爱,书中写到的新英格兰州的那些小镇均流芳百世。另外他的散文作品很丰富。我
研读过戴维斯的全部作品,力图继承他的传统。人们需要真实、诚挚、人性化的小
说。”
其实在书迷们开始把埃里克的书与戴维斯的作品互相对照之前,他根本没有听
说过温斯顿·戴维斯其人。怀着疑惑埃里克去了纽约公共图书馆。费力地翻阅了戴
维斯五六本书之后,他心里很不是滋味。他没有从头到尾读完~本书,都是些索然
无味的垃圾,行文死板,但埃里克不得不承认有相似之处。《弗莱彻的小海湾》很
像温斯顿·戴维斯写的书。埃里克离开公共图书馆时大皱眉头,他再次感受到那种
刺痛。尽管相同的感觉在《弗莱彻的小海湾》成形过程中频繁出现,他却从未喜欢
过这种感觉。
“最后一个问题,”约翰尼说, “您忠实的读者渴望着您的下一部小说,能
否透露一点它的有关内容? ”
“我很乐意,不过我有点迷信。我很忌讳在写作期间谈论它。但我能告诉大家,”
埃里克用怀疑的眼光打量一下四周,似乎害怕有作为竞争对手的出版商潜伏在播音
间里。他笑着耸耸肩说, “我想我可以说这句话。毕竟在几百万人当面听我声明
以后,还有谁会剽窃一个书名呢? 新书名叫《帕森的小树林》。”他听见从听众那
儿传来一片狂喜的叹息。 “故事发生在佛蒙特的一个小镇,并且——得了,我最
好别往下说了。等到该书出版时,大家都能读到。”
“妙极了。”埃里克的代理商说,他名叫杰弗里·艾姆高特,虽然年约30岁,
却由于操心,头发灰白稀疏。他经常皱眉蹙额,胃也麻烦不断。他行色匆匆,似乎
总在跟时间赛跑。 “十分完美。您对卡波特的评议——保证再销出十万册书。”
“我也这么认为,”埃里克此时已走出播音间,爬进一辆大型高级轿车。“但
是您看上去不大高兴。”
那个“卡森”展览会是在下午晚些时候录制的,但浓雾使得看上去像黄昏时分。
“我们碰到了难题。”杰弗里说。
“我尚未看出有什么问题。来吧,喝点酒松弛一下。”
“弄坏我的胃吗? 谢谢,哎哟不能谢。听着,我已跟您的经销经理谈过了。”
“我听说这事了。你们俩都过于担心。”
“不过您花钱似流水。那架喷气机、豪华游艇以及豪宅。您负担不起。”
“嗨,我有九百万美元,让我享受一点美好人生吧。”
“不,您没有那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