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名者-尤凤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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冒名者-尤凤伟- 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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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放下电话,李辉立刻同侦察员小周跳进停在门外的吉普车。当车子驶出公安局
大门口,小周似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压低声音对坐在他旁边的处长说:“这家伙
终于咬钩了。”说话时,可以听到他插进衣袋的手不断弄出的金属撞击声。李辉没
有吱声,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车子有意避开闹市区,沿着宽阔平展的海滨马路向前疾驰,按里程计算,他们
将在车内呆一刻钟。这是一个普通的案子,本来不一定要李辉亲自出马,但从他接
触这个案子后,总觉得案子有些奇异的色彩,根据已知案情,案子的性质及发展趋
势都似乎让人捉摸不定,为了慎重,他决定亲自审理。此刻,他双目微闭,习惯地
陷入沉思,随着车子时急时缓的颠簸,脑海中便映出与此案有关的几个画面……

    五天前,市木器五厂报来一桩诈骗案,因当时处里的老侦察员都有任务在身,
他便带着年轻的侦察员小周一起到木器厂。到厂后,厂保卫科大个子科长陈冲显得
很激动,不待将案情汇报,便神秘地从抽屉里拿出一叠作为“重要罪证”的字条来。
李辉接过字条仔细翻看着,原来是一些写有差不多内容的便笺,其中一张写道:

   杨科长:
       请给来人解决大站橱一架、写字台一张,床一副(带
   铺板)。
                                            齐建国
                                             5.3.

    李辉将字条反反复复地看了两遍,他自然知道这是目前社会上流行的一种特殊
购货形式,但从字面上却反映不出与诈骗有何关连。他把字条递给小周,低声问陈
冲:

    “齐建国是谁?”

    “我们局长的儿子,在无线电厂工作。”陈冲回答。

    “那么,杨科长呢?”

    “厂供销科长,杨守信。”

    “这么说……”小周把视线从字条上移开,抢先分析说,“案由是:局长的儿
子齐建国通过供销科长杨守信,以不正当的诈骗手段套购大批市面奇缺的家具……”

    “不,不是的!”陈冲连忙打断说,“齐建国同志写条子买家具是合法的,光
明正大的,问题是,有人竟敢伪造齐建国的笔迹开条子,就是说,冒名顶替,欺骗
了杨守信同志,前后倒买出大批家具,造成极坏后果……”

    “不折不扣的诈骗犯!”小周眼睛里喷射着怒火,把手里的字条丢在桌子上,
“必须尽快破案,狠狠打击!”

    “请看!”保卫科长顺势将小周丢在桌面上的字条一一摊开,接着说:“这是
三十张落款齐建国的条子,据初步掌握,这其中有齐建国同志开的,也有那个冒名
者开的,但由于字迹完全相同,根本分不清哪些出自真手,哪些出自假手。我们曾
请齐建国同志亲自过目,连他自己也是真伪难辨。可见作案者为了模仿齐的笔迹,
曾下过一番苦功。”

    李辉一面极感兴趣地听着陈冲的讲述,一面和小周俯身桌面,仔细查看研究着
字条上的笔迹。字是用普通钢笔写的,写得并不好,说不上是什么体,看来被模仿
者未曾有意识地练过字。这自然就增加了作案者模仿的难度,然而又正如保卫科长
所言,冒名者模仿得十分成功,从笔迹上看不出丝毫破绽。尤其是每张字条的落款,
“齐建国”三个被故意挥洒得龙飞凤舞的大字,更是相像得维妙维肖,难怪杨科长
会上当受骗。

    “这家伙,简直是个机灵鬼!”小周抬起头,不知是褒还是贬地嘟囔着。

    李辉问陈冲:“那么,究竟是怎么发现的?”陈冲回答说,是杨守信发现的。
那是在十天前,杨科长接待了一位持齐建国字条的青年人,来人是陌生的,但字条
却是熟悉的,他无需细问,便依照字条上开的项目开票收款。来人道谢一番便去仓
库提货去了。过了一会,杨科长突然记起前天去局长家,曾听齐建国讲过他将于第
二天去某处出差,既然外出,为啥又会开出条子来?他赶紧再看看条子,开条日期
又正是当日,他越想越觉得蹊跷,便赶紧追到仓库,这时,随青年人来提货的卡车
刚刚开走,他心里窝火,却也没有声张,一直等到齐建国出差回来,一问,齐果然
矢口否认开过这张条子,并怒气冲天地要杨科长向公安局报案,追查这个冒名顶替
的诈骗犯,这便是发案经过

    听完保卫科长的讲述,李辉不由思索起来,他做公安工作多年,所谓诈骗案也
经手审理过不少,但眼前这件诈骗案,他却总觉得有些奇异的色彩。冒名者作案的
动机,只是为了买到想买而买不到的家具?还是以此为手段达到其他目的?当然,
这在查找到冒名者之前,不应做出草率的判断,因此,必须尽快查找这位神秘的冒
名者。于是,李辉便就如何破案同陈冲等人交换了意见。一致认为,只要对外严格
保密,冒名者可能还会作案。等他在杨科长面前再次拿出字条,这正是……用小周
的话说,叫“撒下诱饵,等鱼上钩”。果然,不出三天,“鱼”便上钩了,可是,
这究竟是一条什么样的鱼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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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刹车的晃动使李辉收回思绪。他跟在小周后面下了车。这时,保卫科长陈冲已
快步迎了上来。他一面引着李辉往楼上保卫科走,一面压低声音向李辉报告了“鱼
儿”上钩的经过。最后,又征询李辉是立刻将其带走,还是先就地稍事审问。李辉
告诉他是后者。由于这是非正式审问,他建议由陈冲主持,他自己和小周在旁边听
听。

    保卫科内室很快便被布置成临时审讯室,看来保卫科长对自己的业务并不陌生,
待有关人等按各自的位置落座后,陈冲便威严地吩咐民兵带犯人。

    一阵凌乱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响过,冒名者在门口出现了。李辉注意到,这是一
个不到三十岁的青年人,中等身材,长得很英俊,但没有什么惹眼的特征,脸上的
神态很坦然,让人很难窥视出他内心的波澜。他走进屋内,随便朝屋里的几个人看
了眼,然后便把视线移到窗外,一动不动,就像在拍照前酝酿着自己的感情。李辉
凭多年同犯人打交道的经验,知道这种人要么无罪,要么罪孽深重。

    “你叫什么名字?”保卫科长开始审问。

    “齐建国。”冒名者回答。

    在场的人几乎同时被冒名者的无赖所惊讶。陈冲则更为对手对自己的蔑视而恼
怒。他强压住火气开导说:“党的政策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罪恶不在大小,关
键在于态度,这意思你懂吗?”

    “我懂。”冒名者回答。

    “那好,我再问一遍,你叫什么名字?”

    “齐建国。”冒名者回答。

    “你——”就像不会喝酒的人被强灌了一大杯烈酒,陈冲的脸立时涨红了,两
边太阳穴上的血管像不甘心隐居似的蹦跳起来。他恼恨这个不识时务的犯人不让他
把审讯进行下去,他狠狠盯了一眼冒名者那依然平静如水的面庞,一字一句地说:
“好吧,既然你放弃坦白从宽的机会,那我就让你见见真正的齐建国。”说完对站
在门口的民兵吩咐:“请齐建国同志!”原来,为了防止冒名者的狡赖,他事先已
把齐建国请到厂里,安排在楼上的一间会客室里等候出证。

    当真正的齐建国走进屋内时,李辉发现,这是一个年龄同冒名者相当的青年人,
甚至从体魄到相貌都有某些相似,不同的是,作为原告身份的后者,脸色是异常愤
慨和阴沉的,正如一般受害者出庭时所常见到的那种与被告不共戴天的表情。

    “你这个骗子!你这个无赖!你这个挖社会墙脚……”齐建国跨进屋内,便对
着冒名者的背影义正词严地责骂起来。在这一过程中。冒名者慢慢转过身来。

    “啊!”齐建国猛地呼惊起来:“是你——”

    “是我。”冒名者像见到老朋友那样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这戏剧性的场面使所有的人都为之震惊,陈冲也自然明白出现了什么事。他涨
红着脸问齐建国:“怎么,你认识他?”

    齐建国无可奈何的点点头。

    陈冲又问:“他叫什么名字?”齐建国好容易才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

    “齐——建——国”

    “啊——”这一次,屋子里所有的人都失声叫了起来。

                                   3

    这难道是真的吗?其实,也无须惊讶和怀疑。大家只要闭上眼睛想一想,在你
们周围,不是有许许多多或是叫李建国、陈建国,或是叫高建国、黄建国的青年人
吗?他们的名字做了这样的注解:他们与新中国同年,是在红旗下生,在红旗下长。
那么,这两个姓齐的同在建国之年问世的孩子都叫齐建国,又有什么奇怪的呢?当
然,被眼前这件令人不愉快的事件连结在一起的两个齐建国,倒的确是一件糟糕的
事情。让我们趁审讯的短暂中断,同两个青年人一起追溯一下他们怎样相识的往事

    他们本来在两所不同的小学读书,后来考入同一所中学,又编在同一个班级,
这就无形中带来许许多多麻烦事。比方说,老师在课堂点名或提问,叫到齐建国,
有时两人一齐站起来答“到”,有时却没一人吱声,结果使得课堂哗然。再比方,
当老师要对这两个同名者其中之一进行表扬和批评时,又常常会引起一些不愉快的
误会。平日,类似上述种种让人啼笑皆非的事很多。

    在同学中间,本可以随便些,可以按惯例根据同名者不同的特征进行区分,比
方说,个子高的叫大齐建国,反之叫小齐建国;胖的叫胖齐建国,反之叫瘦齐建国。
但谁又知他们的体魄以至相貌又非常相像,让人很难找到有明显区分的特征。后来。
一个外号“小聪明”的同学高如安,到底从他俩的家庭中找到区别,爸爸是局长的
叫局长齐建国;没有爸爸,母亲是纱厂女工的叫工人齐建国。不管这么叫是否准确,
但总是可以把他们区别开来了。对此称谓,局长齐建国是颇为满意的,工人齐建国
也没什么意见。局长是领导干部,工人是领导阶级,没什么可褒贬的。但随着时间
的推移,人们便发现到,这两个学生逐渐显现出来的内在差异愈来愈明显了。局长
齐建国显得任性、高傲、轻浮;工人齐建国显得耿直、朴素、踏实。更为有目共睹
的是:两人在学习成绩上的差距愈拉愈大了。工人齐建国几乎门门功课优秀,而局
长齐建国则常常只是及格。这样,存在决定意识,聪明过剩的高如安又发现了新的
叫法,即优秀齐建国和及格齐建国了。这有意或无意的褒贬,使及格齐建国受不了
了,他觉得是受了极大污辱,回家对家长讲了。他的父亲工作非常忙,也不愿管这
些事,倒是母亲爱子心切,替儿子呜不平。她来到学校,找到儿子的班主任老师,
提出让另一个齐建国改名或调到别的班里去的建议。老师沉吟良久,还是答应了。
这一天放学后,老师留下了优秀齐建国,把这个意见委婉地陈述出来,想不到话音
刚落,便遭到这个学生的反对,并且反问道:“为啥不让他改名呢?”老师说:
“他母亲讲,孩子是他们入城那年,就是建国那年生的,有纪念意义。”学生说:
“我父亲在解放那年的护厂斗争中牺牲了,那是母亲还没有生我,父亲临牺牲前让
人告诉母亲:快要解放了,就要建立人民当家做主的新中国了,孩子生下来,是男
就叫建国,是女就叫建华吧。”说到这里,声音便住了。老师也默然了。这次谈话
就这样结束了。但在几天后,工人齐建国突然接到校方通知,调他到另一个班里去。
这个倔强的学生一句话也不说,背着书包头也不回地去了。

    这样,也许他们之间的这段“奇缘”就该终结了。但世上的事情是变幻无常的,
让人捉摸不定的,到了八年后的一九七一年,命运在这两个名字中间又进行了一场
交战。

    那一年,“机缘”使得这两个名字同时出现在市劳动部门的就业分配名单里。
不言而喻,这是人生走向社会关键的一步,也常常是决定终生道路的契机。关心儿
子的母亲害怕儿子分配不到称心如意的工作,便再三鼓动丈夫到上面去活动一下,
这一次,局长同志很痛快地答应了。就像熟知在战场上利用地形地物可以消灭敌人
保存自己的道理一样,他通过若干关系,终于使自己查阅到那份标上“机密”字样
的分配名单。他吃惊地发现,儿子分配在一家浴池工作,刹那间,他的头部像被人
猛击一掌,嗡嗡直响起来,视觉中倏然出现了赤身条条的儿子在蒸气弥漫的池塘里
放水的情景;又出现儿子抱着顾客的两只脚在哭丧着脸修剪的情景……他觉得这简
直是对身居三结合新生政权一把手的本人的嘲弄。他摔掉手里的名单,又不相信似
的拾起名单。突然,名单上另一个“齐建国’飞入他的眼帘(从名字后面的备注栏
中他知道不是自己的儿子),这个齐建国却十分运气地分配在一定无线电厂。顿时,
一种说不出来的苦涩感觉传遍全身,然而,这种感觉只持续了短暂的一瞬,他的脑
际间迅然跳出了四个字:“移花接木。”

    对于他所拥有的地位和影响来说,这只是一个小小的把戏,不难办到。很快,
他便如愿以偿了,儿子分配在无线电厂,轻松、干净、体面……至于另外那个齐建
国,当他朦朦胧胧听到这件事,那已经是半年以后的事了。他四处查询,但几乎所
有的人都予以否认,他不由得满腔怒火,扬言要进行控告。但这时上面传下话来了,
希望他认清形势,如果一定要给新生政权抹黑的话,那么政法机关是不客气的。这
时,他的母亲安慰他说:“算了,孩子,干什么工作都是革命工作,都是为人民服
务,为了这,你父亲和千千万万革命先烈,不是把生命都献出去了吗?”他觉得母
亲的话很对,但他又想不通,为什么像母亲这样一个没有文化、没有官位的普通女
工,能事事想到革命,想到国家和人民,而有些官职显赫、张口革命闭口原则的人,
却恰恰忘掉了除他们自己、家庭、儿女之外的一切呢?答案或许可以找到,但却难
于解释。从此,他便遵从母亲的教诲,安心在浴池工作,而且很快便成为一位先进
工作者。

    “你叫什么名字?”审讯经过短暂的中断又重新开始了,陈冲粗大的嗓门把两
个齐建国从往事中拉回现实。

    “齐建国。”冒名者依然用平静的语调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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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事情是这样富于戏剧性,但此刻李辉丝毫不怀疑它的真实性。就是说,这
两个青年人同时享有对“齐建国”这一被他们各自视为神圣的名字的所有权,这一
事实,使得冒名者已不成其为冒名者(为了避免在叙述过程中发生混乱,我们不妨
仍称其为冒名者),那一叠被陈冲视为“重要罪行”的字条也失去了光彩。当然,
这还不意味着事情的终结,还有许多问题需要弄清,他似乎从冒名者那双深邃的眼
睛及坦然自若的神态看出,冒名者设计出这让人啼笑皆非的一场戏,不会只是为了
替自己和别人买到家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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