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九总说我喜欢假正经,其实在他面前我已经笑得很多了。我喜欢假装睡着,然后眯着眼睛看他在我睡着的时候都干些什么。他会吹一会儿笛子、摆几个帅气的造型,然后跑过来看着我发呆,眼睛呆呆的,可爱极了。很多次我都有冲动去亲他的眼睛,但是又觉得这样太奇怪了。
他是个雄剑,我这样会不会吓到他?
很多年月就这样在相互的陪伴中过去了。后来我们遇到了乔嘉树。他对我说了很多以前从没听过的故事。他说妖并不一定是邪恶的,他们和人一样有喜怒哀乐,有在乎的人。就像他身边的那条青蛇一样。我喜欢听乔嘉树说话,喜欢听他弹琴。他的琴艺造诣很高,对于世间的道理也有自己的见解。我虽然游历天下许久,结交的朋友也不少,但是像他那样性情相投的也不多,常常一聊就是一整夜。然而鸦九那段时间很不开心,偶尔趁着乔嘉树背过身去的时候对他翻白眼吐口水,也鲜少化出人型了。我知道,他是在吃醋。
不知为何,我竟然还挺享受看着他吃醋的样子。尤其是每次那副敢怒不敢言的小表情,还以为我并没有注意他。
笨蛋……我很想揉乱他的头发,然后把他抱在怀里亲亲他。但这样的机会,却在我一次又一次的犹豫中错过了。但是我并没有担心,我认为我们有无尽的时间在一起,一切都不需要太着急。
青丘之战,我人生中无可避免的劫难。看着遍野横陈的尸体,看着妖怪身体中汩汩涌出的和人类相同的红色血液汇聚成了河流,看着那些年幼的妖怪在母亲的尸体旁哭泣,我第一次对从小受到的教导产生了怀疑。
这真的是对的么?为何杀死人是罪恶,杀死妖却是正义?
这种正义对于妖来说又是什么?
还是说其实这一切与正义与否本无关系,有的只是立场?
我的怀疑很短暂,因为不久之后,在狐熵的面前,我曾经所相信的一切轰然崩塌。他当时伸出利爪,刺入了我的天灵,刹那间忘尘在我脑中设下的封印被摧毁,无穷无尽童年的记忆呼啸而来将我吞没。
原来,一直养育我的,正是夺走了我一切的人。
一个婴儿来到世上,最先接触的便是母亲的怀抱、父亲的笑脸。那温热的泛着淡淡馨香的触感和记忆,会化作无形的安全感,留在一个人内心深处。母亲按照狐族传统,在我额头上印下的一吻,将她的记忆传达给我。那是我对于这个世界最初的了解。人生中最初的两年,我在他们两个人为我编织的安静港湾中,手舞足蹈、无忧无虑。
直到那些修者出现。
父亲身上淋漓鲜血,血管肌肉都□□在空气里,俊美的容颜面目全非。凌迟之刑,世上最残酷的死法,他却因为怕吓到我一声都没有吭。还有母亲那双流出血泪的眼睛,里面所有我曾沉醉的星光都陨落了,一片空洞中,最后定格的是恨。刻骨的仇恨。
她将剑刺入父亲和自己的身体中时转过头来死死盯着我,将那恨意也全部倾泻进我的脑海中。我听到她说,要我为他们复仇。
为母亲、为父亲、为整个九黎复仇。
我当时好害怕,不停地哭着,哭得撕心裂肺。为什么阿爹和阿娘变成了这么可怕的样子,为什么他们不动了,周围这些人又是谁?他们对阿爹阿娘做了什么?我怕的浑身颤抖,尖叫一声,从记忆中惊醒。
我发现我自己的身体也在颤抖着。
斛熵红着眼睛,说他是我的舅父,狐族是我最后的亲人。他带着我来到狐洞深处,一座巨大的紫水晶前,那古老的晶体已经遍布裂痕,里面飘荡着一道熹微的光芒。
斛熵说,那是我母亲最后残留的命魂。只要我复活白泽,就可以把母亲带回来了。
可是白泽复活后,会做什么呢?
会血洗华夏,杀尽人类!
这样是不对的……我不能杀人……
你不杀人,人就会杀尽我们!你忘了,他们是如何杀死你父亲,逼死你母亲的?
不……他们只是不明白……舅父,让我回去,让我劝他们。这场战争根本没有意义……只要舅父你保证,不再侵犯别国领土,我一定可以让蜀山和其他仙派退兵的!如果再这样耗下去,整个狐族都会全军覆没!
我的双手已经染满了我最后族人的血液,这样的认知让我有种心脏被撕裂的痛苦。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是我?
我仿佛又听到娘用意念在我脑海中留下的咒语……
“遥儿……活下去……活下去为我们复仇!!!”
若她知道我竟然成了敌人的爪牙,若她知道我已经杀了不知多少同族,她……会不会后悔生了我?
不能再继续杀下去了……我最后的族人,就要消亡了……
在我的百般哀求和保证下,斛熵被我说动,同意将我放回去了。我跪在师父、跪在十派联军所有长老掌教面前,向他们呈上斛熵写下的降书。像他们再三保证,斛熵绝对不会再踏出青丘国一步。
“上苍有好生之德,妖的生命也是命啊,何必一定要赶尽杀绝?”我强作镇定,在一众反对声中声嘶力竭地大喊。最后,我师父竟点了下头,同意了。
心头大石落下,卸下防备的我猛然被大师兄打晕。再醒来的时候,一切都晚了。
我带着鸦九冲去战场,只看到被战火燃烧的天空,漫山遍野的尸体,还有在那重重包围中,斛熵最后的诅咒。
他杀死了乔嘉树,而后一双金色的眼睛牢牢钉在我身上。
那是恨……还是失望……我已经无法分辨。我只听到他用意念传达给我的最后一句话。
“报仇!!!”
这两个字,成了我全部余生的梦魇。
那场战役之后,曾经逍遥自在无忧无虑的寂玄真人死了,与狐族的尸体一同被大地埋葬了。残留下的,只是一个影子,一个为了母亲、为了父亲、为了狐族的执念而存在的影子。三年的时间我足不出户,谁也不见,脑中却一刻也不得安宁。三年之间我从未入睡过,无数死去狐族的哀嚎在我耳边回荡着。在无数个被幻影折磨的夜晚,在空寂的昭华殿里,我制定了一个详细的计划。
如何带领九黎向华夏复仇的计划。
这个计划之恐怖和残忍,恐怕就算是最邪恶的心灵也会为之颤抖。我已经忘了,自己曾经梦想着与鸦九一同超出六界,去那无边无际大千世界中遨游,也忘了自己想要仗剑江湖,守护苍生福祉。曾经那些逍遥快乐的记忆都成了负担,连笑容也成了奢侈。仿佛我每笑一次,就是忘记了父母和狐族之仇。
我开始疏远鸦九,就从带回丹朱剑开始。
鸦九已经把蜀山当成了家,他绝不会容忍我做出伤害蜀山的事。即便我是他的主人,即便他心里也有我。我甚至知道,总有一天他的剑锋会遥遥指向我,他可能会恨我,会后悔把我当做主人。
与其到时候痛不欲生,不如一早就断了自己的想念,这样在一切真的发生的时候,也不至于太疼。
我知道鸦九很伤心,很失落。每一次我去剑阁,都不忍心看到他那双混杂着渴望和期待的眼神。但是他没有多说什么,他甚至接受了那些我后来带回来的剑,还自称是他们的大哥。我真是佩服这家伙大条的神经,这样他也不生我的气不跟我闹?简直让我怀疑他心里到底有没有我啊……
只是偶尔我瞧瞧躲在院门外,看着坐在藏剑阁台阶上他那落寞的眉眼,心中会有钝钝的疼痛蔓延。
我的妖力随记忆一起觉醒,短短时间内就助我冲破了无相境界。这件事我一直没有对任何人说,将实力深深隐藏,就算是鸦九也没有察觉到。然而师父还是开始怀疑我了。从我为了狐族求情的瞬间就开始怀疑了。他知道我一直是个□□,心中一直对我存有芥蒂。如今,他定然不会再对我手下留情。
他借口要传授给我功法,将我宣入观心殿,四周布下了困妖阵法。然而他不知道,我的能力早已超过他了。他并没能杀了我,反而是我一掌震断了他的心脉。
我像外界宣称掌教在传授心法时走火入魔,经脉逆行。众人都信了,只有琅琊师兄看我的样子,有一丝丝犹疑。但是我知道他不会多说什么,因为我是他一首带大的,绝不会做对我不利的事。
大师兄继位后,我也接过了司剑长老之位。我不再出去云游,多数时间都在蜀山闭关,与此同时,我的化身开始在九黎行走,迎回远在天柱的斛崎继承青丘王位,召唤在外游历的狐族遗民,经历了几年的布置后,成功向白民国裘姓王族复仇。与此同时我也在不断收集宝剑,用来隐藏我真正的目的——集齐白泽三魂。
计划在一步一步进行着,唯一的意外,恐怕是在试剑大会上。
先是鸦九中毒,令我方寸大乱。看着他在我怀里渐渐失去血色的脸,虽然还在强自说笑,但血却源源不断一般涌出。我只觉得手脚冰凉,脑袋里一片空白。什么复仇什么九黎什么华夏全都忘记了,我脑子里只剩下一种铺天盖地的恐惧。
我这才知道,剑灵也是有可能死去的。
两天两夜,我紧紧握着他的手,生怕一松开,他就要化作一缕青烟飞散了。好在师弟医术高明,加上我的元婴丹,将他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结果这家伙刚刚醒过来,就趁着我休息的时候猛吃我的豆腐。我哭笑不得,这把剑到底有没有脑子,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啊?
而后在武斗大会时,我就像是着了魔似的,看对面那个天梁道人极其不顺眼。明明说好了要故意受伤引□□骚乱,可我控制不住自己,一次一次用最凌厉的攻势冲过去。
虽然并不能确定是不是茅山人在鸦九喝下的茶里下毒……
然而龙渊果然叛变了。从邱暮雪手中将他骗来的时候,我就知道这把剑太过桀骜偏执,为了回到邱暮霜身边他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龙渊倏然脱手,天梁道人的剑刺穿我身体的时候,我没有感觉到害怕。
我甚至有些庆幸,这样我就不用真的做出那些连我自己都觉得可怕的事了。鸦九,也不用看到我真实丑陋的样子了……可是我不知道鸦九竟然那么傻,竟杀了天梁道人为我报仇。我当时虽然失去意识,可还是能听到鸦九一声声哭泣般的呼唤,如同被丢弃的狗狗一样令人心碎。仿佛是在深沉的水底望着水面上哪一点漂浮的月光,令我不由自主地想着他飘过去。
如果我走了,鸦九会有多么伤心啊……
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之后,我感觉自己想通了一些事。这个计划虽然邪恶残忍,但凶险非常,我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能走到哪一步。我想要赌一把……
就赌,鸦九不会离开我……
在蓬莱岛,我吻了他,向他坦白心迹。晨光中,他那惊喜而幸福,还带着那么点白痴的笑容,美得像个梦境。
之后一连串的逃亡,虽然是我计划之中,却也是凶险重重。可最令我不能忍受的,竟是鸦九把自己借给了殷扶疏使用……我发誓我从来没有尝过这样的感觉,仿佛有一千只小虫在噬咬着我的内心,一股子压抑不住的愤怒几乎要把我逼疯了。鸦九是我的,辟邪宫主凭什么碰他!
我终于尝到妒忌的味道,竟然是这样令人抓狂的感觉……愤怒中,我杀掉了在场的所有茅山和水月派的道士,我看到了鸦九震惊和一点点害怕的眼神。
心里细密地痛着,如果这些死亡都令他震惊,那么我将来做下的事……
我不敢多想,不愿多想。在辟邪宫我用酒的味道麻痹自己,脸殷扶疏看了都惊讶,我竟然能喝下那么多酒。就着酒劲,我做出了很多平时绝对不会做出的举动……是的……我想要占有鸦九,像占有情人那样完全占有他……想要撕扯开他的衣衫,亲吻他的全身,进入他的身体……
原本以为已经勘破无相境的自己已经可以自如地控制□□,可看到鸦九的我竟然还是会有强烈到难以自持的冲动……这把剑……对我的影响已经太深了。这并不是一件好事。
可我还是在美梦里沉醉了。温泉中的一夜,可能是我这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能与心爱的人拥抱、交融、化为一体,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事。那个时候我甚至有了错觉,或许我还是有机会幸福的……或许到了最后,白泽可以复活所有的人,这样一切就能圆满了……鸦九……他一定会原谅我的……
他这么爱我,不是么?
于是在后来,当他带着破军他们悄悄潜入我的九黎军营想要营救被俘虏的雨信时,我曾以妖皇的身份试探过他,让他亲眼目睹桫椤精舍被九黎踏平的惨象,因为蜀山有朝一日会以比这惨烈数倍的方式毁灭。我想要知道,他是否愿意成为妖族的剑,是否愿意为了敌对的力量效忠。
毫无意外地,他拒绝了我。不过拒绝的理由,只是因为他只认一个主人。
虽然他说的方式让我有点儿想揍人……不过心里,我还是很开心的。我甚至险些忍不住笑出声来。我仿佛看到希望越来越明亮,我甚至考虑着,要不要用别的办法来占领蜀山……虽然斛崎他们一定会不同意,其余几大部族也可能会对我产生怀疑……
时机逐渐成熟了,按照计划,我们袭击了蜀山。狐王对师弟施加了魅术,控制着他给了大师兄致命一击。所有我设想过的最坏的场面都一一出现在我面前。我看着曾经最亲爱的兄弟倒在我的剑下,他们的血染红了我的衣衫。而我能做的,只是用檀那念珠将他们的命魂保存起来。
我再一次失去了一切。
我强迫自己不去多想,我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这些牺牲都是暂时的,白泽会把他们带回人间。可是心里的疼在渐渐蔓延,一种浓浓的恐惧宛如深不见底的黑色逐渐填满我的灵魂。我作为盛文修的过往在被我自己一点一点亲手抹杀,在我一手造成的血与火中灰飞烟灭。
我开始怀疑自己如果错了怎么办?
如果……我从未想起儿时的记忆,如果我没有去见斛熵,如果我决定忘记妖的身份永远作为一个人活下去,是不是会更好?我是不是错了?
但是另一道声音就会马上把这疑问湮灭,他对我大喊着:盛文修,你已经没有退路了。
九黎已经被你领着冲出了那贫瘠狭窄的栖身之处,闯入被十大仙派环嗣的华夏中来,现在再想停止,已经来不及了。战火已经燃起,就算是始作俑者,也没有办法停下来,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
不能在想对错,不能再怀疑。我是妖皇,我是九黎人的皇,我要复活白泽,我会还给九黎,还给狐族,还给我的双亲一个公平的世界。我已经快要做到了,没有人可以阻止我了。
然而我错了。
我的人生中第二个劫难才刚刚登场。
这个劫难来的时候比第一个安静多了,是在一座宽广幽静的宫殿里,在凄冷的病榻前,在大师兄回光返照般光芒乍现的眼睛里。
一切准备,都是为了那座塔,为了这个蜀山守护了五百年的秘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一切,只要有了这个秘密,白泽便可以复活了。
可要复活白泽,要以鸦九献祭。
白泽和鸦九,只能选择一个。就如同九黎和人类,只能选一个一样。
原来我曾经设想的幸福,从来就不可能实现。是啊,在已经犯下滔天罪行后,我怎么还能期望着自己可以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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