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恒宇却喝了声彩,笑着对面前不住叩头的邹福祥道:“你教的徒弟,处乱不惊,真是好胆色,不愧是一代名伶,比你可强太多了。”
刘全拍手望台上叫道:“老爷喜欢,怎么不唱了?”
“煞风景。”刘恒宇挥了挥手,“先将这拐带要员家眷出逃的邹福祥下牢。”
那女子却突然嘶声胡乱叫了起来,抱着邹福祥的腿痛哭。刘全上前揪住她的头发,任她双脚乱蹬,一直拖到阶下。刘全对着台上冷笑,“我说你们是看戏的,还是唱戏的?”
杜风龄松了功架,退了两步,不知是因为油彩还是他的怒血,面颊比原来红得更甚,几乎要滴出血来。“哒、哒……”鼓箭子犹犹豫豫地响了几声,他的目光触及地下那妇人清丽而迷茫的泪眼,猛地哈哈高笑,转起锤来。刘恒宇咽了唾沫,也坐得直了些。随着锣鼓点越来越热闹,杜风龄的锤也越舞越疾,流星也似在身周飞旋,忽而一道白光冲天而去,比这抛在半空的银锤更白更亮的,是杜风龄手中从锤柄中抽出的短剑。
除了飞娘哽咽在喉咙里的惊呼,台前台后的人们好像还沉浸在戏中,眼睁睁看着杜风龄从台上一掠而下。短剑是挣破灰茧的飞蛾,好像刘恒宇胸前有一点夺目的光芒,没有半点牵挂地直扑过去。
刘恒宇身后的帘子却在此时裂成两半,乌锥一窜而至,杜风龄全心全意都在刘恒宇身上,没有半分防备,铁锥钉入前胸的那刻,他竟然没有感到丝毫的疼痛,人却如被人拦腰斩断了似的,扑通摔在阶下。
帘后是一张端正的脸,杜风龄认得这双安静的眸子,“翟溶?”
寂静的院中只闻“咔嚓”一声轻响,破城锥在杜风龄胸膛中弹出倒刺。飞娘隔了很远,也能听见杜风龄心碎的声音。
“他死得倒舒心快当。”刘恒宇惊魂甫定,颤着声音对从帘后慢慢踱出来的翟溶笑道。
“大盗流星锤伏法啦——”刘全迸出一句欢呼,家人们连忙跟着起哄,各处飞传流星锤杜风龄伏法受死的喜讯。
翟溶俯下身,望着杜风龄脸上一丝讥嘲的微笑,张了张嘴唇,好像叹了口气。“这便散了吧。”刘恒宇站起身来,“福祥班的人拐带要员家眷、行刺朝廷命官,统统收押。”
刘全凑上来道:“老爷,蔻儿姑娘的轿子,连同嫁妆已经到街口了。小红班怎么办?”
“放赏。”刘恒宇道。
飞娘闻声上前,绕过杜风龄身下的血泊,抖索道:“谢老爷恩典。”她把赏银裹在帕子里,垂首退回后台,将银包儿扔在浑身颤抖、青筋贲出的韩自在怀里,“收拾东西,出城。”
小红班出刘府角门时,正碰上蔻儿的轿子,刘府纳妾,没有吹打,沙沙的脚步声中,夹杂着蔻儿低低的啜泣。
“蔻儿!蔻儿!”韩自在从车边跑出来,奔向轿子,和蔻儿素来交好的姊妹也跟着跑上前,拉住轿杠,满口叫着“姐姐,舍不得你。”刘府家丁大哗,轿夫怕他们撞翻了轿子,也停了轿,一窝蜂上前拦他,府门前顿时闹成一团。
“干什么!”刘全出来大喝一声,“刚才是没吓唬住你们不成?”
韩自在这才期期艾艾地松了手,招呼班上的姑娘上车出城。
刘恒宇得了蔻儿自然十分高兴,给老太太磕头贺寿之后,在书房外厅与翟溶吃酒。饮了几杯之后,刘恒宇叹了口气,道:“翟将军毕竟与杜风龄深交多年,知他心怀愤恨,不惜拼死一搏。这样的人,就算是流配万里,今后也会寻回来报仇,那时更是防不胜防。此一招斩草除根,当真是除去了我心头大患。”
“杜风龄是条铮铮的汉子,文武双全也就罢了,难得人品端正专注。若非他听铁还三挑唆,来盗取夏攸兵器,否则,就算是他将大人一家都劫走了,我也不会伤他半分。”翟溶又看着刘恒宇冷笑,“大人在桐州强占民女、收受贿赂,王上在京城已有耳闻,前两天来信,要我提醒大人,不要过火了,最后为财色断送了前程大计。”
刘恒宇不由尴尬笑道:“望翟将军在王上面前多加美言,我如此这般,也不过为了掩人耳目。”
翟溶一笑,“大人是明白人。要说智谋,大人在王上座下也屈指可数。虽然没有要了铁还三的命,却重伤送走了他,又名正言顺地杀了杜风龄,朝廷再想彻查桐州此处的夏攸兵器,又是几个月之后的事了。那时王上已然兴兵,七件神兵出世,不出三月,便能直捣皇都,昏君禅位,王上登基加冕,指日可待。”
刘恒宇也跟着笑了几声,又对翟溶道:“无论如何,段铁二人对夏攸兵器紧追不舍,处处刺杀王上座下的臂膀,长此以往,总是大患。”
翟溶道:“不错,这次他借养伤之机,大肆在府上搜查,幸好大人将那宝物及时移出府去,不然这宝物难免落于他手。”
刘恒宇撂下酒杯,皱眉道:“说到这个,刘全去取那件东西,怎么还不回来?”
他打发人去问,过了小半个时辰,仍是没有消息。刘恒宇和翟溶都坐不住了,两人起身向后宅去。到了一座小小的跨院,门前的婆子正在打盹,被刘恒宇一巴掌打醒。
“刘全呢?”
“想是走了?”那婆子懵懵懂懂地道。
“废物!”刘恒宇气得直骂,带着翟溶直入跨院,进了内屋,便见床沿上蔻儿身着红衣,蒙着盖头,端端正正地坐着。刘恒宇却不理她,径直扑向那座梳妆台,将一只抽屉整个拉出来,在黑洞里面摸索,梳妆台最下方的雕花实板突然弹开,露出一只暗格,暗格中却是空空如也。刘恒宇顿时冷汗涔涔,翟溶脸色一下子变得铁青,两人惶然看着暗格,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老爷可是在找这个?”蔻儿忽而在后面轻声问,“总管留了这个匣子给我,交代了交给老爷,便走了。”
“给我。”刘恒宇未及细想,摊开手掌疾步向蔻儿走去。
蔻儿伸出雪白的柔荑,慢条斯理地打开匣子。“别动!”刘恒宇一愣,尚能看清匣子中摆着两粒金灿灿的核桃,大惑的一瞬间,一道金光从匣中跳了出来,呼地从他脸边掠过,刘恒宇只听身后“啪”的一声脆响,连忙转过身,满眼却都是红白之物,翟溶的脑浆溅得梳妆台和帐上到处都是,脑门上一个硕大的黑洞,眼睛还兀自睁着。
刘恒宇踉跄退了两步,翟溶的尸首还未倒下,他却两腿一软,支持不住瘫倒在地。“来人。”他的声音还在嗓子里,一只簪着绒球的绣花鞋已踩住了他的咽喉。蔻儿掀起盖头来,露出的却是飞娘的脸,“妈妈……”
飞娘宛然一笑,从指间抖出一串纤细的链条,链条底端的金核桃在刘恒宇眼前无声缓慢地摇摆着。“我原本取了东西,便远走高飞。谁让你杀了杜风龄?他的父亲于我们有恩,我虽救不了他,报仇总还可以的。”
“你才是流星锤……”
“嘘。”飞娘将晶莹的手指竖在唇边,另一只手渐渐缠紧了链条,“老爷别瞎说。”
刘恒宇知道死期就在眼前,嘶声道:“我府里的东西随你取之自便,刺杀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啊。”
“你的脏钱我不希罕,我要的只有夏攸的遗物。老爷认命吧。”
金核桃直打刘恒宇的太阳穴,飞娘对他的尸首啐了一口,在他衣袍上将核桃擦拭干净,甩去长大的外衣,正要脱身向门外走,却听得身后的匾额处轻细“咔嚓”一声,似乎是剑出鞘时崩簧弹出的声音。飞娘头也未回,挥手就是一锤,将匾额击得粉碎,木屑飞散时,一条人影倏然掠出,抄住房橼,荡在半空,轻轻一笑,“角门前才乱了那么一瞬,妈妈便和蔻儿掉了包。台柱子轻功身法卓绝、琴师夜夜手持流星锤盗宝、老板在前头周旋打马虎眼,小红班卧虎藏龙,人人身怀绝技,真真不能小看。”
飞娘仰面道:“铁大捕头说得都对,只是平地上说话更便宜,省些力气,请下来吧。”
铁还三翻身坐在梁上,摇了摇头,“妈妈的流星锤好生厉害,我还是躲在上面妥当。”
飞娘叹了口气,“大捕头眼见我杀人,又不肯下来拘捕,倒让我为难。”
“也没有什么为难的。”铁还三道,“妈妈只要将夏攸的兵器交给我,我替妈妈把这里的后事料理了,妈妈走个清爽,岂不好?”
“夏攸的遗物已随小红班出城。现在可给不了你了。”
“妈妈视金钱如粪土,为何舍不得夏攸的遗物?”铁还三自言自语地道,忽而恍然大悟似的,笑道,“我知道了,妈妈和韩自在的岁数,岂不和夏攸充入教坊的一双儿女仿佛?难道妈妈原来姓夏?夸台两州丢失的夏攸遗物定然也是两位替令尊大人索回了?”
飞娘目光一寒,收紧了链条,冷然道:“大捕头,夏攸的兵器落在乱党反贼手中的还有几件,只有我们知道下落。这些利器,落在我们手里可要比落在他们手中强得多啦。大捕头要想把这些隐藏的反贼端出来,少不得要小红班相助。”
铁还三笑道:“你的意思是让我们像狗似地跟在小红班后面?”
“哼。”飞娘冷笑,“大捕头现在还不像么?你想杀刘恒宇,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我占先;你想要夏攸的遗物,却让它落在我的囊中,等你伤好了,再来计较名分不迟。”
铁还三也不生气,想了想道:“妈妈说得也不无道理。要找到证物才能将乱党问罪,着实麻烦,你乐意替我杀人,我求之不得。今后哪一天,请妈妈回来归案就是。”
飞娘咯咯笑,“归案?先试试你的功夫吧。”
她手腕一抖,流星锤出手,室内竟“嗡”的一震。金锤未到,所挟的戾气已刺得人面生痛,铁还三神色一肃,在梁上翻身倒悬,堪堪躲过。那流星锤一击不中,也不回缩,锤头一沉,去势还是直指铁还三面门。铁还三双脚踢动,倒掠而下,眼见锤链绞在梁上,本以为可以喘一口气,不料今日的对手比之前日的韩自在更是灵巧了十分,飞娘甩开锤链,那铁链鞭子似的直抽铁还三小腿,铁还三不敢硬接,跳开躲避,飞娘已闪至梁下,手腕抖动,松下锤链,又打铁还三胸膛。铁还三无奈,不得已竖起软剑招架,接住金锤的那瞬,整条软剑象出水的鱼儿般瓮然乱抖,弯得犹如弓背。
铁还三“咳”的呛出了口鲜血,“只道你们的流星锤是占了夏攸机关之利,不料妈妈好内力。”
飞娘切齿道:“我兄弟原该比我更强些,可惜少年时被人打断了胳膊,现在只能靠机关发力。不然那夜不用李师爷,他便可以了结你这个大麻烦。”
铁还三看清了飞娘的神色,识时务地抬手止住飞娘,“且慢。这里死了一位朝廷命官、一个亲王亲信、两个家人,蔻儿姑娘却不知所终。就算别人不疑心小红班,蔻儿姑娘今后也别再想露面了。妈妈可要想想,还有一整个福祥班收押在牢中,现今能收拾残局的,除了我还有谁。就如妈妈所说,我跟着小红班揪出这些乱臣,何乐而不为?”
飞娘冷笑道:“万请大捕头离我们远些。看杜风龄下场又如何呢?刘恒宇将兵器藏在嫁妆中送出去,你察觉之后假借周用之命,抽身退出局外,伺机盗出兵器,却害得杜风龄以为失势,最后不得不与刘恒宇拼个鱼死网破。他白白送死,都是因你之故。杜风龄固然错信了翟溶这个好朋友,你又比翟溶好了多少呢。”
铁还三一脸的漫不经心终于有了点裂痕,“杜风龄可惜在太过端正轻信,人也不够聪明,我临行前虽留了暗记给他,他却因惶急失了头绪,全然没有看见。若换了妈妈这样玻璃心肝的人物,怎么会吃亏呢?”
飞娘长叹一声,“如今这世道,纯如白纸的人,总是不长久;你我这样的,倒是活得长远。”
铁还三漠然道:“早些年我也似他黑白分明,可惜杜风龄说得不错,人命在这乱世不过棋子。你我也一样,不知哪一天就在局中断送了性命。”
“呼”的一声,流星锤自铁还三耳边掠过,将桌上的花瓶击得粉碎。
“我偏不信这个邪。”飞娘收起金核桃,望了望满屋狼籍,“你这种鹰犬自当收拾残局。而我身来去自由。”
瓷瓶的碎片扎破了额角,铁还三舔了舔淌到唇角的鲜血,惬意地微笑,看着飞娘扬长而去。
飞娘出城的时候,夕阳已照得城门楼一派血红,孤身在驿道浓荫下行了半个时辰,才见到了小红班留下的记号。飞娘拨转马头撇开大道,转向路边的荒坟岗。韩自在和蔻儿挽着手,招呼飞娘。
“这是怎么回事?”飞娘指着车旁站着的年轻女子,那女子脸上的平静,似乎已将浊世抛却干净。
“这是杜风龄的师妹啊。”韩自在瞥了瞥那女子,特地将“杜风龄”三字压得极低。
飞娘白了他一眼,“我怎么不知道这个?我问她是怎么来的。”
“从府里出来不久,铁还三就追了上来,把杜风龄的尸首连同他的师妹一起交给我的。倒吓了我一跳。”
飞娘也是意外,这个公门里的大捕头,竟把要犯的尸首和私逃的姨太太交给了江洋大盗。想到铁还三说到他自己也曾似杜风龄这般天真率性,哪个人又何尝不曾如此?只是杜风龄死时仍带了一身的清白单纯去,能为他唏嘘的,又有几个?飞娘沉默了半晌,才问:“人入土了么?”
“没用棺材,对不住他了。”
飞娘叹了口气,“等我们有朝一日回来,再替他重新安葬。”
“是。”韩自在道,“那这位邹姑娘怎么办?”
“小爷,”飞娘嗔道,“我班上已经窝藏了一个刘府姨太太,你这里还要再给我添一个?”
“她的父亲已经下牢,她又神智不清,扔在外面不出两天就没命了。”
“随便。”飞娘淡淡地,斜坐在车前。
韩自在扶着邹姑娘上车,他的殷勤让蔻儿撅起了嘴,而远处,乌鸦嗅到了血腥味,围着杜风龄的新坟低飞。
“傻子!”飞娘低声道,不知说的是韩自在,还是那地下曾经纯白如纸的名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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