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薛家都很沉默。
薛文锡自从回家以后就没有说过话,他默默地打了几个电话,把钥匙交给了曹管家。
薛覃霈和余绅都收拾好了东西,本来总共有五个大箱子,薛文锡给他当场扔了一个,后来缩缩减减,又变成了两个。
余绅倒是没什么好带的,他像个沉默的影子一样跟在薛覃霈身边,也不说话。
他们都没看见靳云鹤的样子,薛文锡用自己那件黑亮的大氅把他裹得严严实实,就露出来半张脸,即便是这样靳云鹤也像死了一般,团在里面一动也不动。
薛文锡知道靳云鹤必须得去医院,可是这样的情势之下,他去不了医院了,因此只得花重金请来休斯医生,让他一路跟去香港。
早在几天前他就定好了去香港的船票,如今事发,更要偷偷摸摸地走,因此只能委屈他们一下,让他们藏在船员储物的屋子里,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
至于自己,走一步算一步吧。他在香港有处私宅,若是能走得了,那自然好,但若是逃不了,他也只能尽量寻觅机会,以后再说了。
“小齐?”薛文锡叫了一声,小齐几乎吓得屁滚尿流,即刻麻利地应声前来。
“路上好好照顾你家主子,这次再出岔子直接崩了你。”薛文锡面露狠色,当着小齐的面收好了自己的枪。
小齐知道自己上次是犯了大错了,本来靳云鹤自己跳下车,自己也该跟下去才是,谁料到他竟然在后座上睡着了,也没有被气得头昏脑涨的薛覃霈发现,就这么一路跟回了家。
醒来的时候才知道,竟然犯下大事。
“好了,赶紧走,老王也跟着你们。”薛文锡站在门口,看了看这个自己从小长大,长大后却不怎么愿意回来的大房子,心想以后也未必有缘了。
老王已经把车开到了门口,火都没熄,就等着一脚油门就能离开。
薛家有四辆车,如今一辆都带不走。
曹管家站在薛文锡身后,面色无甚动容,然而看着看着,却也把头低了下去。
薛文锡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没有丝毫起伏:“曹管家,你辛苦这么多年了,现在房子还是你管,下人该打发的都打发走吧,出事了你就都揽到我头上,待不下去了你就走。我如今已经自身难保,你也自求多福吧。”
曹管家点点头,朝薛文锡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四爷好走。”
薛文锡不再看了,转身出门,把家里仅剩的几个人也都赶了出去。靳云鹤是一直在车里,老王接替了他的位置,正手握方向盘。
薛覃霈和余绅坐在后排,余绅临走时看着薛文锡,牵扯出一个笑容:“薛叔叔再见。”
薛文锡却只看见以前在自己家浑玩的那个小孩,他抬抬手,然后移开了眼睛。
“再见。”
薛覃霈不知道该说什么,但他知道自己必须得说些什么,因此他又打开车门下了车,无声地给了自己的父亲一个拥抱。
他知道这次自己错了,错得离谱,然而他说不出任何有用的话,做不出任何有用的事,虽然薛文锡给他的父爱有限,可他已经很伟大了。
薛文锡轻轻叹了一口气,拍拍薛覃霈的背:“再见儿子。”
三个人两只狗,就这么默默地离开了上海。
他们离开以后,薛文锡独自在花园里站了一会儿,突然想起来这里已经不能算是家了,觉得有些沮丧。
今天凌晨,薛文锡真正在司法意义上宣布放弃警署。以前他还有点势力的时候,少说身边也还有几个帮的上忙有些信用的事业伙伴,然而到了今天,半个中国都已经零落不堪,那些人也早已不知道去了何处,他放弃了那么多,几乎是薛家全部家业,如今什么都没了。
他知道此时跟随自己父亲的老一辈人肯定很失望,可是他也没有办法。
他一直深信富不过三代的道理,也不觉得断绝香火是怎样的不孝,说来奇怪,本是在名利场摸爬滚打的他,曾经也真的很能坦然地放弃这一切。
薛覃霈看样子不再会传宗接代,而自己也没有本事再把任何事业发扬光大。那些外国人,谁知道他们会做些什么呢?前路未卜,他真的想保护住还在的人。
那么就这样吧。如果能逃就逃得远远的,靳云鹤不是还说过要给自己养老么?
想到这里,薛文锡欣慰地抿了抿嘴角。他实在笑不出来,毕竟终于发现自己的这些想法十分天真。
因此不再停留,他提上箱子,压低帽檐,匆匆离去。
而这离去,并不能完全算是一场逃亡。
薛文锡体味着身体里的种种愤恨,种种冲动,默不作声地留了下来。
如果不是因此靳云鹤,他一定不会下这样的决心,放着太平日子不去过,反而要颠沛流离。
横竖现在他们都走已经了,自己无牵无挂又是一人,命是自己的,他要做主!怕什么?
他不是孬种,也不想作孬种,还从没人能在他这里捅出这么大的篓子后全身而退,别人从这里拿走了多少,他定会千百倍地讨回来。
薛文锡不信日本人能够在这片土地上长久地作威作福下去,他不信这国家这么大,还生不出几个血性男儿,他不信这国家这么大,还不得不对那弹丸之地一再退让。
薛文锡不信,所以他不走。
他在上海待了大半辈子,从来也没离开过这里。而如今他走在自己的地方,却被自己养的狗咬了,反倒连家都回不得,他怎么能忍?
既然已经什么都不是了,也看清了耿森平的真面目,那么他就更没什么好怕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他在暗处,敌人却在明处——因此下了狠心,终究要争个你死我活。
此刻的薛文锡像个影子一样穿行在小巷里,默默计划着自己所有行为。他要先找到那个外国人。
之前为了救靳云鹤,薛文锡曾亲自找上门去,付了那人一半定金。本来说好人救回来以后再付另一半的,但既然已经失败了,他也不打算要钱,反而带上剩下的钱,要让他去给自己办另一件事。
薛文锡只见过他一次,印象中那外国人说得一口流利中文,似乎是在中国长大的,身世背景不清楚,但应该是个独立的个体,没有组织和其他乱七八糟的麻烦,所以很保险。
因为要避人耳目,薛文锡在路上花费了很多时间,然而即便凭借他对上海的熟悉程度,他也很难找到那人的住处。他住的地方挺不起眼的,并不在租界里面,而是在火车铁轨边上一幢废弃很久的工厂里——薛文锡奇怪他这么长久地住着居然也不嫌吵,心中很是敬佩。
终于到达的时候,几乎已经是深夜了,薛文锡刚好碰上一辆黑皮火车哐当哐当地开过去,在这个几乎荒凉得没有一丝人气的地方,他也只能凭借着响亮的轰鸣声才能分辨。
如果不是还记得自己怎么一步步找来这里,薛文锡根本就想象不到这里竟也是上海,他的四周潜伏着高能过人的荒草,地上还弥漫着股潮湿腐烂的气息,一步迈下去几乎就得沾上一脚泥。
今天运气不太好,连丝月光都没有,天上比地下还黑,乌云厚得像床被子低垂着捂在人们头上,光是看一眼都觉得憋闷。
走了几步薛文锡实在是看不清路,便只能从兜里掏出自己的打火机点着了,拿手一挡,猫着腰往前走,然而走着走着他还是觉得不保险,又给灭了。
他最终凭着记忆找到了那处工厂,摸着墙找到一个楼道闪了进去。
那人住在地下,他知道,因此也不管这条路是不是上次那条,只往下走走看。
楼道里实在也是黑得吓人,周围安静到连薛文锡轻悄悄落在地上的步子都惊雷般响亮,他一路摸着墙走下去,自己感觉胸膛里的心跳声几乎盖过了脚步声。
也不知是否误打误撞,薛文锡竟然真的找对了路,虽然绕远了些。
这下面的房间似乎也很多,都是黑铁门,本来应该是储物的,上面挂的锁都锈死了,门上还贴了封条,薛文锡没仔细去看,因为他的目光被其中一扇门门缝里透出来的光亮吸引了。
看来是有人。
心里有一丝喜悦。
于是他走上前去敲了两下,静静等着。
没过多久门就开了,一个穿着睡衣的金发男人看到他,露出一个很大的笑容:“哟,薛署长啊。”
薛文锡也笑了笑,浑不知自己的形象在这短短两天之内突显沧桑。
男人侧身让了条路给他,门内顿时闪现出一个很大的空间,几乎像个地底下的大房子,金碧辉煌,极尽奢华。
“坐。”男人随意伸了伸手,薛文锡也不讲客气,直接坐在了房间正中的大沙发上,那沙发软得跟床似的,他一坐下就陷了进去。
操。薛文锡暗骂一声,皱了皱眉,表现出自己对于这个沙发的难以容忍。
“薛署长最近好像变得有点不拘小节了。”那男人也把自己摔在了对面沙发上,上下打量了薛文锡几眼。他本就是洋人,皮肤白得跟牛奶一样,此刻穿着睡衣也不显拘束,两条胳膊就这么挂在沙发上,整一片白得闪亮的胸膛都露了出来。
薛文锡这几天没照过镜子,也没刮过胡子,不知道自己现如今胡子拉碴,更是愁得头发都添了灰白。再加上下巴上的伤口还没好,便这样成为了那人口中的“不拘小节”。
“已经不是署长了。”薛文锡把剩下的定金折成现钱放在一个小箱子里,现如今直接把它提起来拿到面前,然后砸在地上,“你的另一半定金。”
那男人这才改变了自己随意的坐姿,也收敛了一下笑容,正襟危坐起来:“都第二次见面了薛署长还不知道我的名字,这可有点不太礼貌啊。”然后又露出一个不是那么随意的标准笑容,朝薛文锡伸出右手,水蓝色的大眼睛眨了眨,“叶夫司。”
薛文锡也伸出手去握了一下,显得有些敷衍。他甚至没怎么看叶夫司那双美得勾魂摄魄的水蓝色眼睛,就又把手伸了回去和自己的另一只手交叉相握。
“都说了已经不是署长。”
叶夫司耸耸肩:“看来你最近心情不太好,没关系,我理解。毕竟你第一次找我办事我就没给办成,我也很不舒服。”
然后弯下身又把那箱子钱推了回去:“所以钱我不要,你还是自己收着吧。”
薛文锡一边看着他,一边缓缓弯下身去制止了他的手:“不,你收着,我要你帮我办另一件事。”
“哦?”叶夫司也停下了,饶有趣味地看着他“你还信得过我?”
薛文锡牵强一笑:“信不过也得信,更何况上一次确实是晚了,不能怪你。”
叶夫司笑得比他灿烂:“你还真是有意思。不过那件事我也非常抱歉,有所耳闻。”
薛文锡一顿:“什么叫有所耳闻?”
叶夫司便转了头过去不看他:“我当时就在附近,不过毕竟是晚了,本来想着把定金退给你,没想到你比我动作还快。”
薛文锡有点生气,他想这人收了钱,怎么不负点责呢,要是他当时能出手,靳云鹤也不至于受那么大苦。
叶夫司却只是笑:“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你不能怪我,我也是有原则的。好吧,不说闲话了,这次你又想要什么?”
定定看着那双眼睛,薛文锡一字一句道:“我要耿森平的两条腿。”
第37章 叁拾柒 新家
那班离开上海的轮船是挑好的,早早便有船员在离码头不远处等着,薛文锡安排得缜密,老王也知道,便及时停了车。
这时正是码头拥挤的时候,身边人来来往往,许多提着箱子的,一路上手忙脚乱,撞了人也不管,嘴里反而脏话不曾断过。薛覃霈几时见过这种场景,他和他爸一样从没离开过上海,少数几次也都和余绅有关,因此一只脚刚迈到地上,眼睛里闪现出人潮汹涌,薛覃霈便无法安心,他怕余绅丢了,就伸出手来轻轻扯着他的衣角,也不让余绅发觉。
一路上薛覃霈都没敢把眼光往副驾驶上移,他明知道靳云鹤就在那儿,心里却偏要躲着。
下车后自是有人照顾着他,老王也挺喜欢他,因此薛覃霈也不担心,就这么一路尾随着上了船。
他们走的时候薛文锡并没说自己会不会来,但他的钱是存在瑞士银行里的,薛覃霈有支票,也有自己的银行账户,按理说本不需担心,然而这一路上没有一个人讲话,在这样的境况下便很显压抑,顿时让他什么担忧都冒了出来。
上船没多久休斯医生也来了,嘴里念念叨叨骂骂咧咧,用的不是中文也听不懂。他自己有一个小套间,带上靳云鹤一起走了。
薛覃霈和余绅则抱着狗,跟着那船员去了最底层。
底下已经不透阳光了,那屋子里面散发出一股潮湿发霉的味道来。木门吱呀一开,便飞起一阵灰尘,呛得薛覃霈咳了一声。
两只狗开始不安地在怀里扭动,他们就把狗放下了。
薛覃霈先往里面走了几步,始终拿手捂着嘴。屋里除了一扇门两个小玻璃窗以为就是全是摆放整齐的行李,他们的容身之处都没张床大。
那船员生得矮壮,面色黝黑,但在这屋子里看起来同其他人已经没了分别。他给了他们一盏小油灯,扔进来两床褥子,两床被子,然后转身就走,走的时候把门锁上了,在外面说:“船到了我下来叫你们。”
薛覃霈还没缓过神来,反应过来后心里突然升腾起一阵恼怒,却连骂人也懒得骂了。
余绅似乎从来也没觉得委屈和恼怒,此刻他正心平气和地喊着两只狗的名字,动手铺起了褥子和被子。铺好后他坐了下来,两只狗也过来了,趴在余绅边上。
这屋子里唯一的空处就是小玻璃窗边,余绅就把这块地方收拾好了,窗外是海水,从里面望出去还能看见海面和海面上隐隐约约的阳光。
“薛覃霈?”余绅靠在窗户边上轻轻叫了一声,薛覃霈便走过来坐下了。
“你看外面。”
薛覃霈便看外面。
水流涌动,满眼尽是海蓝。
“像住在海里一样。”
“嗯。”薛覃霈一眨不眨地看着窗外水面波动,手却得空把余绅揽过来,“你靠着我吧。太凉了。”
“嗯。”余绅便安安静静地靠过来,把头枕在薛覃霈肩膀上。
天上的阳光隔了一整个人间大地,隔了一汪海水,隔了一扇小小的玻璃窗,照进来时便什么也不剩了,两人此刻贴得那么近,连对方的脸都看不清,可是不知怎的,这样深的沉寂,反而叫二人都安心了下来。
现在还是白天,他们商量了一下,怕晚上会更暗,便先吹熄了那盏小油灯,等到晚上再把它点燃。
度过了几个难捱的小时,两人正睡得混混沉沉的时候,小白又吐了,吐着吐着因为没有进食,再也吐不出来什么,只能干呕。
余绅迷迷糊糊地醒过来,看了看小窗外,海水已经变成了黑色。
“操。”薛覃霈终于忍不住骂出了声,“什么时候才能到啊。你还好么?”
“以前也不是没有坐过,”余绅有气无力地看着小玻璃窗外黑色的海水,反而安慰起薛覃霈来,“很快就到了,闭上眼,很快的。”
整个屋子里弥漫着小白的呕吐物的味道,薛覃霈一向爱干净,现在却也能忍下去了,他想,不就是坐个船么,忍忍就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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