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嗒一声。
为了让自己尽快镇静下来,薛文锡默默地点燃了一根雪茄。
他并不喜欢雪茄,平时也不抽,然而因为他对于烟实在没有要求,反而有时候更喜欢便宜货——它们更呛一些,于是一口吸进去,便会让自己有一瞬间的得空,能够什么都不想。
或者有时根本就是自己拿烟纸随手卷了抽,他不是矫情的人,并且实在离不了烟。
薛文锡舔舔嘴,半颗脑袋没在朦胧里,开始专心发愁,一不小心就陷在办公室抽了一整天,抽得整个走廊都乌烟瘴气。其间他靠在椅子上翻阅了一些文件,也派人去打听了一下各方动向,粗略估计不过多久便会有日本人过来找他了。
但此刻所有人却是出乎意料莫名其妙的安稳,没有任何一方开始动作。他仔细一想,认定其他人定已是先做好打算了,因此自己心中也拟好了一个计划,一旦上海待不下去,就立刻离开。人是不能都带走了,但儿子和靳云鹤是一定要带的,剩下的就只能听天由命。
只要能够成功地逃离大陆,那自己就拿上钱,安心养老去吧——靳云鹤那小崽子不是号称要养自己么,那好,他出钱——让他去养!
至于手下的人,像是耿森平,要做什么就让他去做,就是把这警署署长让给他也可以,薛文锡自以为比较了解他,认定他并不是小人,所以还是比较放心的。
转头看了看窗外,天色已经开始变暗,家里应该正值饭点。他如今致力于在家人眼里变得亲和,因此匆匆收拾了东西就离开了。
他前脚走,耿森平后脚就迈进办公室,面色不甚动容,但心情愉快,甚至轻声吹起了口哨。楼下有个文秘,耿森平走上去时正专心低头打字,听闻哨声后噔噔噔跑上楼专为向耿森平投去一个不可置信的目光。耿森平没有发觉,他正心心念念符小玉回的那个电话——竟是答应了,还要今晚约在一家日本餐厅见面。
他实在搞不懂符小玉怎么还喜欢上日本菜了,多难吃啊,半生不熟的。
但是他哪里在乎呢——他去那儿又不是为了吃的!
于是他轻快地步入薛文锡的办公室想要简要汇报一下工作,然而薛文锡不在,电话却响了,他只得接起来。
“田中先生?”耿森平的眉毛惊讶得小小一挑,“署长现在正好有事出去了,是,哦不,不好意思,我实在不知道署长家的私人电话,您得改日再打来了。是,好。”
他礼貌地应了几句,想要赶紧结束对话,然而田中小二郎电话里听似随意的一句话却让他浑身上下汗毛倒竖。
“阁下对感情的坚持令人敬佩不已,我是非常希望你们在一起的,这一点可以保证,这使我对我们的合作信心更大的了,另外,请阁下不要忘记今晚的饭局。我们一定会愉快地合作,并且深入下去的。再见。”
再见。
耿森平几乎是颤抖着手扣上电话的,他虽然不是脑袋灵光的人,可也实在不傻。符小玉爽快的答应背后是什么,他几乎立刻就明白了,而那个田中小二郎想要什么,他更是明白得不能再明白,那么现在问题只有一个——他自己。
他知道薛文锡对自己已经够好了,然而做过一番痛苦的心理挣扎,他几乎是赴死般庄重地离开了警署。
扣上帽子,在夜色中悄然离开。
他仍是去了。
在一切甚至不加遮掩的真相面前,他仍是去了——
他去的哪里是一个饭局啊,简直就是一场万劫不复。
第26章 贰拾陆 强留
薛文锡开门的时候,家里都是黑的。
敲门都没人应,曹管家肯定又被薛覃霈给撵到后院里去了,幸好他恰巧带了钥匙——他带钥匙的本意是为了悄然而至震惊一下薛覃霈的,只是没料到进门后先惊讶的反而是自己。
啪嗒一声,灯开了。
薛覃霈蜷缩沙发上,受惊一般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刺得几乎流了泪,也几乎是与此同时,薛文锡感受到鼻尖久违的酸痛。
他们二人又是一同失魂落魄了。
“儿子啊。”薛文锡轻声喃喃道。
薛文锡的两个黑眼圈在灯光下静默着,不动。他的双眸几乎是凝滞了,与两个黑眼圈融合在了一起。
轻轻叹了口气,然后走到他身边坐下了。
薛覃霈却几乎是失去力气般,喃喃道:“能不能不让余绅走?”
偌大的一个客厅只有两个失魂落魄的人,此时薛覃霈有气无力的乞求就被薛文锡捕捉的格外清楚。
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然而只是无声地点点头,拍拍儿子的脑袋:“回屋睡去吧,有什么事明天说。”
薛覃霈却轻微地摇着头,边摇边就睡了,声音越来越轻:“不了,我太累……”
仿佛一瞬间又回到了还未长大的时候,他在自己的床上困到边讲话边睡去,可惜这样的陪伴在薛覃霈的整个童年也屈指可数。
薛文锡从楼上拿了条被子给他裹上,关上灯,也上楼了。
他走到靳云鹤房门口,发现门锁上了。心里一咯噔,愈发堵起来。
他先是轻轻敲了敲门,屋内一丝动静都没有。
而后又敲得狠了些,但仍是等了好一会儿房门才打开。
靳云鹤红着眼睛衣衫不整地站在门前,像哭过一样。他本来目光呆滞,然而看见是薛文锡,眼神倏地亮了一下,而后一下子就把自己扔进了面前人的怀里。
闷声道:“你回来了。”
薛文锡像抱孩子一样把他抱进屋,心想今天这是怎么了,一个个都活回去了不成?
刚把靳云鹤放上床,他就又贴了上来,缠着不肯离去,不说话,也不撒手。
薛文锡一下下地拍着他,觉得有些好笑,然而拍着拍着,自己心里却也安定了。
他到目前为止对于发生了什么还一无所知,但是他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多到自己已经安于生活在假象之中,甚至当自己不知道真相的时候,才能够感到更安心。
真相总是更残酷一些。
“我们睡吧。”靳云鹤窸窸窣窣地给他脱了衣服,关了灯就要睡。
薛文锡也没反抗,只亲了亲靳云鹤的头顶,然后低声问了一句:“你有什么想说的么?”
沉默了一阵,靳云鹤闷声道:“你一定有办法留下余绅,把他留下来吧。”
而后再不说话了。
薛文锡不知道哪来这么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还以为小时候靳云鹤同余绅培养出了好的感情,现在也是难舍难分,然而越想越是摸不到头脑。因此他也并没有再想,而是配合地很快入睡了。
第二天薛文锡一打听,才发现原来是余绅要去英国了。余子蟾的身体状况近来好转不少,那边也要开学了,余绅便不愿再等,即刻就要动身。
薛文锡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反正余子蟾病着,一时也起不来,因此打了几个电话,报社就把那份工作收了回去。钱都没了,还出什么国。
报社里的人也不想再雇个重病在床的迂腐老人,死了则更麻烦,因此乐得顺水推船。
接着他很快就回了警署,取了私下找人订制的几把短枪锁在抽屉里,一把贴身带着,之后又把办公室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该毁的全毁得不留一丝痕迹,该带走的也全都收起来,做完这些,薛文锡就把余子蟾那茬事儿给忘得干干净净了。
然后就是一屁股坐上软垫子,低头继续公务。
过了一会儿,耿森平一如既往地推门进来,面无表情地说道:“日领事馆的田中小二郎昨天来了电话,四爷不在,我就接了。”
“哦?”薛文锡抬起头,几乎不可察觉地皱了皱眉,“他说什么了?”
“我以为四爷不会感兴趣。”耿森平走到薛文锡身边,“他说日本方面非常诚心地想要合作。”
薛文锡鼻孔出气哼了一声:“是不怎么感兴趣,你怎么说的?”
“我没说什么,决定还是得您做。但是我认为……”耿森平突然不说话了,薛文锡再次被迫抬起头:“什么时候变得磨磨唧唧的,你认为什么?”
“如果四爷不和日本人合作——这基本是一定的,那上海就很难待下去了,到时候整个薛家家业可能也要付之一炬。”
“啊……”薛文锡仰起头靠在椅背上,转了一下,“薛家到我这里还有什么家业可言,再传给我儿子,不饿死他就不错了!家业可以没有,合作免谈!”而后深吸了一口气,抬头看着他,“耿森平,你今天要是想探我口风,那我已经给你准话了。但是现在先别说我,你难道是那种卖国求荣的人?”
耿森平露出一个类似于欣慰的笑容:“自然不是,只是想在四爷面前坦诚一点,这就是现在的局势,已经容不得人多想了。”
“好。”薛文锡被他少见的笑容吓了一跳,也不再多说了,挥挥手,“你出去吧。”
耿森平面无表情地出去,像踩着刀子一样回到了自己的地方。
卖国求荣。
薛文锡轻描淡写地说出的这四个字,简直像烙在自己身上一样。
可他不是卖国求荣啊!他只是求爱,仅此而已。
并且日本人想要建立伪政府,那早晚会有人做这个差事,不是他就是别人,若是真叫那卖国求荣的小人一朝得势,为非作歹,又会比自己好到哪里去?
耿森平心中艰涩,但并没有改变主意的打算。他抬头看了看这个地方,心想,这里,他当牛做马多年的地方,就要变成自己的了。
此时的薛文锡,正是坐在办公室又点了支烟,惬意地吞云吐雾,并不知道这天啊,竟比自己想象中还要变得快。
英租界内正是一片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之势,然而歌舞升平日夜不断。中国的大多百姓却没有那么好运,横尸街头妻离子散,早已是人间常态。远处的余家,在得知噩耗之后度过了与所有人一样要度过的一个夜晚,只是这一夜晚,却是见证了余家倾颓的一个夜晚。
本来要说倾颓,余家也并没有什么好倾颓的,毕竟家境潦倒,再怎么样也无法坏下去了。可那样一份工作对于那样一样已然艰难的家庭来说,却几乎是所有希望。噩耗一到,余子蟾就从床上挺尸般坐起,而后捋着已经斑白的枯草般的胡子在屋内不停踱步,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余妈吓得只敢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
余绅当时心里就有种不好的预感,看着看着,虽是没有预兆,不自觉的时候右眼就滚下一大颗泪。
果然并没有过多久,余子蟾就又躺回了床上,这一躺,他就再也没起来,与之前好转的气色不同,这次病倒,他就已然行将就木,怕是再也难以好转了。
余妈一直捂着嘴,就怕心里那些满满的担忧被自己哭出来,她不忍再看,而是换上一套好衣裳,带上钱,连夜要去租界里的报社找人求情。
余绅在一旁不言不语的看着,默然应了余妈的所有嘱咐,心中突然有种巨大的悲凉席卷而来,像山一样压在自己身上。
他想,这就是我的家。
第27章 贰拾柒 无法回头
余绅突然想到和薛覃霈吵架那天。
本来一切都是很好的,他们两个人重新回到那久违的一同玩耍的岁月,他有多喜欢,怕是连自己都说不清。余绅不知道薛覃霈能不能理解自己心里的喜欢,可他知道薛覃霈一定不会理解自己决心远离他的决定。
薛覃霈那样的人,从小就习惯拥有,他什么都有,所以什么都不缺,也无法忍受自己不能拥有,他想,若是自己真的从此离去再不和他联系了,那他一定会气得大发雷霆吧。
不管他会不会气得满世界找他,这点余绅从不敢奢望,他都一定会生气的。可是他不会明白,像自己这样的人,一辈子都做不到任性。
能像现在这样出国留学,已经是他所能想到最好的可能了。从前他有多大野心,现在他就有多少谦卑。站在薛覃霈的身边,一路走过的声色犬马,教会他不要奢求。
而最最好的可能就是,他在地球那头,知道薛覃霈在这个上海的所有人生,他们无法在一起,是距离隔开了他们,但是他们也不会永远丢失彼此。
如果可以的话。
因此他几乎是急迫地想要回到英国,他怕再继续待下去,就再也瞒不住那样幼稚的喜欢了。
然而薛覃霈还是生气了。
他记得那张英俊的脸上瞬间露出的不可置信的表情,嘴唇近乎颤抖着说出不要走三个字。
他记得那天薛家客厅的众多灯泡中,有一个闪了闪然后坏了,整个大厅的光线都有些昏暗。昏暗的灯光下,薛覃霈急迫得一把抓住了余绅的手。
“告诉我。”薛覃霈看着余绅,两道长眉纠结在一起,“你心里都在想什么,全都告诉我好不好!”
余绅别开头,轻微地摇摇头:“我只是想上学。你不想并不代表我也不想。”
薛覃霈这才顿了一顿,手指松了下来,语气也不再那么尖锐:“我想,我也想,我可以去上学,我们一起去吧。”
余绅摇摇头:“不会的,薛……你爸他不会答应的。你要留在这里。”
“不会的,哪有这么多问题,只要我想去不就行了?”
余绅几乎快要哭出来了,他几乎就要大吼出来“不,我不想走,我喜欢你啊!”
他边这么想着,边往后退,然后避开薛覃霈的眼神。
然而那句话还是被说了出来,被另一个人,被那一个似乎永远不会说出这句话的人。
“不要走,余绅!”薛覃霈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他似乎认真了,一把将余绅拽过来不让他再逃,“你不说没关系,我说。我要你看着我,我告诉你为什么。”
“我喜欢你啊,余绅。”薛覃霈侧着头,认真而坚定地轻轻说出了这句话,然后余绅的眼圈红了,也抬头看他。
而后他似乎得到了肯定一般,复又大声说了一句:“我喜欢你啊!”
接着他不容人反抗地亲了上去,双手搂在柔软的腰肢上,浑身情欲都在一瞬间喷涌而出。
然而余绅挣扎着脱开了他的怀抱,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要走了。”
然后薛覃霈就像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盆凉水,呆呆站在那儿,失去了动作。
“我走了,再见。”余绅一步步缓缓离去,甚至有一瞬间还露出了一丝笑容。
说那笑容是牵强也罢,是安慰也罢,他确实笑了。
小小的靳云鹤躲在楼梯口静默地看着,没有人发觉。
然而薛覃霈突然又像回过神一样冲过去堵在门口。
“不许走。除非你说你不喜欢我。”
这次余绅反而坦然了许多。他干笑一声,抬头看着薛覃霈。
“我喜欢你,薛覃霈。我喜欢你。”
薛覃霈突然红了眼眶。
“再说一遍。”
“我喜欢你啊!”余绅几乎要吼出来了,“我就是喜欢男人,我就是喜欢你啊!”这么多年,这么多年了,他什么时候敢这样酣畅淋漓地说出来他喜欢薛覃霈,他敢么,他不敢啊。
可就是这些年的喜欢,不够长,却也不够短,几乎就像是已经过了半辈子的岁月一样,沉积在他的心里,每日扰他不得安宁。
永远也不放过他。
然后薛覃霈哭了。靳云鹤却轻轻悄悄地离开了楼梯,跑回房间锁上了门。
他哭了么?谁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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