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氏对他虽然常常横挑鼻子竖挑眼,却也不过是严厉些,并不曾当众责骂过他。所以,当念北手心里猛然挨了葛氏的打后,他一下子愣住了。
疼,是肯定的,手心里火辣辣地难受,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念北偷眼往四下里一溜,见满屋的姑娘并丫头们都已吓得呆若木鸡,正惊恐万状地瞅着自己,屋子里一时间静得连掉根针都能听得到。
念北的小脸腾地红涨了起来,只觉得满头满脸都热烘烘的象点着了一锅沸油,连耳朵根子都发了烧。
七岁,已是虚荣心无比膨胀的年纪,尤其是向来受尽全家宠爱的嫡少爷,哪里受得了这个尤其是看见地下的丫头们惊惶失措的眼神里还带出了几分怜悯,曾念北羞愤地恨不能一头扎到地洞里去
“你凭什么打我”念北猛然爆发了,童稚的嗓音里带出了气急败坏的哭腔:“我话都还没说完呢我说我昨晚没写字,可是今儿起了一个大早,认认真真地一个一个字都写完了这才过来的”
葛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嘴唇翕动了两下,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只是作声不得。一眼瞧见念北手心里触目惊心的红痕,心里不禁痛悔难当,连忙将他拉到近前,柔声道:“快让娘瞧瞧打坏了没有?”
念北听了这话,更觉得满肚子委屈,泪珠子啪嗒啪嗒直掉了下来。他用力挣脱了葛氏的手,口不择言地恨恨高声道:“打都打完了还装什么好心?装了好心我就不疼了么?你对大哥那么好,对我还不如对大哥的十分之一呢难道我是后娘养的么?”
葛氏脸上勃然变色,一口气堵在喉咙里,两眼直瞪着念北说不出话来;急怒攻心之下又猛然扬起了手。
冰娘当先一步先将念北遮在自己身后,这才沉下脸冲他低声斥道:“你这是怎么跟娘说话呢?先别说别的,就冲这么大不敬就该打还不快跟娘赔不是?”又转脸对葛氏道:“娘也是太心急了,我生怕弟弟不用功,早起先弯到他那里去瞧瞧,见人家早就起来了,正点着灯认认真真地攻书写字呢。我等他写完了,这才一起过来的……”边说,边使劲捅了捅念北,“还不快跟娘赔不是”
念北用袖子使劲抹了一把眼泪,倔强地梗着脖子一言不发。
葛氏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眸光忽然黯淡了下去,脸色也有些苍白。终于无力地伸手拄着额头,疲惫地长叹一声,口中喃喃地道:“你这个小冤家,是要活活气死你母亲才罢休啊……”
“哎哟,一大清早起来,娘俩又闹上别扭了?北哥儿发起脾气来还挺唬人呢,倒还真象个大家少爷的作派了”忽然一声妩媚的娇笑传来,屋内众人齐齐地向门口望去,见三姨娘披着一身桃红百蝶穿花织金锦缎斗蓬,手上笼着狐狸皮手筒子,正一脚门内,一脚踩着门槛,闲倚着门框,笑吟吟地向内瞅着。
葛氏尽管脸色铁青,神态却早已恢复如常,淡淡地冷笑道:“天都快大亮了,三姨娘还是高卧不起。当姨娘的敢当成这样,这普天下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了”
三姨娘掩口一笑,施施然走了进来,向着葛氏蹲身浅浅一拜,这才叹了口气,柔声道:“大太太莫怪,原是昨儿老太太把我叫过去,赏了这件斗篷给我,跟我说“你皮肤白,穿这件桃红的最衬人。若是下雪天穿,肯定更好看了”。可巧我早起一瞧,竟然还真又下雪了,我就先穿着它急忙到老太太那里去,叫老人家瞧着心里喜欢喜欢。所以就来迟了,求大太太恕罪。”
她不紧不慢琳琳琅琅地说着,唇边带笑,神态闲适,并无半分惧色;嘴里不叫“太太”,而是一口一个“大太太”,不象妾对主母的称呼,倒象平辈妯娌之间的叫法,无形中提高了自己的身份。一边说着,便将斗篷解了下来,端端正正地交到了丫头手里。
葛氏已是气得心头突突直跳,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茶,这才将眼底的怒意强压了下去,不咸不淡地笑道:“老太太这几日一心礼佛,说了不见人的;又有头疼病,这下雪天正好能足足地睡上一觉,偏你这样不懂事,一大早巴巴地跑过去打扰她老人家做什么?不过是得了件衣裳罢了。”
她放下茶盅,闲闲地笑向身旁的二姨娘道:“这种蜀锦的料子,以大红色最为正宗,又以团花,龙凤这样的纹样为贵。老太太前几日头要清修前,刚也找了这么一件大红的斗篷给我。我倒笑了,跟老太太说,我都多大年纪了,又不是十几二十的小姑娘了,哪儿还能穿这么花红柳绿的色儿?老太太说:“我也是看着这件好褂子白收在箱子里怪可惜的,可这大红的色儿这满府里除了你,谁还配穿?你若不想穿,随便你赏谁就是了,我不管。”喏,我那件斗篷现在还原封不动地放在那里呢。”
三姨娘的脸色便是陡然一变。
二姨娘便笑道:“三姨娘这件桃红的也是俏得很呢,我恍惚记得谁也穿过这么一件……?”
五姨娘坐在角落里,轻声细语地提了一句:“老太爷有一位老姨奶奶穿过的。”
“啊,对了”二姨娘一拍脑门,恍然大悟道:“老太爷仙逝以后,老姨奶奶就上庙里修行去了,临走前把这些衣裳都留在了家里。”
三姨娘的脸色已很是难看。
第十六章 姐弟
第十六章 姐弟
二姨娘又笑向葛氏道:“三妹妹那件是旧的,也就罢了。老太太给太太这件可是簇新的呢,就这么收起来岂不可惜?”
“我若年轻十几岁,穿就穿了。现在穿这么一身大红的走出去可有点轻狂了。”葛氏摇头微笑。
三姨娘由不得僵着脸低头往自己身上溜了一眼。
二姨娘便瞅着她笑道:“三妹妹穿这么娇嫩的桃红色倒是没事——反正还年轻嘛。我记得三妹妹是……是属什么的来着?”
五姨娘又适时地轻声笑道:“属马的,上个月不是才过了生日?二姐姐这么快倒忘了。”
“啊,属马的,对对那是……三十五了?”二姨娘掐着指头一算,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的确是……年轻”
冰娘带头笑了起来,娴娘笑得最响,五姨娘低头抚着自己的肚子,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正襟危坐。
三姨娘面色红涨,一口糯米细牙差点咬碎了。
葛氏便叹了一声,说道:“罢了,我那件斗篷是不穿了,收着可惜,莲心去拿过来给了阿离吧,小姑娘们穿着才显得喜庆呢。这大雪的天,人人都有雪褂子穿,偏她小小的一个人儿,瘦巴巴地穿着件旧衣裳,亲娘又死了,瞧着可怜
言外之意:你屁颠屁颠地拿着件老太太给的旧衣裳巴巴地到处显摆;我拿着同样的新衣裳,却随手赏给一个丝毫不受人待见的庶女。谁尊谁卑,还用得着说?
莲心连忙答应着去取斗篷,阿离也上前谢过葛氏,人人都称颂葛氏宽厚体下。葛氏话里话外敲打着三姨娘:人我让你照顾着,下这么大的雪,明知道新衣裳还没做出来,你自己穿得花红柳绿的,却连象样的临时能御寒的衣服也不给人家找一件。这不但是轻浮,简直就是狠心刻毒了。
三姨娘的脸色已难看至极。
莲心很快把斗篷取了来,笑mimi地亲自替阿离披上。果然人靠衣裳马靠鞍,穿上这件贵重的织锦斗篷,阿离整个人都变得端庄华贵,气度非凡。
“六小姐穿着这斗篷可真好看”莲心手里拿着镜子,帮阿离照着,由衷地轻声笑道。
莲心这是在很明显地示好了……阿离心里一动,随即不好意思地温声道了谢,望着镜中的自己俏生生的身影,却在心里皱了皱眉。
平白无故地得了这么一件好衣裳……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转头看着葛氏和蔼可亲的笑容,和三姨娘对自己的怒目而视,阿离暗深深地吸了口气——嫡妻和宠妾斗法,却拿自己当枪使,这哪里是得的什么利,分明就是烫手的山芋啊越是不想引人注目,越是把自己拉出来当靶子……
她认真地在镜前照了照,便小心翼翼地解开斗篷的系带,一边含笑转头对莲心道:“劳烦姐姐帮我寻块好包袱,我好把这斗篷包起来。”
“怎么?你不穿?”葛氏抬眸望向阿离,目光有些许错愕的凌厉。
“不是,因为阿离个子小,这样好的衣裳穿在我身上,怕拖到地上弄脏了,岂不辜负了母亲的心意?外面又是泥又是雪的……”阿离恭恭敬敬地轻声说道:“我好好地收起来,再过几年,等我长得象姐姐们那么高了再穿……”
“唔……也好”,葛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淡淡笑道:“你倒是个爱惜东西的。”
三姨娘忽然望着窗外,哧地笑了一声,拖长了声音道:“五姑娘也才刚起来?原来还有比我还迟的。”
说话间,见贞娘已慵懒地迈步走了进来,眼睛兀自还有些迷离未醒的样子。
一进屋就觉得气氛有些异样,贞娘由不得站住脚,皱眉道:“都盯着我瞧什么?”一眼又瞅见莲心怀里的包袱,便走上前疑惑地问:“这里是什么?”
莲心还未答言,三姨娘已笑道:“太太喜欢你六妹妹,心疼她冷,刚把一件簇簇新的喜鹊登梅织金斗篷给了她了,六小姐穿着真是漂亮,啧啧,五小姐是没瞧见……”
贞娘是点火就着的性子,立刻就从包袱里将那斗篷拎了出来,一瞧之下便黑了脸,转头冲葛氏皱眉跺脚地不依,高声道:“这是奶奶给娘的那件呀,娘不是说要把它给我穿吗?怎么现在倒要给了那个小蹄子了?这可不行凭她也配?我……”
“坐下吃你的饭吧”冰娘在一旁阴沉着脸低声喝道。
“可是这……”贞娘不服,还欲再说,冰娘已伸手将她一把按在了椅子上,抿着唇直盯着她,神色冷峻。
贞娘只得闭住嘴不吭声了,一双眼睛却犹自恨恨地瞪着阿离。
阿离缓步走回自己的座位,低了头将面前的茶碗握在手心里焐着,面色坦然。
“都吃饭吧”,葛氏也不朝贞娘看,终于面无表情地宣布:“今儿下雪,姑娘们就不必上学去了,一会吃完饭都各自回房吧,我也乏了。”
三姨娘牵了牵嘴角,无声地冷冷一笑。
……
念北向来是跟着葛氏吃饭的,今天犯了牛脾气,无论如何都不肯到炕桌上去,执意要跟姐妹们一桌坐着。葛氏心里正不痛快,当着众人又不想发作,只得随他了。
冰娘便让他坐在了自己身边,将各色小菜夹到他面前小碟中,压低了声音冲他皱眉道:“好生吃饭,吃完了赶紧跟母亲认错去你以为今天的事就这么算完了么?”
念北的注意力却另外被吸引了,对姐姐的话根本没听到耳朵里,隔着几个人,只把一对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冲着他斜对面的阿离瞅着,歪着头自言自语道:“咦?这是谁呀?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阿离抿着唇抬头冲他展颜一笑,温声道:“我是阿离,是你六姐。”
“哦?”念北立刻将整个上半身都趴在桌子上,一手托腮,聚精会神地盯着阿离的脸,好奇地问:“那你是从哪儿来的?”
“曾念北吃饭的时候不准说话”冰娘垮下脸,皱着眉头打断了他的话,再冷冷地望了阿离一眼,复又低下头一声不吭地吃饭。
念北悻悻地拿起勺子,懒洋洋地喝了一口瘦肉粥,忍不住又兴趣盎然地探着身子问阿离:“那你姨娘是谁呀?她没跟着你一起来么?”
冰娘立刻放下筷子,严厉地瞪着念北。
阿离顿了顿,微笑着轻声哄他道:“吃饭时说话会呛着的,一会吃完了饭我再跟二弟说,好不好?”
“好”,念北咧嘴一乐,立刻端起碗三两口就把粥吃光了,继而一本正经地坐直了身子,忽闪着两排长睫毛,认真地说:“我吃完啦,说吧?”
阿离:……
第十七章 相邀
第十七章 相邀
莲心径直走了过来,轻盈而麻利地为念北又盛了一小碗粥,含着笑道:“二少爷的字写得越发好了,太太和姨娘们正在那里夸您呢,您不过去瞧瞧?”
“啊?”念北怔了怔,便转头往葛氏那里望了过去,果见二姨娘和五姨娘正笑嘻嘻地拿着几张字站在炕桌下细瞧,葛氏也伸着头就着她们手里仔细观看,脸上也已带了笑。
“讨厌,是谁把我的字拿到这儿来啦?”念北胸脯一挺,满屋子大声问道,小脸虽然使劲绷着,声音里却已带出了得意。
莲心跟冰娘由不得相视掩口而笑。
“哼,我一猜就是你”念北“怒视”着莲心,皱着眉头一幅不苟言笑的样子,身子却已不由自主站了起来,待走不走地往葛氏那边挪动了两步。
二姨娘早瞧见了,越发要在葛氏跟前凑趣,因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二少爷这个字写得,都快赶上老爷啦,怎么写得这么好了呢?”
葛氏笑着斥她“胡说”,“你又不识字,能看得出什么好不好的?”
“我虽然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横平竖直也是瞧得出来的嘛”,二姨娘笑吟吟地说。
念北先还假装不在意地逗着罗汉床上蟠着的那只大狸花猫,耳朵可是一直支愣着听呢,直到听见五姨娘也连连点头附和说“我也瞧着二少爷的字跟老爷的简直就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时,他实在憋不住了,终于一个箭步迈到葛氏面前,鼓着腮帮子高声道:“什么啊?我爹的字是仿的颜体,我这分明是临的虞世南,这怎么能一样呢?你们到底懂不懂啊?”
“哎哟我的少爷,咱们要是懂这个,也就能坐堂开馆去了”,二姨娘拍手笑道。
葛氏脸上绽开了一抹笑纹,故意地想引着念北说话,当下便一本正经地点头道:“颜体字刚劲雄浑,正合你父亲的路数,你这么点儿年纪要想写出你父亲那个笔力来,还得等个几年呢;虞世南的端正齐整,要我说倒还好学些。”
念北本来还拉不下面子跟葛氏说话,可听了她的话又不服气,迸了一会,终于梗着脖子哼了一声,扭脸冲着高脚几上的石料盆景嘟哝道:“虞世南的字好学?那颜真卿最初还是学的禇遂良呢,禇遂良和虞世南不就是一个路数么……”
母子两个终于搭上了话,二姨娘吁了口气,遥遥地就笑着冲莲心挤了挤眼睛。
冰娘叹了口气,苦笑着对莲心道:“这娘俩也多亏了你是个有心的,不然又要怄两天气。”
莲心忙道:“不过是娘两个拌句嘴,二少爷最是明理的,岂不知道太太是一心为了他上进么?只是一下子抹不开面子认错罢了。”
屋里气氛明显缓和了下来,人人脸上都带了笑。
阿离也徐徐地呼了口气——有莲心这么一打岔,至少念北已经忘了追问自己各式各样的问题了。在这样的场合,单只提到“四姨娘”这三个字,只怕就已是触动了某些人的逆鳞了吧?
她不由抬头望了莲心一眼,见后者一边和冰娘说着话,却也含笑向自己这边望着。阿离心里又是一动。
一时用完了早饭,各自散去。
阿离和金环才刚走出延熹堂,正往西偏院走,娴娘忽然赶了上来,站在阿离面前,红苹果一般的圆脸上笑意盎然,低声道:“六姐后日有事没有?若没有,我想后日请六姐到我那边吃个饭,叙谈叙谈。不知道六姐姐肯赏光么?”
娴娘比阿离还小两岁,个子却几乎跟阿离一般高了,身上穿了件莲青的出锋小毛皮袄和同色的裙子,看起来虽然厚实,料子也还不错,却也是半旧的,且颜色太过素淡了些,并不象是天真烂漫的小姑娘穿的。
是五姨娘的旧衣裳改小了的吧?阿离暗暗猜测,脸上却已露出了灿烂的笑容,道:“八妹妹太客气啦,妹妹请我,我当然是求之不得了,怎么当得起“赏光”二字?只是我……”
她欲说还休地微微垂下眼皮,唇边笑意犹存,脸上却已带出了一丝踌躇和羞涩。
娴娘心里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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