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云连忙起身,答应着去了。
金环心里很不是滋味,待青云出去以后,便上前默默地替阿离倒了茶,迸了一会,方鼓起勇气强笑道:“上回我跟姑娘提过的我那个叔伯哥哥,壮得跟头牛似的,人又忠厚老实,我跟姑娘求了几次,看姑娘能不能把他安排到咱们的铺子里去,姑娘都没答应。这青云姐姐才来没两天,姑娘就对她另眼相看了,倒这么痛快地就让她哥哥去铺子里干活去了?”
阿离从帐本上抬起头,正色道:“我现在急着要的是能写会算的柜上伙计,不是轿夫,壮得象头牛也没多大用处啊。况且你哥哥又不会打算盘,又不认得各色香料,去了能做什么呢?”
“不会可以学呀,谁也不是天生就会什么的。最难得的是都是自己人,用着放心……”金环勉强维持着脸上的笑容,低声说道:“我忍了好久,一直就想提醒姑娘来着……您现在对青云太好了,您就这么信得过她?说到底,她曾经也是三姑娘的人,三姑娘和太太又是嫡亲的母女,不得不防啊您也太放心了吧……”
阿离平静得审视着她,沉声道:“我心里自有分寸。”
说着,便低下头去,一头拿着算筹,一头执笔,继续将这三个月以来各项帐目逐笔清算,不再说话。
房间里安静得落针可闻。金环偷眼望着阿离认真凝思的面容,不敢再搭腔,却也不走,只在旁边延捱着,时不时伸长了脖子也向帐本上望着,无奈上面的字和各式符号黑压压一片,如天书一般,没一个是认识的。
金环看得头疼,只得悻悻道:“那奴婢就先出去了……”
阿离只管看着帐本,点了点头。
金环满腹心事地退了出去,迎头正看见冰娘和青云走了进来,连忙迎上去,屈膝福身,笑道:“三姑娘今儿怎么有空到我们这边来了?我们姑娘正在里头算帐呢,您快请进。”
边说,边赶紧过去替冰娘打起了帘子。
金环素日有些不大入冰娘的眼,虽见她殷勤,冰娘也只略略嗯了一声,眼睛都不朝她看,便迈步进了屋。
片刻后,东次间便传出了热闹的寒喧和笑语声,青云也始终没出来。金环牢记着上回被冰娘泼了一头凉茶的教训,虽百爪挠心,却再没胆子凑到近前去了。因咬着牙低低嘟哝了一句什么,方无情无绪地下去了。
且说冰娘进屋后跟阿离寒喧了一回,对面坐了,一边向桌上摊开的帐本看了几眼,一边随意道:“听青云说,你们今天在后园子里看见清娘了?她终于出屋子了?”
阿离嗯了一声,道:“脸色很不好,象变了一个人似的……”
“咎由自取,能怪得了谁?”冰娘淡淡道了一句,继而冷笑道:“要怪就怪她心太急手太长,偏偏又有眼无珠,错选了一个没担当没心肝的男人,投错了怀送错了抱,只能落得个这样的下场。”
阿离沉默了一会,低低地苦笑道:“这样没担当没心肝的男人,偏偏三姐还要嫁给他……”
冰娘低了头,半晌没言语。良久,方长呼了一口气,淡淡道:“你不知道……当时我让人去把那姓陆的叫过来当堂对质的时候,心里还是存了一丝幻想的。我多希望他能拍着胸脯承认下来,我反而会很高兴,兴许还会亲自请他给清娘一个名份……当他果然一口否认的时候,我就知道我这辈子彻底没希望了。”
阿离复又沉默了下来,垂下眼帘,只管拿着手里的毛笔在炕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叩着。
冰娘看着她的样子倒笑了,故作轻快地拧了拧阿离的脸,叹气道:“我要说句大不敬的话了,老太太偏偏在这个时候仙去了,倒能让我在家里多留一年,可见她老人家还是很疼我的。”
说到这里,便猛地摇了摇头,朗声道:“只管说那起没心肝没担当的软蛋男人做什么?倒有件重要的事忘了说了。”
边说,边从袖中掏出一张契纸,放到阿离手边,笑道:“我只说让青云过来给六妹妹使唤,倒忘了把她的身契给妹妹拿过来了。可怜她孙家祖上也是读书人,父亲刚考中了秀才就得急病死了,她母亲为了供她哥哥读书,不得已从小把她卖了一张死契。她哥哥我是见过的,很聪明要强的一个人,只可惜才读了几年书,母亲也死了……他做了好几年学徒,今年恰好就要出徒了。我刚听青云说,六妹妹有意想让她哥哥到妹妹的铺子里去做工,我觉得这很好,不过要赔给他学徒的铺子里一大笔钱才行啊。”
阿离也哈哈一笑,道:“希望他能值得我花这笔钱。”
冰娘点了点头,笑道:“值不值得现在也难说,用人和开铺子一样,都是有风险的,不是么?”
说着,便将那张身契向阿离那边推了推,道:“好啦,这张纸你收好,从今天起,这丫头就彻底是六妹妹的人了。”
阿离明白冰娘的意思,是给自己吃一颗定心丸。有这张身契在,青云兄妹两个都会听命于她,不敢出什么夭蛾子。
她这样帮自己,倒叫阿离心中既感动,又有些忐忑,因将那样身契仔细折好,低低地道了一句“多谢三姐……”
冰娘抬手止住了她,抬头望向窗外,叹了口气道:“母亲如今这样的行事法,越来越小气了,连我都觉得脸红。难道人一上了年纪,都会变得糊涂了不成?还望六妹妹不要见怪,以后咱们府里诸事,妹妹见她有行得不妥的地方,多提着她些……”
阿离没有接冰娘的话,只垂下眼皮,亲自替冰娘倒了一碗茶,轻笑道:“三姐喝茶。”
……
第二天,恰好是青云的生日。
阿离一早就给了她五百钱,笑道:“你常年都在府里当差,难得有清闲的时候。趁着今天这日子,我准你半天假,出府去和你哥哥聚上半日吧。兄妹俩也有大半年没见过了吧?”
青云十分欢喜,接了钱便向阿离伏身磕头。
阿离扶起她,和蔼地微笑道:“记得太阳落山前,府里角门落钥前赶回来就行。晚上我们还要替你作生日呢,咱们也热闹一回。”
青云答应着去了。阿离便额外拿出钱来,让玉凤拿着到大厨房里去交给王妈妈,请她备一坛好酒,晚上再弄几个好菜送过来。
玉凤去不多时,笑嘻嘻地拎了一坛上好的玫瑰清酿回来。
此时阿离已按例到延熹堂请黄昏安去了,见金环独在耳房炕上躺着。
玉凤便上前推她,道:“别在这儿躺着装小姐了,快来搭把手,咱俩把那大花梨木圆桌支起来,等会青云回来,就好上菜热闹了。”
金环躺在那里不动,冷笑道:“青云是你的祖奶奶吗?要你这样巴结她不过一个生日罢了,要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的如今姑娘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疑心生暗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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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二十七章 疑心生暗鬼(二更)
金环躺在那里不动,冷笑道:“青云是你的祖奶奶吗?要你这样巴结她不过一个生日罢了,要弄得这样鸡飞狗跳的如今姑娘眼里只有她一个人了。
玉凤便在她头上敲了一下,皱眉道:“你说这话就是没良心咱们屋里谁过生日,姑娘不都额外拿出钱来让大厨房里张罗来着?连赵妈妈周妈**都没少过你上个月才过的生日,姑娘除了给你备了八碟八碗,还额外给了你一只簪子呢,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
金环便不言语,起身将头发胡乱挽了挽,趿着一双绣鞋走过去,将那酒坛子掀开盖,满满倒了一大碗酒出来,坐在那里默默无言地一口接一口喝了下去。不一会工夫,脸上便潮红了起来,复又冷笑道:
“那能一样么?我拿什么跟人家比?人家既能说会道,又能写会算,还会看帐本,句句话都能说到姑娘心里去,还有个会打算盘的好哥哥我有什么?我不过是个干粗活的傻丫头罢了,就把这颗心操碎了,也瞧不到姑娘眼睛里去。”
玉凤诧异地瞅着她,愕然道:“你今天是在哪里受了刺激了,说出这些没边的话来?姑娘是主子,咱们是丫头,姑娘瞧得上谁就是谁,难道还要你同意不成?况且青云姐姐就是比咱们懂得多,比咱们能干,你有什么可不服气的?”
金环听了这话,心里越发象被针扎了一下,又象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一仰头便把那碗酒喝了个底朝天,鼻子里连连哼了两声,凑近了玉凤,待笑不笑地说道:
“我也看明白了,其实姑娘也不象我原来想的那样是什么善心人。咱们从小一处长大,她哪里念过什么旧情?还不是来了新人就把咱们忘到脖子后头去了?以前日子苦的时候,她没人可用,倒象对咱们有多好似的;如今日子好过了,伺候的人也多了,眼睛也就长到头顶去了。用着的时候靠前,用不着就扔到一边去了,谁对她有好处,她就对谁好。三小姐如此,八小姐如此,现在连青云也如此……玉凤你瞧着吧,象咱们这种没什么用处的人,将来的出路还不知道在哪里呢……”
玉凤张着嘴,吃惊地听她说完这一大篇话,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狐疑地说道:“不烫啊,你这是在哪里撞了邪了?说的都是些什么胡话我去给你打盆凉水,你洗把脸清醒清醒,那酒别喝得太猛了。”
说着,便拿了个脸盆急急忙忙出去给她打脸水。
金环也不拦着,只不住地摇头冷笑道:“蠢货,什么都不明白,什么都不懂,对牛弹琴,就只看得见鼻子底下这块地方,可怜,可怜……”
她自顾自又去满满舀了一碗酒出来,坐在那里又一口一口地喝光了,便觉得有些头重脚轻,嘴里喃喃自语着,便和衣倒在了床上。
……
曾雪槐这些日子时不时在家里见到一些眼生的妇人,觉得奇怪,便问葛氏。
葛氏低低地叹了一声,皱眉道:“还不是为了清娘的事儿?以前她那性子就不好说婆家了,现在腿脚又不行了,越发难了,把我愁得什么似的,四处托了媒人替她物色,好不容易有了两家差不多的。”
曾雪槐便道:“什么样的人家?说来听听。”
葛氏便掰着手指头细细数来:“杭州府衙一个笔贴式,四十四岁,原配死了,丢下三个孩子没人管,急着续弦……”
曾雪槐皱眉道:“太老了吧?”
葛氏继续道:“那就是二弟妹给说的那个,她一个远房侄子,二十多岁,家里做骡马生意的,虽没读过书,好在钱倒是有几个……”
曾雪槐摇头:“太过粗俗。”
葛氏想了想,又道:“刘太太也提过一个,书读得不错,中了举,正等着出缺呢。三十出头,家里一妻二妾,至今膝下无子……”
曾雪槐一挑眉:“他就想纳个妾给他生孩子?”
葛氏脸拉得有点长,顿了顿,道:“那就只剩下胡媒婆来说的东高庄那个后生了,父母早亡,长得不错,一直刻苦读书,只是考了三次童试还没有中出来,准备明年继续考。就是家里穷些,家里有两亩地,他妹妹在种着……”
曾雪槐勃然变色:“一个大后生,靠妹妹种地养活着,再娶个跛腿的嫂子,你想让这一家人饿死吗?”
葛氏把两手袖着,打了个哈哈,待笑不笑地说:“岁数大的老爷嫌老,岁数小的老爷嫌俗,读了书的老爷嫌是去作妾,娶作正妻的老爷又嫌人家穷……老爷啊,您也太难了些吧?您这位小姐可是个跛子,又是庶出,生母又有个泼悍的名声,您还想着她能嫁个什么少年英豪么?凑和些罢。”
曾雪槐沉默地垂下眼帘,脸上露出些戚然之色,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这也是她自作自受,天生是这种歹命,又能如何?只是我曾家的女儿与人作妾,颜面何存?那个家中无子的断断不可……”
他冥思苦想了半晌,叹了口气道:“就第一个续弦的吧,年纪大些就大些吧。笔贴式,好歹是个读书人。”
葛氏吁了口气,点头笑道:“挫子里头拔将军,妾身也觉得那个不错,待我这两日就派人去跟媒人传话。”
满府里很快就传开了,丫头仆妇们私下里提起来时都会压低了嗓子,鬼鬼祟祟地含着笑道:
“说是读书人,家里几个娃子整天搞得稀脏的,屋里屋外脏乱得跟狗窝一样。那位笔贴式老爷听说有名地吝啬,太太活着的时候,晌午炒一个大锅菜,晚上热一热接着吃,常年见不着一点荤腥。现在太太死了,日子更过得不着调了。咱们这位四姑娘,向来吃香喝辣惯了的,嫁过去那日子怎么过?”
另一个便咋了咋舌,声音里满是同情:“这么说来,那日子过得还不如我家呢?我家里半个月还能炖一回肉呢。”
这一个摇了摇头,很肯定地叹了口气。以这声带笑的叹息替清娘总结了一生。
葛氏当晚就把三姨娘叫了去。她半躺在贵妃榻上,小丫头跪在榻前拿美人拳替她捶着腿,葛氏轻描淡写地把这门亲事跟三姨娘说了两句,道:“这是老爷作主定下的,一会你只管给老爷磕了头就罢了。”
三姨娘面色惨白,直直地挺立在那里,没有血色的嘴唇不可抵制地颤抖着,不发一言。
葛氏又道:“哦,对了,因为是续弦,按例不会有太丰厚的嫁妆。这里有三百两银子,你拿了去给四姑娘置几身衣裳吧。”边说,边闲闲地冲桔香摆了摆手。
桔香捧了个小匣子过来交给三姨娘,里头稀稀落落搁着几张银票。
三姨娘低头看了一会,便将匣子抱在怀里,冷笑了两声,便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出去。
“竟然不给太太行礼就走了?”桔香愕然地向着她的背影道:“太太可要奴婢追过去教训她两句?”
葛氏闭着眼随意地摆了摆手,笑了叹了口气:“三姨娘一向不是心高气傲么?我还以为她会把那几张银票当着我的面撕碎了呢,谁知她居然要了……人穷志短,马瘦毛长,果然是在讲的。算了,这一回我就不跟这个可怜人计较了……”
曾老太太去世后,葛氏觉得一直堵在胸臆间那口恶气总算是吐了出去,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往外透着松快。
然而仅仅半个月后,那位吝啬的笔贴式忽然死了,身中十数刀,被人杀死在离自家不远的路边。
一时众说纷纭。
有人说他是跟人发生了口角,被人一气之下杀了;也有的说是谋财害命;甚至还有人猜测是情杀……
消息传来,曾雪槐和葛氏俱面面相觑,惊疑不已。
清娘却丝毫都不在意,依旧每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在园中散步。
葛氏颇觉得失望,在知会三姨娘这件事时,便显得有些无精打采。
三姨娘原本婀娜的身姿此时已微微有些佝偻,一头青丝也变得有些斑白了,她站在葛氏面前,忽然咧嘴笑了:“这年头人命真的很贱,听说那些穷得吃不上饭的人,二十两银子便能要一个人的命。若是肯出三百两,就会是一笔人人争抢的甜买卖了。”
她站在那里,云淡风轻地笑着,露出一口森森的白牙。葛氏望着她斑白的头发,佝偻的腰背,忽然无端端打了个冷战。
从此以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葛氏似乎对清娘的亲事又一次失去了兴趣。
八月节没过几天,江宁一带突然爆发了大规模的伤寒疫症。官府每日都派出了专门的排子车,将穷苦人家得了伤寒的病人拉到土地庙里隔离起来。这些人大多数最后都难逃一死,城郊义地里早深挖了七八个几丈见方的大坑,便是他们最终的去处。
曾府还在守制期间,合府人等深居简出,一时倒还没发现有人感染了这种可怕的病症。
第一百二十八章 患病隔离
收费章节(8点)
第一百二十八章 患病隔离(三更)
葛氏手里经营的那家药铺却因此大发其财,店里不断地补货,各类丸药,汤药还是一而再,再而三地售罄,连带着阿离香料铺里的各色香樟艾草熏香都脱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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