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俊怔了怔,这个声音听上去怎么倒有两分耳熟?
紧接着便听见他**柳氏在里头得意地笑道:“怎么可能让他们跑了?老头子当年也五十多岁的人了,亲率着定海,温州,黄岩三镇水师战船在后头穷追不舍,从海坛直追到三澎,亲自开炮击沉了他们安南国海匪的五条大船,斩杀海匪部众八百余人;三个姓林的海匪头子落水后被生擒,押解进京判了磔刑。从此以后,闽浙沿海至少消停了三年。老头子也因为这次大功,被先帝嘉奖,由定海总兵升任为福建水师提督。”
柳氏对丈夫历次的赫赫战功都铭记在心,尤以这一次的海战最令她津津乐道,这已不知是她第多少次跟人提起了。四十几岁的中年妇人提起丈夫这些事迹时的口气,还是一如十几岁的少女般满含着钦佩,敬仰和爱慕。
慕容俊在外头听着,由不得咧嘴一乐。
接着便听先前那个少女似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声音也变得轻松了下来,由衷地笑赞道:“慕容大人真厉害啊那后来又升了闽浙水师提督,肯定又是因为立了一件奇功吧?”
柳师“嗳”了一声,谦逊的微笑里止不住地露出些得意来,却偏又自嘲般叹道:“奇功倒是奇功,可也是拿自己的命换来的呀……”
慕容俊从门缝里看见母亲正脸朝下俯卧在软榻上,榻前有一个穿着湖水色衣裙的苗条少女正背对着门站着,弯着腰似乎在替柳氏推拿腰部,一边温言软语地附和着柳氏说说笑笑,眼见得两个人相处甚欢。
慕容俊思忖着这个女孩子应该是葛氏跟前某个比较得脸的大丫环,便不似先前有那么多顾忌,因推门走了进去,语调轻松地笑道:“母亲又在这里跟人显摆父亲的军功了?您的腰好些了没有?”
一边说一边就走到了近前。
柳氏性子爽朗随和,又健谈;阿离性情同样随和,却偏向于温柔恬淡,又喜欢聆听,因此这两个人倒象一见如故般,一个高谈阔论,另一个微笑倾听,很少插嘴,只是在关键处或惊讶或欢欣地加几句评论:“哦原来是这样?”,“哈,这也太有意思啦”,“然后呢?接下来又怎么样了?”,柳氏便仿佛受到鼓舞般,谈兴越浓,眉飞色舞,连腰上的痛楚都似乎减轻了好些。
阿离一边同柳氏温言软语,一边手上加力,从柳氏腰间命门,肾俞,阳关几处穴位一路缓缓按揉下来,力道不轻不重,恰到好处,柳氏便觉得腰间酸胀,却又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正要夸阿离两句,忽听见儿子的一声笑语,猛不防倒吓了一跳。
阿离也愣了一下,愕然回头,一望之下已经认出面前这个英气勃勃的年轻人,就是那日灯市上凯旋而归的少年将军,一时倒不免有些局促,微微侧了身向他福了一福。
慕容俊的心思都在母亲的腰疾上,对面前这个女孩子倒未注意,只道她是个有些体面的丫头罢了,因一撩袍子便在柳氏榻沿上坐了,笑道:“曾夫人真是心细,还专门派了人来替母亲推拿。我刚才在外头听着,母亲的精神倒很不错。”
柳氏见他认错了人,很是不好意思,连忙起身在他背上拍了一巴掌,不安地笑道:“胡说什么这位是曾大人的爱女,曾府上的六姑娘呢你这浑小子也不看清人就瞎说,还不快跟六姑娘赔不是?”
慕容俊一呆,立刻醒悟了过来,慌忙站起身,未及说话脸已涨得通红,连忙向阿离作了一个长揖,局促地说道:“在下唐突了都是在下眼拙,竟然错认了人,请姑娘切莫见怪”
阿离也忙侧了身再还了一福,微笑道:“不打紧,极小的事,慕容公子不用放在心上。”
慕容俊听她的声音娴静温和,越发耳熟起来,心里诧异,下意识地便抬眼极快地望了阿离一眼。
“怎么竟然是……原来你是……”这一望之下,慕容俊惊愕地睁大了眼睛,一时竟有些口吃。
其实早该想到了,那天在灯市上,面前这个女孩子突然莫名地摔倒在自己马前,接着她那个姐姐——就是刚才对自己痴缠不休的女孩子也跑了出来……
那天灯市上的情形虽然也很混乱,但他还是依稀记得那位四姑娘清娘指着面前这个女孩子说了一句“这是我妹妹”。
这还真是……无巧不成书哇……
慕容俊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脸上不自觉就带出了些戒备之色。
有那样的姐姐,这妹妹大概也高明不到哪儿去吧?那天灯市上不就是……
阿离倒很是坦然,微垂了眼帘微微一笑:“嗯,那天的就是我,真巧。”
“你们见过?”柳氏愕然。
“哦,也不算吧,就是……”慕容俊的本意还打算替阿离措辞一下,遮掩一下,以使事情说出来不那么尴尬。他还在沉吟斟酌着词句,阿离却已从从容容地微笑道:
“灯节那天,我跟姐妹们逛灯市去,正好碰上慕容公子押着囚车得胜归来。人太多,不知怎么的我就被挤到了公子的马前,还险些惊了马。”
“噢,原来是这样”,柳氏释然,笑呵呵地随口点评了一句:“所以说,无巧不成书,这都是在讲的。”
慕容俊瞟了阿离一眼,却不免暗暗在心里腹诽了一句:“还真是镇定啊,这就完了?那条从天而降的帕子又怎么说?哼。”
当然,他大度地准备不计较这些小破事了,情窦初开的小姑娘嘛,只要不过分,还是可以原谅的。
因也挑了挑眉,点头附和道:“嗯,巧。”
柳氏便又不住嘴地夸着阿离:“难得六姑娘温柔体贴,宽厚娴静,一点架子都没有刚才给我按了这半天,把我舒坦的……若不是精心侍奉过她姨娘,怎么能练出这样的手法和耐心来?这将来……”
她说得嘴滑,差点把心事也漏出去,好在及时地将后半句话咽了回去,连忙掩饰地拉住阿离的手,笑道:“好姑娘,累了这你这半天,快坐下歇歇,咱们娘俩好好说会子话”
阿离笑道:“先不忙着坐,伯母刚才不是说令公子买了膏药来了?刚刚推拿过,血脉比较通畅,这时候趁势把膏药敷在患处,渗透最快,效果也好。”
话才说完,慕容俊便笑道:“有道理那药放在了车上,我这就去取来”说着,立刻大步流星走了出去。
“慕容公子很孝顺,伯母有福气。”阿离微笑着,目光却莫名地一暗。
柳氏没有忽略掉阿离眼中稍纵即逝的一丝黯然,抬手轻轻在她肩上拍了拍,轻叹道:“六姑娘也孝顺,可惜你那亲娘没福气了。”
慕容俊很快就折返了回来,手里托着一包活血化淤,温宫暖肾的药膏。那药膏凝结成硬硬的几大块,需要在火上烤软了趁热贴在患处。
药包里附带着一片铰好形状的白棉布,阿离取出一块黑褐色的药膏放在白布上,两手抻着,就着地上的火盆反复烤着。
慕容俊局促地几次想接过来,阿离都低垂着眼帘轻轻地说一句:“爷们家哪里做得来这些事”,便挡了回去。
柳氏也很不安,不住口地说:“姑娘千金贵体,可别劳累着了,交给小丫头弄吧”
阿离瞅了柳氏那黑黑瘦瘦的小丫头一眼,笑道:“烤这药膏手脚要快,趁软就得赶紧贴上,耽搁一下子就硬了用不得了,她只怕弄不好吧?还是我来,我愿意做这些事。”
阿离蹲在火盆边,不再说话,专注地盯着那膏药一点一点烤得稀软下来,伸手从头上拔下一支簪子,将那药均匀地在那白布上平摊开。
红通通地火光映在她的两颊上,象涂了一层胭脂般艳丽生动;眼睛也变得更加深邃而明亮,整个人沉静如水。
她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做着这些事时,心中充满着一种奇异的情绪,平和而略带伤感。仿佛服侍着的人不是柳氏,而是她的母亲。
第九十八章 君未成名我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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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八章 君未成名我未嫁
慕容俊站在旁边看着,有一点手足无措。
论理,已经知道了阿离不是丫环,而是人家的闺阁千金,他就应该立刻回避出去才是。
可不知为什么,鞋底有点发粘。
在经历了一场惊吓之后,忽然听到这样一个小女孩子慢条斯理的说话,恬恬淡淡的微笑,真是令人如沐春风,就象三伏天喝了一碗沁凉的井水一般,从头到脚每个毛孔里都往外透着舒坦,让人一下子就放松了下来。
她那字正腔圆的京城口音听起来很新鲜,很爽利,却又温温柔柔地滑过耳膜,让他忍不住就象驻足在那里多听一会;尤其是她附和着柳氏说话时,那简短却又极具感染力的“咦?那是怎么回事呢?”,“噢,原来是这样啊”,“哈哈,太有意思啦”,哄得柳氏兴致勃勃,滔滔不绝地一路谈讲下去——她就算那样疼自己这个老生儿子,似乎也没这么谈兴浓过
慕容俊脸上不由自主就带了笑。
然后,看着阿离蹲在火盆边专注地烤着膏药,神态关注又安详,他唇边的笑意渐渐收了,心里颇有些奇异的感动,忍不住就想站在那里多看几眼。
然而,总归是内外有别,男女大防,即使柳氏也在房中,终究是名不正言不顺,他无端地延捱在这里不走,自己也觉得不自在,很……心虚。
先是斜伸了一支脚在那里站着,胳膊肘拄在另一手的手背上,托着腮看着,随即便觉得这种动作未免有些不够尊重;慌忙放下胳膊,两手背后,两脚分开,昂然站着,又觉得这分明是在校场点兵时的习惯性动作,当着人家一个小姑娘,未免太过严肃。
他局促地红了脸,连忙搭讪着去倒了一碗茶,上前服侍母亲喝,顺便飞快地瞟了阿离一眼。却见人家仍然从从容容地蹲在火盆边,专心致志地烤着膏药,根本就没有留意到他的各种窘态。
慕容俊脸上更红了,心中充满了对自己的不屑。
阿离将膏药烤软,用簪子在白布上摊成薄薄一层,便站起来急步走到柳氏榻前。一手托着药,另一手便将柳氏后腰上的衣服卷起一点。
那小婢是新买来不久的一个乡下小丫头,诸事不懂,忙忙地跑过来帮忙,却毛手毛脚地沾了自己满手药。
阿离便叫她去洗手,自己则一手提着柳氏的衣摆,另一手便将那热烘烘地膏药小心翼翼地敷在了她的腰上。
她一只手自是不容易将那药膏贴得平整,而她服侍的又是自己的母亲,慕容俊便觉得上前帮忙是义不容辞的。因有些忐忑地捱到跟前,一边搭讪着说“我来帮你”,一边便要将阿离手中的膏药接过来。
阿离倒没想到慕容俊会突然快步走了过来,不免有些惊愕;见他突然向自己伸过一只手来,下意识地便向后一躲。慕容俊便觉得手指上一凉,从阿离腕上的玉镯上划了过去,蜻蜓点水般触到了一块光滑细腻的皮肤。虽然只是轻轻一触,那感觉却是无比清晰。
两个人同时涨红了脸。
慕容俊如摸到了一块烧红的火炭般急忙缩回了手,仓皇后退,急急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柳氏还在榻上伏卧着,自然没瞧见这一幕,听了儿子的话,便不解地问:“怎么了?”
阿离尽管也满面羞红,却极快地镇定了下来,微笑着说了声“没事”,继而绷着脸飞快地瞟了慕容俊一眼,便垂下眼帘,板板地低声道:
“这些事我自己来就行了。慕容公子在这里待着也是怪无趣的,不如到花厅上品品茶去?”
这看起来是很明显的逐客令了……
慕容俊满头满脸都热烘烘地发起烧来,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这么笨手笨脚起来,连个药都拿不住,猪啊……
看那小姑娘的样子,分明是把自己当成登徒子一般厌弃了。慕容俊心中恼火懊丧,当着柳氏,却又百口莫辨,只得讪讪地说着“好,好”,一边懊恼地转身离开。
阿离看见慕容俊满头大汗,垂头丧气往外走的样子,也觉得自己适才的话有些太过生硬,未免让人下不来台,终究人家也并非有意……自己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因缓和了口气,在后面微笑道:
“若是慕容公子有空闲,可否帮忙把剩下的药锭子到外头砸碎了呢?那样烤起来也方便些。等我去叫小丫头找把榔头来……”
慕容俊忽然听见阿离对自己说话,语气依然温柔和缓,并没有责怪之意,不觉心中一暖,连忙回过头来,笑道:“就那个药锭子么?那东西还用得着榔头砸?何必那么费事”
说着,立刻折转回来,将放在桌上的膏药锭子握在手心里,只稍微用力一捏,那黑褐色如拳头般大小,鹅卵石般坚硬的药锭子立刻便碎裂成指甲大小的碎块儿了。
他犹在那里问阿离:“这样就行了么?还是要再碎一些?”
阿离已看得目瞪口呆,忙道:“够了够了,就这样正好……慕容公子好神力”
慕容俊自小便被人夸赞“少年英雄”,对种种溢美之词早已看得极淡,向来不放在心上,可此时面对阿离纯净的眼神中流露出来的由衷钦佩,听着她温温柔柔的夸奖,却没来由得觉得遍地通泰,从心中直得意出来,脸上却极力地绷着,作出平和的样子,谦逊道:
“这算什么,姑娘谬赞了。”
阿离抿嘴一笑,便回过头去继续将贴在柳氏腰间的药膏重新压了一遍,白布四角抚平整,又将柳氏的衣摆整理了一下,方直起身子,轻轻吁了口气。
柳氏已半天没有说话,阿离歪着头望过去,却发现不知何时,他已经睡着了。
此时,阿离跟慕容俊隔着七八步的距离,房中静悄悄的,两人都有些窘。
阿离低着头,说:“夫人睡下了,我也要出去看看姐妹们都做什么呢”,说着,站起身向慕容俊福了一福,立刻便走了出去。
慕容俊见她出去了,自己倒不好马上跟出去,只得在椅子上缓缓坐了,手里重新拿起一锭药,依着阿离的吩咐,又捏成了小块儿。
谁知柳氏却只是伏在那里假寐而已。此时见阿离走了,便坐起身,大大地伸了个懒腰,笑道:“好舒坦六姑娘好巧的手,随便收拾了收拾,我这老腰就不怎么痛了,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
慕容俊吓了一跳,忙笑道:“您不是睡着了?这么快倒醒了。”
柳氏睇他一眼,“傻小子,你母亲根本就没睡不过在这里想想心事而已。”
她伸手理了理鬓发,转头对自己那小婢道:“去外面瞧瞧,老爷和曾大人回来了没有。”
小婢应声去了,柳氏便叹了一声,道:“这曾家的六姑娘真好啊,又懂事,又温柔,又细心,又大方知礼,模样倒在其次。也不知将来哪个有造化的能娶了家去,可就是他一辈子的福份啦”
慕容俊红了脸,皱眉道:“母亲真是,不要在背后议论人家这个。”
柳氏睨了他一眼,忽然笑嘻嘻地凑近了,低声道:“我说儿子啊,那你觉得呢?曾六小姐人怎么样?”
慕容俊的脸一直红到了耳朵根,不自然地说道:“很好啊。”
“那我就向曾大人去提亲,求曾大人把六姑娘给了咱们家,你觉得如何?”
慕容俊吓了一大跳,愕然道:“这……这也太……唐突了吧?”
“唐突什么?”柳氏不以为然地白了儿子一眼:“嫁娶之事,原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家大人若都有意,还不就是一句话的事儿?我今天一见曾家六姑娘,心里极喜欢,若你自己也中意,我这做娘的岂不更高兴?反正你刚才也见到了人,你倒是说说真心话,觉得这姑娘如何?”
慕容俊猝不及防,被问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心里乱糟糟的理不出头绪。迸了半晌,方红着脸嗫嚅道:
“这样的事,自然父母做主就是了……只是,人家也太小了些吧?况且,如今咱们两家地位悬殊,曾大人未必肯的……”
“你只说,你愿不愿意就是了,别的不用你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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