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兵的葛怀忠求来一只援军,方解了永州之围。
也正因为此,葛怀忠的女儿成了曾雪槐名正言顺的妻子,而她这个还没来得及下婚书的表妹,一夜间什么都不是了。加上父母先后病逝,她成了孤苦无依投靠姑丈家生活的可怜孤女。兵荒马乱,无心嫁娶,她年纪渐长,由曾老太太作主,她成了曾雪槐的妾。
她恨,她怒,她委屈,可命运就是如此,徒唤奈何?好在曾老太太总是心怀愧疚的,因此对这个侄女百般照拂,给她的体面并不比葛氏少;再加上她发现曾雪槐对嫡妻葛氏的情分也不过尔尔,客客气气的,举案齐眉,谈不上两情缱绻,她心中才稍稍好过了一些。
谁知,大陈新朝建立之后,曾雪槐往京城一去三年,再回家时,却带回来一个温柔婀娜的美女。这个女子不但琴棋书画皆通,生得美貌无双,性子温柔和气,还是新朝皇帝御赐给曾雪槐为贵妾的,据说身份高贵……
她还记得当年,曾雪槐一去京城三年,好不容易才返回家中,阖家老小出门迎接,她站在葛氏身后,一眼看见端坐在马上的曾雪槐时简直是喜极而泣她正想不顾众人飞奔过去一头扑进表哥怀里大哭一场时,却见曾雪槐旁若无人地跳下马,急急地就从马车里扶下那位美人来。
曾雪槐扶着那个女人下车时,望向她的眸光是那样的温柔宠溺,她从来没见他用那种柔情似水的目光看过任何一个女人,包括葛氏,也包括自己。
而那个款款下车的女人也用同样的目光瞅着他。
他们二人的目光交织纠缠在一起,彼此眼中只看到对方,除此之外,这世界上其他一切都成了虚无。
再看到那个女人怀里还抱着呀呀学语的曾品南——在京城就已经生下了的曾雪槐的庶长子时,三姨娘心中的妒恨之火把眼睛都烧红了
这个女人从此成为了总督府受尽宠爱的四姨娘。
其时,曾重已称病退隐家中,朝廷恩赐,曾雪槐以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便接替曾重出任两江总督,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然他从衙门里回到家中,即使再忙,也要抽出时间来陪着四姨娘吃吃饭,描两笔画,抚一曲琴,夜里更是只宿在四姨娘处,将其他的一妻二妾统统抛在了脑后。
若非曾老太太极力地劝说曾雪槐不要宠擅专房,且元配之妻尚无嫡子,曾雪槐这才勉强往其他妻妾房里去过几回,恐怕她的清娘,还有葛氏的幼子念北根本不可能来到世上了。
曾雪槐怕四姨娘思念北方故里,甚至将整个总督府按照京城富贵人家的格局重新修了一遍,拔步床也换成了云头大炕,还特意带回了一批京城的厨子。而她们这些江南女人只得跟着吃京菜,一吃就是十年,都快吃吐了……
三姨娘从此恨毒了四姨娘,恨不得她立刻就死
她知道,葛氏跟她一样的恨,只不过表面上比她会装大度罢了。
只可笑,四姨娘一个京城来的娇滴滴的弱质贵女,只知风花雪月你侬我侬,对谁都一如既往的温柔亲切,却不知这后宅里的女人们早把她恨到骨子里去了。因此当她后来出了那桩丑事,光溜溜地从别个男人的床上被拎起来的时候,没有一个人为她求情。
而那个奸夫,还是曾雪槐割头换颈的生死弟兄,名叫罗永。当年惨烈的石河一役,在数门红衣大袍的轰击下,是他拼死扑在了曾雪槐身上,曾雪槐逃出生天,而他自己却被轰掉了一只胳膊。
此人当年不过是曾雪槐身边一名小小的亲兵,到后来曾雪槐坐上了两江总督之位,怜他年纪已大,身体残缺,就让他作了曾府大总管,掌管着曾府的田庄地亩,内外事务,还把四姨娘的贴身婢女纤云嫁给了他,也算对他不薄了,谁知他却背着曾雪槐和四姨娘勾搭成奸,两个人赤身裸体地被捉奸在床
一个是救过自己性命的好兄弟,一个是爱如珍宝的宠妾,却双双把绿帽子扣了过来。曾雪槐从衙门里回来,看到被葛氏五花大绑分别锁在柴房里的这两个人时,气血上涌,当场就呕了一口鲜血出来。
但曾雪槐却终不忍取了二人性命,只把一个送到百里外的田庄上去做苦役;另一个押解到另一个庄子上看管了起来,发话说从此任其自生自灭,终生不复相见。
三姨娘想到这里,咧着嘴无声地笑了一下。
这么些年来,那一晚是她最开心的时刻,想来葛氏更是如此。
那一晚,四姨娘蓬头乱发,只着了一件亵衣,被捆着按在老太太,曾雪槐和她们面前,往日的明媚风姿荡然无存,只剩下一幅可怜相。真是痛快啊
如果她再能象狗一样声嘶力竭地向众人讨个饶,磕个头,就更令人快意了……可惜,任凭鲁嬷嬷和阎妈妈轮番上前掌嘴,四姨娘被打得顺着嘴角向下淌血,她也自始至终没再吭一声,反而让曾雪槐多少生出些怜悯之心,连夜让人将她送走也就算了。
原以为四姨娘会因此丢掉性命的……这是三姨娘唯一觉得遗憾的地方。当然,她知道葛氏也一定同感。
第五十章 寻找机会
第五十章 寻找机会
曾老太太对葛家向来也怀有一种说不清楚的复杂情绪。
既感激永州之困时,葛家老爷派兵驰援;又有些恨葛怀忠借着此功,硬要把他的女儿塞给自己做儿媳妇,让自己对弟弟一家成了背信弃义的人……
可二十多年前那个时局,天下大乱,皇帝昏庸软弱;北有大陈铁骑大举入侵,南有流民草寇不断揭竿而起,江山社稷风雨飘摇,文武百官心存异心者大有人在。
葛怀忠手握重兵驻守关外,他既然露出想与曾家结为儿女亲家的意思,曾重只略盘桓了片刻,便应允了下来。不为别的,在那种情势之下,郑王朝早已脆弱不堪,关外情式更是严峻。一个经略,一个总兵,两家若能结为秦晋之好,自然更有助于并肩作战,共同抵御外侵。
然而这姻亲关系最终也未能挡住葛怀忠率先归顺大陈的步伐,他因此得到了新朝给他的辽东候的封赏。
当时大兵压境,群臣皆作鸟兽散,唯有曾重带着长子曾雪槐,率着不足三千人的将士退守京都,浴血奋战七昼夜,决意与京都共存亡。
京都当时已成一座孤城,陈朝大军兵临城下,用箭矢将一封劝降书射上城头,声言若再不开城受降,待大军攻入城内,便会屠城三日,全城军士百姓一个不留,捕得大郑皇帝也将枭首示众。
曾重站在城头,握着他那柄已经砍豁了口的大刀,俯望着吊桥下堆积如山的死尸,再回头看一眼自己亲军以外那些拿着刀枪棍棒的妇孺百姓,不禁仰天长叹,涕泪交流,北望宫城方向伏地三叩首后,终于下令开了城门。
大郑王朝就此覆灭,陈朝开国太祖皇帝招贤纳士,并对前朝降臣大加封赏。
曾重被封为忠顺侯,派往江南先后任了湖广,两江总督多年。然而他既是降臣,又是开国之臣,这样的身份十分微妙尴尬。
江南的前朝风气还很浓厚,又是士子旧儒的天下,借古讽今谩骂嘲弄这位封缰大吏的诗作满天价飞;且新朝皇帝对这些前朝旧臣也并非完全放心,在曾重于江南任职之时,却将曾雪槐调进京城与太子伴读。
名为伴读,实则为人质罢了。
曾雪槐被软禁京中三年,同样抑郁难欢。为了笼络安抚他,皇帝将自己胞弟靖王的一个庶女指给曾雪槐作妾,便是后来的四姨娘。
曾雪槐作为前朝降臣之子,人质之身,那几年在京中的日子是很难捱的,饱受新朝权贵的排挤和冷嘲热讽;而四姨娘本算得上金枝玉叶,跟了曾雪槐之后却无半点怨言,把她全部的温柔热忱毫无保留地献给了这位不得意的夫君。
也多亏了四姨娘的温柔抚慰,曾雪槐在京中这三年的禁锢时光才不致于太过难捱。曾雪槐待四姨娘的情分自然也不同寻常,除了浓厚的爱恋之外还有深深地感激。
后来,曾重抑郁而终,曾雪槐袭了忠顺侯位,接替了父亲两江总督之职,渐渐赢得了皇帝的器重,这是后话了。
虽然前朝气数已尽,灭亡是迟早的事,但曾老太太私下里对葛怀忠多少还是有些怨恨的,觉得若非他首先变节,使曾重在最后的京都保卫战中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事态兴许不会变得那样糟,曾家也就不会背负上卖主求荣的骂名,她的丈夫大概也不会抑郁而终了……
因此,当曾老太太听到葛氏再次提起当年永州之困,葛怀忠发来援兵一事时,脸上就露出些不悦之色,耷拉着眼皮闷声道:“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还提它作什么?”
葛氏原本是想借此事寒碜三姨娘的,此时见曾老太太脸上已有了不悦之色,连忙笑道:“是呢,新朝万象更新,自当向前看,还提那些旧事作什么呢”,因含笑岔开话题道:
“请了各府几位夫人,后日来咱们家里赏梅。后园子芝兰馆暖阁里已经搭了一个小戏台子,母亲到时候可愿意赏光热闹热闹去?”
老太太还没来得及说话,曾雪槐已经不以为然地皱了眉,道:“现在都什么情势了,你还有心思弄这些虚热闹湘鄂前线连连受挫,将士们在冰天雪地里忍饥捱冻,你倒在家里又请客又唱戏的,这名声传出去,我曾家岂不又让人唾骂”
葛氏低了半日头,方缓缓道:“腊月里各府之间向来会走动得勤一些,原为的是同僚下属之间联络感情,礼尚往来而已,并不算出格;何况妾身在这时候办这个赏梅宴,自有妾身的道理。老爷先别急着阻拦,到时候您就明白了……”
曾老太太怕他夫妻二人因此事起了争执,忙插嘴道:“原不是什么大事,别弄得太铺张也就行了——那戏台子就撤了吧。”说着,便干咳了两声。
宝珠忙用一只填漆托盘端了茶过来,贞娘和阿离站得最近,都上前各端了一盏茶不约而同奉与曾老太太。
曾老太太只笑呵呵地接了贞娘那一盏,亲热地拉过她的手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对阿离却是视若无睹。
阿离缩回手,悄然退后两步,垂下垂眼帘。
曾雪槐远远地瞧见了,便站起身道:“时候不早了,摆饭吧。母亲用了饭也好早早歇着——叫丫头们也都各自回去吃饭好了。”
曾老太太点点头,便笑mimi地拉过念北和贞娘的手,道:“还是这两个小鬼头陪着我吃饭,别人都散了吧。”
曾雪槐欲言又止地看了看阿离,终究还是什么也没说。
六姨娘宝琳上来替他戴上暖帽,老太太关切地问了一句:“你今儿在哪儿吃晚饭?”说着,便暗暗向三姨娘努了努嘴。
曾雪槐顿了顿,笑道:“还有很多公务要处理,我就在书房吃一口就得了。”
三姨娘和葛氏听了,脸上都露出几分失望。曾老太太也只得说:“那也好,吃完了就早点歇着,别太累着了。”又适时地使眼色给品南:“去送送你老子,父子两个难得在一起,多说会子话。”
曾雪槐火气还没消,听了这话便皱眉冷笑了一声:“怎么敢劳动大少爷屈尊送我,让他自己玩去吧,我也眼不见心不烦。”说着,便径直大踏步走了出去。急得曾老太太在后头忙不迭地叫宝琳:“去到里间橱子里把那盒子官燕拿了来,给老爷带到书房去,你也跟着去服侍老爷吃了饭再回来吧。”
宝琳应了一声,自去里间拿东西。
阿离眼瞅着曾雪槐出了门,便也向曾老太太和葛氏福身行礼,不动声色地跟着走了出去。
四姨娘的那封信就在袖子里紧紧攥着,父女两个能单独相处的机会弥足珍贵,必得争分夺秒。这个空档不见缝插针,再等机会又不知何时。
六姨娘宝琳还未跟上来,两旁又没有丫头小厮相随,夜色中只见曾雪槐背着两手在前头踱着步子,背影挺拔伟岸。
阿离深吸了口气,悄没声地急步跟了上去,在曾雪槐身后轻轻叫了一声:“父亲,请您略等一等。”
第五十一章 大驾光临
第五十一章 大驾光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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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雪槐回过头来,怔了一下。
“有事?”他的声调仍是淡淡的,居高临下,惜字如金。目光只在阿离脸上盘旋了一瞬,便下意识地望向了别处。
暮色四合,他正站在一株枝叶落尽的老槐底下,虬劲的枝干在他脸上投下几条阴影,面容轮廓便显得半明半暗,看不太真切。
父女两个相距两三步之遥,谁都没再往前走一步。
“有件东西给您”,阿离简短地说了一句。
那封信捏在袖子里刚露了个头,便见一个丫头气喘吁吁地一路小跑了过来,远远地便上气不接下气地叫道:“老……老爷……”
阿离的信立刻又藏回了袖中。定睛一看,是五姨娘那里的丫头巧儿。
“怎么?”曾雪槐转头望着巧儿,声音里些许露出些警醒,沉声问:“有动静了?”
“是……”巧儿大口地喘着气,磕磕绊绊地说道:“五姨奶奶才刚吃着饭,就喊肚子疼。奴婢忙忙地把稳婆叫了来,稳婆一瞧,就说让奴婢快快禀告老太太,太太和老爷去……只怕现在已经生下来了”
曾雪槐眉头一松,笑道:“既这样,我就先回老太太那边再等一等信儿好了。”又吩咐巧儿,“你去禀告太太一声吧,也好预备着。”
巧儿连忙应了一声,撒腿就跑。
曾雪槐看起来心情不错,脚下的步子也轻灵起来,背着两手就准备向曾老太太的临仙斋折返回去。
遥遥的,六姨娘手里捧着个锦盒,也正急匆匆地向这边赶了过来。
阿离当机立断地上前一步,向曾雪槐低声道:“是四姨娘有封信给您”
曾雪槐戛然顿住脚,转过头望着阿离,讶然道:“还有什么信?那一封我已经看过了。”
阿离笑了笑,低头望着鞋尖,低声道:“那是女儿仿着姨娘笔迹信口胡诌了两句……姨娘真正的亲笔信还在女儿这里。”
曾雪槐惊诧地瞪大了双眼,不得不重新打量了一眼面前这个小女孩子——娟秀,安静,熟悉而又陌生,一举手一投足,眉梢眼角无处不有故人的影子…
心底最柔软的地方仿佛被细细的丝线穿过,一牵一牵地抽痛。羞恼和痛楚中偏又含了两分怜惜——难以形容的情绪。
他将脸别到一旁,努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波澜不惊,板板地说道:“是吗?”
隔了十年,他已经很努力地在忘掉那个温柔体贴,唯一令他动过情又残忍背叛了他的女子。他本能地拒绝听到和她有关的一切——还有什么好说的?不过就是求他,不要因为她的原因而刻薄了阿离吧?哼这自然无需她来叮嘱,他虽然恨她,但阿离是无辜的,他自不会亏待了自己的亲生女儿。
“信在哪儿?拿来给我罢。”他淡漠地道了一句。
阿离没动,眼睛只向六姨娘的方向望着。
六姨娘娇俏的身影已近在咫尺。
“好吧,一会我到西偏院去,你在那里等我。”曾雪槐终于点了下头,低沉地说道。
阿离呼了口气,规规矩矩地蹲身向他福了一福,轻声道:“是,女儿恭候父亲”,站直了身子,又朝已经走到近前的六姨娘点头笑了笑,便转身走了。
……
“五姨娘要生了”的消息令曾府上下为之一振。
曾雪槐踱回临仙斋的时候,曾老太太已经得了信儿,正坐在那里向葛氏笑道:“起码要疼得连上了阵,才差不多了;她现在还能下地,能吃东西能说笑,看来还有一会子工夫耽搁呢……你们也都散了,先回去吃了饭再说吧。”
葛氏便笑道:“五姨娘生养过了,这一胎说快也快,我就在这里陪着老太太等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