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街上,去铁匠取子弹的风车和赵细烛在墙阴里快步走着。“风车!”赵细烛突然想到了什么,站停了。
风车道:“怎么不走了?”
赵细烛道:“我想起来了,刚才在那老宅子里,我看到了人!”
“看到了人?”风车一怔,“什么样的人?”
“人脸没看清,只看到满满一屋子纸人纸马,那些人就在纸人纸马中间去来走去。”
“那你看到的不是人,是鬼。”
“我是从鬼最多的皇宫里出来的,可我不相信这世上真的有鬼。”
风车笑了:“和纸人纸马在一起的,不会是人。走吧,鬼不会要汗血马的!”
两人穿过几条胡同,来到铁匠铺前,见没有什么动静,便推开虚掩着的门,走了进去。
铺子内院的檐下亮着一碗烧豆油的长明灯,暗淡的灯光照出石雕般站在内屋的魏老板的影子。内院的门声低低一响,风车和赵细烛闪进了门。
两人在院里没有听到一丁点儿声音,不由都感到奇怪起来。
“怎么没人?”赵细烛道。
风车道:“进去看看。”
赵细烛一把抓住了风车的胳膊,道:“等等!你说,我们在武马镇的一举一动,是不是都在曲宝蟠的眼里?”
风车点点头:“是的。”
赵细烛道:“既然都看在他的眼里,那么,你到过铁铺的事,他也一定知道。”
风车道:“你是说,曲宝蟠来过了?”猛地感觉到什么,慢慢地抬起了自己的脚。鞋底下,沾着厚厚的血浆!
两人这才看到,屋子里倒着两个老人的尸体!
两溜从内屋的门槛下爬出来的弯弯曲曲的血在月光下黑得像墨。风车拔出了手枪,小心地向开着门的内屋一步步走去;赵细烛从墙边操起一根木棍,一步步走向亮着灯的窗下,对风车低声道:“一定是曲宝蟠来过了!”
风车紧紧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道:“是我害了两位老人……要是我不来这儿找他们,他们不会死……”
赵细烛看着屋里站得一动不动的黑马,惊声:“你骑的魏老板怎么在这里?”
“这是铁匠的马!”
“你看,马背上驮着什么?”
风车朝马背看去,驮在马背上的布袋口子上,拖出一串子弹!
“是子弹!”风车道,“铁匠把子弹放在马背上了!”两人抬脚朝门里跨去。“咴咴咴咴!”站得像石雕的黑马突然发出一声令人震颤的嘶鸣!显然,黑马在阻止着进屋的人!
风车和赵细烛的脚定住了。
“你等着,我去牵魏老板!”风车向着黑马冲了进去。
“等等!”赵细烛猛地喊道,他看到绊在马脚上的细线和门边的炸药包,脸色剧变。“风车!有炸药!”他大喊一声,一下扑在了风车身上。
没有爆炸。两人慢慢抬起了头,看向稳稳站着的近在咫尺的黑马,顺着马首往下看,两人的目光都停在了牵着炸药包的细绳上。两人都已经看出,马脚只要一松,这屋里的一切都将化为粉尘!两人相扶着,慢慢站了起来,目光交流了一下,两只手慢慢伸向马背上的布袋。
布袋被两只手轻轻拎起。黑马的眼睛里闪着漆光,静静地看着站在面前的赵细烛和风车,潮湿的马唇上挂着沫子。风车和赵细烛又相视一眼,蹲下,去解绊着马蹄的细绳。绷得像弓弦一般的细绳已经勾开了炸药包上的击火铁扣,根本无法解开!黑马对着两人发出一声轻嘶,摇了下头。
风车和赵细烛的手收了回来,直起腰,看着黑马的脸。
“走吧,这是我的命。”黑马道。
风车对黑马道:“告诉我,怎样才能解开你脚上的细绳?”
黑马又摇了下头:“细绳一松,炸药就爆炸了。带着子弹走吧,这里没你们事了。这是我的命。”
赵细烛看看风车,又看看黑马,问风车:“它在和你说话?”
风车点点头,脸上淌下泪来。
赵细烛道:“它在说什么?”
风车道:“它说,我和你救不了它,让你我快走。”
赵细烛道:“再试试,或许能解开。”他蹲下身,又去解那细绳。“咴咴咴……”黑马尖厉地嘶了一声!风车一把抓住了赵细烛的手,被触动了的细绳在颤着。她抬起手,拭去了马眼上的泪水,又抹干净马唇上的沫子,拉着赵细烛一步步向屋外退去。
两人看见,黑马在目送着他们。
“魏老板!我和赵细烛会记得你的!”风车道,脸上泪水滚滚。
赵细烛看得呆了。
“快走!”风车突然大喊一声,拉着赵细烛猛地转身,提着装满子弹的布袋跑出了院门。
老宅大门外,一双也裹着布团的马蹄走来,在宅门前停下。曲宝蟠从马背上下来,将马拴在暗处,看看四周,闪进了门。
老宅夹廊里,鬼手坐在干芦草上,猛地听到了脚步声,贴着墙慢慢站了起来。在这死寂的空宅里,这种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恐怖。显然,走着的是曲宝蟠。鬼手握刀的两只手往前抵前,一步步向马靠去。
脚步声走向夹墙外,停了下来。鬼手示意马千万不要发出声音。
黄马也许是听出了曲宝蟠的脚步声,猛地昂起了头,发出一声轻轻的喷鼻声,急骤地摇起了尾巴,宝儿和魏老板几乎是同时对着黄马回过脸来,用身子紧紧夹住了黄马。鬼手一把抱住了黄马的脸,一边抚着马颈,一边侧耳朝墙外听起来。墙外,那脚步声似乎没有停下,在往前走去。
鬼手长长吐了口气。
曲宝蟠摸着黑,手里拎着长枪,慢慢地朝黑廊走来。这条黑廊就是刚才赵细烛和风车、鬼手走散的地方,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曲宝蟠停了一会,寻找着马的动静,好一会,他没听出什么,继续往前走去。
前面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一晃一晃地亮着。曲宝蟠掏出了打火机,“叭”地一声打着火。火光里,他看见面前站着一匹高大的白马!“汗血马!”他失声道,一把捞住了缰绳。
打火机掉在了地上,一片漆黑。曲宝蟠一手牵着马缰,一手在地上摸起打火机来。他找到了打火机,在黑暗里打着了火,借着火光看去,他的脸瞬时僵住了!牵在手里的竟是一匹白色纸马!那纸马的背后,是一群晃动着的人影!
曲宝蟠吓了一跳,可很快又定下了心,一步步往后退去。“咚”地一声,他的后脑被人重重地一击,双膝一摇,身子倒了下去。击倒了曲宝蟠的是披发人!
披发人站在曲宝蟠身边,默默地看了一会,又像幽灵似的退回了黑暗。
廊桥上,赵细烛和风车拎着布袋奔跑着。远远的,传来了猛烈的爆炸声。从铁铺那儿升起的火光映红了半个天空。
两人站停,朝着火光望去。
风车松开手,布袋落地,紧紧抱住了赵细烛,哭了起来,哽声道:“我们拿走了布袋,黑马就知道……它自己该做的事……做完了,就放心去死了!”
赵细烛神色肃穆地站着,脸上映满了火光。
许久,他喃声道:“我现在才真的明白,什么是马。”
祭马黄河
晨光在远处的地平线上浮动着一抹苍白。蹄声破碎。眼睛上包扎白布条的瞎眼老马牵在金袋子手里,走在崎岖不平的小道上。巧妹子蹲在金袋子的肩头,在寒风里缩着身子,看着渐渐亮起来的天空。
风筝骑着一匹瘦马走在前面,不时地停住马等着金袋子。
“你已经把瞎眼老马留在那间磨坊里了,”风筝道,“为什么还把它牵回来?”
金袋子在嚼着生豆子,把嚼碎的豆粒喂进瞎眼老马的嘴里:“它救过我一命,我不能把它送进磨坊!”
风筝道:“把它送进磨坊,其实是成全它。它这么跟着上路,比拉磨更苦!”
“要是你爹的眼睛瞎了,你会扔下不管么?”
“它不是你爹!”
“不,我把它认作爹了!你听着,金爷我不会扔下这匹老马不管!我已经说过一千遍,金爷我要是能变马,就会让它骑着我走!”
“像现在这样走下去,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宝儿他们?”
“别再跟我提宝儿!在金爷眼里,这匹瞎眼老马这才宝儿!”
风筝冷声:“看来,我和你该到了分手的时候了!”
金袋子道:“我没欠着你,你想分手,天下大路九九八十一条,条条都能跑马!”风筝打了马一鞭,往前飞驰而去。
土岗前,风筝突然勒住马,回过身来对着走来的金袋子大声喊道:“你真的没欠我?”金袋子大声回话:“没欠你!”
风筝咬紧了嘴唇,泪里涌上泪来,抬手从怀里摸出一块白布,揉成一团扔在了地上,重重一打鞭,马向着远方狂奔而去。
风吹着白布,在乱石上滚动着。金袋子拾起了白布,展开,看了好久。
河边磨坊里,一块银元从一只粗糙的大手里落下,落在金袋子的手掌中。
磨坊主人道:“这是匹瞎马,只能给这么多钱了。”
金袋子抬起脸,苦笑了一下,把银元放在了磨台上,对磨坊主人道:“好好待它!”
磨坊主人看看金袋子留下的银元,一脸感动:“看得出,你也是位疼马的主子。唉,这世上,还是马命比人命苦哇,你的这匹马,眼睛都瞎成这样了,要是换作人,不知要说出多少苦处来,可马不会说话,有苦也都只能苦在了肚里。放心吧,磨坊的活再忙再多,也不会让你的马饿着累着,你就放心走吧!”
一架大石磨边,一头蒙着眼的瘦驴子在拉着磨。金袋子抚抚瞎马老马的脖子,道:“老爹,别怨儿子心黑,要不是为了宝儿,儿子不会把你给扔这儿的。等儿子把这事儿办完了,一定来领你回去,给你老人家好好安个家。”
两行红红的泪水从瞎眼老马脸上的蒙眼布里淌了出来。
金袋子用力抽了下鼻子,找巧妹子,“走吧,巧妹子!”他道。
没有巧妹子的声音。金袋子往马肚子下看去,脸上的肉颤了两下。他看见,巧妹子正死死地抱着瞎眼老马的一条腿不放,眼里泪汪汪的。
金袋子的眼睛一热,强让自己的声音平和下来,道:“巧妹子,你也舍不得把老瞎马留下,是不?金爷会把它领回去的,你就别添事了,松开手,咱们走吧。”
巧妹子不肯松手。瞎眼老马用脸蹭着巧妹子的身子,嗓子里发出轻轻的央求般的声音。巧妹子泪水直流,松开了手,跳到金袋子的肩头,泪眼看着瞎眼老马。
金袋子心肠一硬,一头钻出了磨坊的小门。
磨坊门外,金袋子驮着巧妹子,快步朝一条荒路走去。
磨坊主人的话响在他的耳边:“……你的这匹马,眼睛都瞎成这样了,要是换作人,不知要说出多少苦处来,可马不会说话,有苦也都只能苦在了肚里……”
金袋子越走越快。
磨坊主人从破窗口看着金袋子远去,把那块银元放入口袋,给瞎眼马脸上套了一个大眼罩,替下了驴子。
瞎眼老马身上挨了一鞭,拉起了磨。
磨盘上,那磨细的高粱米像血似的流淌在石槽里。
马蹄下尘土朵朵。风筝骑在马背上,手中牵着一匹棕色马,看着远远走来的金袋子。金袋子走近风筝,看了看棕色马,什么也没说,往前走去。
“金袋子!”风筝勒过马首,大声道,“这是我替你买的马!”
金袋子没有回头。
“你站住!”风筝喊。
金袋子背着身站停了。
风筝道:“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可我的心里,比你还难过!我是养马人的女儿,我知道丢下一匹心爱的马,会是什么滋味!可你想过没有,要是这匹马不放弃,另一匹马就得不到!那另一匹马就是汗血宝马!明白么!是汗血宝马!”
“够了!”金袋子猛地转过身,怒容满面,“在我眼里,汗血宝马并不比我的瞎眼老马更值钱!它们都是马,它们的命都是一样的命!”
风筝厉声:“你可以见到世上千千万万匹马,可汗血宝马你只能见到一匹!”
金袋子的眼眶突然浮起了泪光:“想听一个故事么?”
风筝点点头。
金袋子边走边道:“从前,有个叫隋文帝的皇帝,身边有一匹心爱的狮子骢,是大宛国进献的千里马,能够朝发西京,暮至东洛。隋朝亡了以后,这匹宝马就下落不明了。后来,唐朝的皇上敕令天下人找这匹马,找了一年才找到。你可知道,这匹一代名马是从哪儿找到的么?”
风筝道:“你是想告诉我,在磨坊里找到了这匹马?”
“是的,正是从磨面的作坊里找到它的。见到这匹马的人都认不出它来了。尾巴秃了,身上的毛也秃了,瘦得只剩了一张马皮……后来,唐皇听说这匹马找到了,就亲自出宫,在长安坡以礼相迎。当皇上看到牵来的这匹千里马成了一匹衰马,就一下抱着马脖子哭了,对马说:狮子骢啊狮子骢,你还能日行千里么?马舔去了皇上脸上的泪水,对着皇上点了三下头。再后来,这马,真的又成了千里马,还生下了五匹马驹,再后来……”
荒草漫漫的山坡上,白玉楼骑着马站在草丛中,看着不远处的山道上一前一后走着的金袋子和风筝。她身旁,邱雨浓骑在马上,也在默默地看着。
“再后来,”骑在马上的风筝道,“这匹马让一个叫金袋子的男人在讲起它的时候,为它流了眼泪,还让这个男人想起了一匹留在磨坊的瞎眼老马。”
金袋子从黑披风上撕下了一块布条,紧紧扎住了自己的眼睛。
“你这是干什么?”风筝惊声问。
金袋子没作声,往前走去。风筝停住马,默默地看着。金袋子摸索着,走得摇摇晃晃,一头撞在了一块大石上。
风筝惊道:“你想知道眼睛瞎了还能不能走路?”
金袋子道:“不!我想知道,没有了眼睛,活在世上,该有多难!”他继续往前摸去。
山坡上,白玉楼和邱雨浓在默默地看着。
黑布扎着眼睛的金袋子跌倒了又爬了起来,走得踉踉跄跄。风筝跟在他身后,大声道:“我知道,你想做一回瞎眼老马!你想……”
“听着!”金袋子站停,重声道,“你要是还把金爷当人,就闭上你的嘴!要是到了黄河金爷还没有摔死,你就把金爷眼上的黑布取下来!”
风筝道:“你疯了!这儿到处是悬崖和地洞!你会摔死的!”
金袋子道:“我真的摔死了,那你就自己去找宝儿吧!”
他继续往前走去,流溪边是陡峭的悬崖。
坡上,白玉楼收回目光,对邱雨浓道:“你不觉得看到了一个疯子么?”
邱雨浓道:“有时候,只有疯子才让人肃然起敬。”
“打个赌,”白玉楼道,“这个疯子会不会摔死?”
悬崖边,风筝咬咬唇,猛地跳下马背,奔向金袋子,在悬崖边一把将他抱住,哭了起来:“金爷!你这是何苦呢?你要是舍不得瞎眼马,我就帮你去把它牵回来!你不要再做瞎子了,我求求你了!你真要是摔死了,你……你对得起我风筝么?啊?对得起等你去救的宝儿么?金爷,你说话啊!”
金袋子重重地推开了风筝的手。风筝跌倒在地。金袋子从地上摸到一根棍子,点着,走回山道,一步步往前走去。
“巧妹子!”风筝突然喊道,“快去领着你金爷!”
没有巧妹子的身影!风筝四寻着,大声喊:“巧妹子!巧妹子!”她的声音在山道间回响着。
巧妹子不见了!
白玉楼看了眼邱雨浓,道:“为什么不说话?”
邱雨浓道:“我从不拿男人打赌。你该这么问:跟在金袋子身后的这个女人,会不会让金袋子摔死?”
白玉楼笑了:“好吧,就赌这个!你说,会不会?”
“会。”
“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