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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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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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王田香没来由地说,不知是对吴志国,还是胖参谋。也许是对楼上的肥原说的,因为从刚才这叫声的传播方向和传播力度看,王田香觉得一定是传到他主子的耳朵里去了。这不是违反要求了嘛,于是他翻出一条枕巾和床单,叫胖参谋一起把吴志国捆在床架上,又堵了他的嘴。
“听着,”王田香对开不了口的吴志国说,“你以前对匪徒是怎么行刑的,我今天就怎么对你。你受不了了,准备招了,就对我点三个头。听好了,要连点三下,我才让你开口。”
吴志国猛烈挣扎,呜呜乱叫,是骂娘日爹的样子。
王田香冷笑道:“我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说我在搬石头砸自己的脚,等你出去了,官复原职,要叫我吃屎。可我告诉你,不会有这一天的,你说真要有这一天,哪怕是万分之一的可能,我敢吗?不敢!我敢了,就说明没这可能啦。你没听张司令说嘛,就是瞎子用手摸也知道是你,我还不是瞎子呢。现在瞎的是你,都到这时候了还不承认,逼得我们没法做好人。张参谋,你说是不?你愿意灌他罚酒吗?肯定不愿意嘛,都熟脸熟面的,谁想做恶人嘛。可你逼我们做就没办法了,知道吗?是你逼的,成全你!”说着拔了手枪,卸下武装带,递给张参谋,“来,动手。”
真动手了!
虽然堵了嘴,禁了声,楼上的肥原还是断断续续听到了楼下的动静:用力抡打的声音,皮带偶尔抽在硬物——床架或墙——上的声音,吴志国沉闷的喊叫声,王田香压制不住的恶骂声,莫名其妙的声音……不知是气的,还是昨夜在招待所吃喝玩乐累了,肥原上楼后觉得人很倦怠,手重脚沉,头晕目眩。他倚在床上,本想歇一会儿再下楼去看看的,后来实在熬不住一浪浪睡意的拍打,昏昏沉沉地睡过去了。楼下的声音不时将他吵醒,他蒙蒙胧胧地想,这些共产分子都一样,不见棺材不掉泪的。

 ·6·


第六章
1
第二天早上,天方麻麻亮,楼里人都还在睡觉,肥原却被梦中吴志国的哭声吵醒了。他梦见吴志国像一条垂死的蛇一样蜷曲在他脚前,苦苦求饶,声泪俱下。醒来时,他第一感觉是楼里很静,很黑,像出了事,死了人,有音无声,有天无光。朦胧黑光透过窗户玻璃,昏沉沉地按在床铺上,毛茸茸的,有力,强烈,变幻……因为寂静,他仿佛听得到黎明天光的聚散之音。过分的寂静让他有一种不祥感,他迅速起了床,匆匆穿好衣裳,开门时握着手枪,好像门外守着另一把枪。一把苦大仇深的枪!子弹上膛,一触即发。
打开门看,外面什么也没有,没有枪,没有人,只有隔壁屋里间或漏出的轻微响声,似有人在。他看门是关的,不知里面是什么人,还是不敢松掉手枪。直到透过廊窗,看到对面楼前哨兵若无其事的黑影,心里才松了气,手里也松了枪。他敲开隔壁门,问有没有事,其实是想看看王田香在不在里面。不在,也没有事。或者说他们(两位窃听员)所说的事,他认为不算事。
就下了楼。
胖参谋行了一夜刑,似乎累了,仰躺在沙发上打瞌睡,身上冒着寒气,大腿上压着手枪,有点既当婊子又立贞节牌坊的味道。肥原干咳一声,胖参谋立刻醒了,惊慌地立正,膝盖哆嗦,如临深渊。
“招了吗?”
“没有。”
听见了没有,还没有招!
肥原想,真是个贼骨头啊,又臭又硬。
“人呢?”
“在里面。”
关在屋里。
肥原本想进屋去看看的,却看不成,因为他突然觉得肚子不舒服。上了厕所发现,还不是一般的不舒服,上呕下泻,必须要去医院看看。看架势很紧张的,甚至都来不及把王田香从被窝里拉出来,叫上胖参谋,匆匆出发了。
2
急病得到急治,控制得不错。
十点钟,肥原和胖参谋从城里回来。车子驶入后院,肥原的目光有意无意地往西楼睃了一眼,看见楼前的哨兵正在呵斥并驱赶一个老头。老头挑一担竹箩子,扁担上扎着一条毛巾,像个收破烂的。他个子长长瘦瘦的,走起路来腰板笔直,吊手吊脚的,是那种有点异形异态的人,吸引肥原多看了一眼。但也没太在意,看看而已,没作多想。
回到楼里,不见王田香,只有一个小兵在客厅里守着吴志国。肥原想王田香一定在对面楼里,心里不大高兴,吩咐小兵去叫他回来。小兵却警惕地瞅一瞅吴志国的房间,看没什么异常,便凑到肥原跟前诡秘地说:“王处长出去了。有新情况,老鳖来了,王处长去盯他了。”
老鳖是谁?肥原一时没想起来。
胖参谋指指吴志国的房间,低声说:“就是他的联络员。”
肥原想起王田香曾对他描述过的老鳖,恍然有悟,刚才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老头可能就是老鳖,便丢下小兵疾步去门口看。看见王田香脱掉外套,和一个手下在小树林里假模假式地切磋武艺,目光却一直盯着老头,他更加确信那老头就是老鳖。此时,老鳖已被西楼的哨兵赶开,悻悻地走着,东张西望,有点不知去向——好像想往这边来,似乎又有点犹豫不定。肥原当即回到屋里,对胖参谋交代道:“老鳖就在外面,你去问问他是不是在收破烂,是的话你就说这儿有些废纸,把他带过来。”
老鳖今天扮的就是拾荒的角色,有废纸当然要上门。这时候你就是主人,事情就是卖废纸,万万不可画蛇添足,打草惊蛇。所以老鳖一上门,肥原即把小兵支走,又叫胖参谋去楼上把那些废纸箱拿下来。那些纸箱哪是废的,都是装窃听设备用的,现在要假戏真做,只有牺牲掉它们了。再说也不是白牺牲,是有价值的。价值不菲。通过这次接触,和老鳖一见一聊,加之与胖参谋一唱一和,肥原至少达到了两个目的:
一、虽说和老鳖的聊天内容是闲的,没意思的,但声音是有方向和用意的,足够让关在房间里的吴志国听得到,辨得清。如是,假如吴志国是老鬼,该明白是怎么回事——同志们在找他!好了,同志们在找你,你心急了吧。心里急了,容易失却方寸。现在肥原要的就是这个,让他心急意乱、失去方寸。
二、趁老鳖在收拾纸箱时,肥原故意装得像突然想起似的,问胖参谋给对面楼里送水果了没有。这话很巧妙,不管胖参谋怎么说——送或者不送,肥原都可以借题发挥,把他对对面楼里那些人的关怀之心欲盖弥彰地交代一番,让老鳖在假情报的歧途上走得更远,更深。
前者是一服泻药,是要叫老鬼坐不住的,稳不起的:在清醒中心急如焚。后者是一针麻醉药——全身麻醉,将麻得老鳖及老虎醒不了:在迷糊中高枕无忧。一醒一醉,像一只榫头的凹凸两面,对上了,咬紧了,无缝了,整个架子就牢了。坚不可摧。固若金汤。这般,就等着看好戏了。肥原甚至想,这会儿再去劝降吴志国,那感觉一定不一样,或许就不劝自降了。
肥原目送老鳖远去,心里莫名地对他生出一种好感。他感激这次相逢,他感激老鳖适时而来,使他有机会加固了整个架子,确保了老K、老虎之流最终坐以待毙的下场。
3
刚送走老鳖,肥原还在门口遐思,王田香突然跟个鬼似的从他身后冒出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刚才不是在树林里吗,何时进了屋?原来王田香见老鳖被小兵带进屋,估计是肥原有请。他不敢贸然从正门回来,就绕到后面爬窗进来。刚才肥原和老鳖的闲谈,以及与胖参谋演的双簧戏,他在墙外都听到了,这会儿肥原该听听他说的。
王田香说,半小时前大门口的哨兵给他打来电话说,他刚放进来一个收破烂的老头,是他们部队营区的清洁工。王田香想,这不就是老鳖嘛,就出去盯他。老鳖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暴露,背后长着大小好几双眼,他象征性地在外面转了一下就直奔后院。后院平时都没有人影的,来收垃圾岂不是鬼话?王田香盯着他,心想这家伙真是够冒失的。
“他进了后院就直接去了西楼?”
“差不多。”
“不要说差不多,是还是不是?”
王田香犹豫着说:“他在路口张望了下,便去了西楼。”
肥原又问:“是你叫哨兵不准他进楼的?”
“是……”王田香担心自己做错,说得小声又迟疑,马上又小心地解释,“我不知道你要见他,不敢放他进去。”
“当然不能放他进去,”肥原不怪罪他,反而表扬他,“那边人多嘴杂,万一叫他看出什么,不成了脱裤子放屁,多事了。”但肥原怪罪自己,认为他太早地让胖参谋去喊老鳖。“喊早了!”他批评自己,“现在我们难以判断,老鳖到底是本来就打算过来的,还是被我喊过来的。”
“这有什么不同?”
“这大不相同了,”肥原不乏卖弄地说,“如果我不喊他,他直接走掉了,我就此可以马上放掉一个人。”
“谁?”
“顾小梦。”
肥原分析,老鳖今天之行用意概不出二:一是求证假情报之虚实;二乃见机行事,看能否与老鬼取得联络,能联络最好,不能则罢。就是说,两者以其一为主导,其二则是顺手牵羊的事。
“为什么?”肥原自问自答,“你们不是在他身边泄了密,让他有幸听说老鬼在这里执行公务嘛,可毕竟是耳听无凭,怎么踏实得了?要眼见才能为实嘛。于是他专程而来,打探虚实。假如他只去对面楼里打探而不来这边,你会怎么想?”看王田香一时答不上,又问他,“你透消息给他时,说了老鬼在哪栋楼里吗?”
“没有。”王田香果断地说。
“那么——”肥原想了想说,“假如他只去对面打探而不来这边,说明他事先知道老鬼就在那边。可你们没说他凭什么知道的?谁告诉他的?只能是老鬼家属。”顿了顿,肥原加快了语速,“老鬼家属来过这里,知道他们住在那里。老鳖本该不知道的,要知道了必定是老鬼家属告诉他的,这足以说明老鬼家属一定也是共党。但是那天顾小梦家来的是管家婆,饭都没吃就被我打发走了,根本没来这里。所以,我们就可以排除顾小梦。”
但是现在不行,现在老鳖还没有走到岔路口便被胖参谋喊过来了,所以无法判断老鳖究竟是被他们喊过来的,还是本来就准备过来的。说来说去,是喊早了,也许只早了一分钟,失去的却是一大片地盘——推理余地。
王田香看肥原沉浸在惋惜中,劝他:“其实也无所谓,反正吴志国就是老鬼,还要这些推理干什么。”事到如今,什么过头的话都说了,骂了,毒手也下了,他是害怕吴志国不是老鬼了。
肥原摇摇头:“话不能这么说,干我们这行的证据是第一,我们现在认定吴志国是老鬼,就因为我们掌握着确凿的证据——他的笔迹。但这个证据只能证明他是老鬼,不能证明他老婆是同党。再说,该到手的证据,由于自己考虑不周给弄丢了,总是很遗憾的。”
这似乎说到一种职业精神,肥原谈兴大发:“打个比方说,两个人下棋,即使输赢已定,但你还是应该下好每一步棋。这是一种习惯,也正是这种良好的习惯,才能保证你当常胜将军。今天我是草率了一点,走错了一步棋,本来不该这样的。”
肥原确实感到很遗憾,缠着这件事说不完地说便是证据。他叹口气,又说:“话说回来,其实我们现在很需要这个证据,吴志国不肯招,这也说明我们掌握的证据不够,起码他认为还有抵赖的余地。如果证据一个个的有了,他还能抵赖吗?敢吗?”
王田香说:“他赖只有活受罪。”
“你昨晚对他用刑了?”得到王田香肯定的答复后,肥原又神秘地问他,“你就不怕他不是老鬼吗?”
“你……怎么……有什么新情况吗?”王田香心里一下长了毛。
“没有。”肥原笑,“该打还是要打,我同意的,你怕什么。”
“我不怕,”王田香又硬了脖子,“怎么可能不是他,肯定是他。”
这时门口哨兵打来电话,报告一个惊人的消息:老鳖没有走!他不走干什么?难道还住下来不成?当然,住是不可能的,他不会这么傻。他很聪明的,去厨房转了一圈,认了一个人,看上去两人倒蛮亲热的,可能是老熟人。也不一定,那人是火头军兼做食堂卫生,跟他是半斤八两,一路货。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半斤八两刚认识也可能打得火热的,何况老鳖主动帮他干活:劈柴。劈得挺起劲的。
“他暂时不会走了,”肥原作出判断,“他要等吃过午饭才会走。”
“他想和老鬼取得联络?”王田香问。
“对。”肥原说,“他一定已经从伙夫那边探听到,这些人在外院饭。他觉得有机会与老鬼联络上,就决定不走了,等着吃饭,趁机跟老鬼联络。”
“怎么办?”王田香指指吴志国的房间,“要让他去吃饭吗?”
4
要!
当然要!
肥原分析,现在老鳖肯定不知道自己被监视,同时又急于想与老鬼取得联络,所以只要老鬼在他面前露面,他一定会设法跟他联络。起码会有试图联络的迹象,有动静,有反应。不用说,跟谁有反应,谁就是老鬼。
确实,老鳖现在的身份是明的,想与老鬼联络的心思也是明的,联络时可能有的一举一动也是明的——哪怕只是挤眉弄眼,装怪猫叫,在老鬼周围瞎打转,乱晃悠,一切都在严密的监视中,漏不掉,瞒不住。可以说,现在的老鳖实际上就是老鬼的试纸,晴雨表。吴志国说他不是老鬼,到底是不是,拉出去给老鳖看一看就能见分晓。用肥原的话说:正面攻不下,可以从侧面攻。
但打开门看了吴志国的样子,肥原知道完了,他的计划泡汤了。一夜不见,肥原已不认识吴志国了,他成了一个活鬼!光着上身,外衣内衣都被卷起来,反套在头上,背脊上足以用皮开肉绽来形容。下身,皮带被抽掉了,外裤耷拉在胯下,内裤上血迹斑斑——如果是女人的话,一定会使人想到刚被人强奸过。肥原本能地往后退,吩咐王田香把他收拾一下再带出来。他没想到王田香下手会这么狠!
再次带出来的吴志国也没有雅观多少,佝着腰,跛着脚,走一步颤一下,像从战场上下来的败将。脸上倒没什么明显的青包或创口,这要归功于王田香及时把他的衣服套在他头上(这样可免于四目相对,也不会吵着肥原),但牙床可能是被枕巾撑脱了,嘴巴始终闭不拢,呈O型,嘴角还挂着两行血迹,看上去一副凄惨的痴相。肥原甚至没看全一眼就挥了手,不看了,叫人莫名其妙。
好不容易有个申诉机会,又被取消了。吴志国不从,挣扎,嘶叫,不肯回房间,向肥原喊冤。肥原走到他跟前,淡淡地说:“不要叫,再叫我就再堵住你的嘴。”
吴志国看胖参谋手上捏着刚从他嘴里拔出来的枕巾,随时都可能再塞回去,乖乖地闭了嘴,等肥原发话。
肥原问他:“刚才没睡着吧,该知道有人来看你了吧?”
“谁?”吴志国一头雾水,或者说是装得一头雾水。
“老鳖啊。”
“老鳖是谁?我不认识……我不知道什么老鳖……”
肥原打断他:“别装了,老实说本来想给你个机会,让你们见上一面的。但你这样子怎么行,老鳖一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你已经被我们抓了,打了,我们还怎么抓老K嘛。所以,不行,你还得回房间去待着。”
吴志国看王田香要上来架他走,急忙闪到一边,紧急呼叫:“肥原长,我不是老鬼……我不认识他……什么老鳖……你听我说……”可惜说不了了,因为王田香和胖参谋已经揪住他,捂住了他的嘴。
总的说,肥原觉得他和老鳖是没缘的,好好的送上门的两个机会,均失之交臂,无缘享用,还弄得忙忙乱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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