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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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声- 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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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这哪是开会,这是肥原出的一个毒计,假借给司令汇报之名,挑起大家的矛盾,狗咬狗,互相攻击,丑态百出。肥原认为,把大家逼到绝路上,丑态百出的同时也可能出现漏洞。他现在认定,老鬼决非小鱼小虾,一吓一诱便可现身。他也怀疑自己可能误入歧途,需要调整思路,拓宽怀疑范围,包括张司令,所以今天晚上专门把他喊来。他睁大眼睛,洗耳恭听,指望在各人的混战中瞅见端倪,发现天外天。
此外,也只有这样才能把长长的时间熬过去。
4
夜深了。
院子里的灯光相继熄灭,只有西楼会议室,依然灯光明亮。
突然,院子里枪声乍起!
尖厉的枪声中夹杂着零星的惨叫声、战斗声、脚步声……会议室里的人还没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两个蒙面人已如利刃破竹一般破窗而入,高喊:
“不许动!把手举起来!”
谁也没想到,共军居然敢冒死来营救老鬼。
王田香想去拔枪,忽见又有两个蒙面人破门而入,只好乖乖地举起手。
一双双手相继举起,任凭乌黑的枪口对准,命悬一线。
“老鬼,快跟我们走!”
“快走,老鬼,我们是老虎派来救你的……”
肥原似乎不甘心死了都不知道谁是老鬼,一边举着双手一边偷偷环视周围,看到底谁是老鬼。殊不知,所有人都乖乖地擎着双手,或高或低,或直或弯,无一例外。不过肥原也注意到,这些人中只有李宁玉跟王田香一样,颇有点泰然处之的镇静,其他人无不露出了恐惧的神情。白秘书甚至吓得流出了口水,着实丢人。
“老鬼,快跟我们走,晚了就不行了!”
“快走,老鬼,敌人的援军马上就会赶来的……”
机不可失,耽误不得!
可就是没有人出列,跟他们走。
肥原不经意发现其中一个蒙面人穿的是总队士兵特制的大头皮鞋,知道可能已被老鬼识破,顿时恼羞成怒,手还没完全放下便破口大骂:
“滚!都给我滚出去!!”
很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原来这是肥原为今天晚上精心策划并组织的一出压轴戏,长时间的开会就是为了把时间熬过去。夜深深,让共军铤而走险,让老鬼自投罗网。可老鬼毕竟是老鬼,资深老辣,历练成精,哪会被这几个小鬼骗过?他们穿的是统一的皮鞋,端的都是统一制式的枪,哪像老鬼的同志。老鬼的同志来自五湖四海,使的武器五花八门,口音南腔北调,怎么可能这么整齐划一?
不用说,肥原又白打了一张牌。不但白打,甚至还有点丢人现眼。
再说张司令,什么时候这么狼狈过,当着自己的部下乖乖地举起颤抖的双手?肥原采取这么大的行动,居然不跟他事先打招呼,让他出洋相,简直是胡闹!他忍不住板着脸,气呼呼地责问肥原:“肥原长,你到底在搞什么名堂?”
肥原本在气恼中,不客气地回敬道:“这还用问吗?我要引蛇出洞,诱鬼现身。你不觉得你身边的鬼太狡猾了吗?你要觉得我做得不对,有什么高见不妨说来听听。”
司令看他气势汹汹,忍了气劝他:“依我看,等明天再说吧。等明天这个时候,什么老K老虎老鬼都会现身的。”
肥原走到李宁玉跟前:“我觉得已经现身了,李宁玉,你觉得呢?刚才我看见你静若止水。你为什么这么镇静,能告诉我吗?”
李宁玉看着肥原,静静地说:“因为我觉得这样卑鄙地活着,老是被你无辜地当共党分子怀疑、讹诈,还不如死了。”
肥原呵呵笑道:“既然死都不怕,又为什么怕承认呢?我知道你就是老鬼。”
李宁玉瞪他道:“你没什么好笑的,我不是老鬼。现在该笑的是老鬼,你这么有眼无珠。”
“你是。”肥原说,“我知道。我相信我的感觉,你就是老鬼。”
“既然这样,”李宁玉咬了咬牙,“又何必说这么多,抓我就是。”
“我要找到证据。”肥原说,“当然,没有证据也可以抓你,但我不想,为什么?我想跟你玩玩。看过猫捉老鼠吗?猫捉住老鼠后不喜欢马上吃掉,而是喜欢跟它游戏一番,把它丢了,又抓,抓了又丢,这样的乐趣可能比吃的乐趣更大。我现在就在跟你做游戏,想看你最后怎么钻进我给你设的网,那样你会恨死你自己的,而我则其乐无穷,明白吧?”
肥原这么说时,李宁玉只觉得头皮在一片片地发麻,脑袋里有股热气在横冲直撞,要冲出来,要燃烧,要爆炸……刹那间,她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人已经弹飞出去,把肥原扑倒在地上,双手紧紧卡住他的脖子,号叫着:
“我不是老鬼!我不是老鬼!你凭感觉说我是老鬼,我要杀了你!你欺人太甚,我要杀了你!……”
完全是疯掉了!
顾小梦和白秘书想把她拉开来,可哪里拉得开,她像一座山一样压在肥原身上,手像一对铁箍似的紧紧箍着肥原的脖子,一般的推拉根本不管用。最后还是王田香,迅速操起一张椅子使劲朝李宁玉后背猛砸下去,这才把李宁玉砸翻身,趴在地上。
别看肥原是个小个子,说话女声女气的,其实他早年习过武,有功夫的。刚才是由于太突然,被李宁玉抢先制住了要害,精气神都聚在脖子上,他才无暇还击。这会儿,李宁玉的手一松,他气一顺,便是霍地一个漂亮的腾空背跃,稳稳地立在地上。此时李宁玉躺在地上,还没有完全清醒过来。肥原走过去,用脚踢她,命令她站起来。李宁玉爬起来,刚立直,肥原手臂一抡,一记直拳已经落在她脸上。那拳头力道之大,速度之快,以致过来时都裹挟着风声和冲力,把李宁玉当场击倒在地,流出了血。
“起来!”
“爬起来!”
“有种的爬起来……”
李宁玉爬起来,肥原又是一拳。左勾拳,右勾拳,当胸拳,斜劈拳……如此再三,肥原像在表演拳法似的,把李宁玉打得晕头转向,血流满面,再也无力爬起来。看她自己爬不起来,肥原要王田香把她架起来再打,到最后李宁玉已被打得浑身散了架,跟团烂泥似的,架都架不起来了,连张司令都起了恻隐之心,劝肥原算了,肥原才罢手。
此时李宁玉已经口舌无形,话都说不成了,却还嘴硬,要肥原再打:“打……把我打死……你不打死我……我上军事法庭告你,你凭感觉办案……岂有此理……你刑讯逼供,我要告你……他们都是证人……”
肥原冷笑着说:“你告我?去哪里告?军事法庭?那是你去的地方吗?你以为你是什么人!我告诉你,你是老鬼也好,不是也好,我打死你就像打死一条狗,没人管得了!”
李宁玉听了这话,感觉像比刚才所有拳头都还要击中要害,还要叫她吃痛,目光一下涣散开来,痴痴地自语道:“我是一条狗……我是一条狗……”旁若无人,形同槁木。转眼间,河流决堤,木木的喃喃自语变成声泪俱下的号啕大哭,“我是一条狗啊,死了都没有人管的啊……我是一条狗啊,让我去死吧……”说着挣扎着爬起来,一头往墙上撞去,把现场的人都吓呆了!
5
李宁玉撞墙没死,她这样子站都站不直,哪还撞得死?
李宁玉发现自己没死,又朝肥原扑过去,抱住他的脚,朝他吐一口血水,骂道:“你这个畜生……如果明天证明……我不是老鬼……你去死!”
肥原拔出脚,拂袖而去。
李宁玉又爬到司令跟前哭诉:“张司令,我不是老鬼……张司令,我不是老鬼……”
张司令看不下去,对旁边的白秘书等人示意一下,扭头跟着肥原走了,走到屋外面还听到李宁玉声嘶力竭地叫:“张司令,我不是老鬼!”
李宁玉说是没死,但离死也差不多了。额头开花了,鼻梁凹下去了,牙齿挂出来了,血像地下水一样冒出来,要是没有人相救,生死只有听天由命。毕竟都是同事,就算她是老鬼也不能见死不救,何况从现在的情况看,李宁玉比任何时候都不像个老鬼,这时候可能只有老鬼才巴不得李宁玉死,可老鬼为了掩盖自己也得要装出相救的样子,于是,几个人手忙脚乱,有的去外面招待所叫医生,有的临时急救,用手捂,用手绢堵,暂时止了血,便将她送上楼去。
不久赶来一个卫生员,金生火和白秘书就借机走了,只有顾小梦留下来,配合卫生员给李宁玉作包扎。后来卫生员走了,她也没走,而是打来水,给李宁玉洗了血污,罢了又陪她坐了很久。这些人中她们俩的关系是最和睦的,即使在刚才那场混战恶斗中,两人也没有互相诋毁、撕咬。最后,顾小梦走时,李宁玉硬撑着坐起身,认真地对她道谢:“只有你把我当朋友看,我死了都不会忘记你的。”
深夜里的山庄,墨黑如漆,静寂如死。李宁玉躺在床上,可以听到窗外树叶随风飘落的声音。她怎么也睡不着,似乎也无心睡,只是静静地躺在床上,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地睁得大大的,圆圆的,亮亮的,像是怕闭上了再也睁不开似的,又像要用这最后的目光驱散层层黑暗。
黑暗逐渐又逐渐地淡了。
天光慢慢又慢慢地明了。
新的一天对谁来说都是最后一天,对老鬼是,对其他人也是。由于突然发现自己确实如顾小梦说的那样也是老鬼的嫌疑人之一,昨天晚上白秘书的觉睡得很不安稳。噩梦像老鬼一样纠缠着他,使他老处于半梦半醒的状态,周边的声响可以轻易地从他梦里梦外穿来梭去:从梦外进,从梦里出;从一只耳朵进,从另一只耳朵出。天亮前,他听到楼上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短促,沉闷,好像是一团什么东西摔在了地板上。他似醒非醒地想,不好,出事了,并命令自己赶紧醒过来。他醒了几分,蒙蒙胧胧听到李宁玉痛苦的呻吟声,心想可能是肥原又在找她出气,心里又轻松下来,沉入了梦里。当早晨树林里的小鸟唧唧喳喳地叫醒他时,他首先醒过来的意识是李宁玉痛苦的呻吟声,并比梦里更肯定她夜里一定是又被肥原打了。于是,他起床后第一时间去看了李宁玉。
房门虚掩着,门缝里夹着一股不祥的气息,以致他不敢贸然推门。他连喊两声李宁玉的名字,没有回应,才上去推开门,看见李宁玉居然趴在地上,像一个被彻底打垮的可怜蛋,恨不得爬走,但又爬不动。他又喊李宁玉的名字,一边上前想去扶她上床,却被李宁玉惨烈的死状吓得惊慌失措……
“眼睛、嘴巴、鼻孔、两只耳朵孔里,都是血,乌乌的血……”事后白秘书向肥原报告时,依然有些惊魂不定。
肥原听了,不紧不慢地说:“那叫七窍流血,可能是吃了什么毒药吧。”
6
确实,肥原说得对,李宁玉是吃了毒药死的。这在她的遗言中有明确交代。
李宁玉留下的遗言共有三份,分别是给张司令、肥原,以及她并不和睦的丈夫的。遗言都写在从笔记本里撕下的三页纸上,内容如下:
尊敬的张司令:
一年前,在我接受译电科科长重任时,组织上发给我这颗巨毒药丸,我深知,当我掌握的秘密面临威胁,我应一无疑犹地吞下这颗药丸。今日我吞下这颗药丸,决非因秘密遭受威胁,实属我个人对皇军和您的忠诚遭到深深质疑。肥原蛮横地怀疑我是共匪,我深感伤心,也痛心人世之奸讦。知我者莫如您,我与世不争,只求忠心报国。忠您者莫如我,危难之际,甘愿以死相报,昔是如此,今也如此。
宦海险恶,您比我知,人心叵测,天知地知。肥原对我深疑蛮缠,必将铸成大错。我之死或许能令其顿开茅塞,明辨真伪,我死得其所,便义无反顾。只是,事出冤情,我含泪赴死,死有余恨啊!切望司令明冤。
您忠诚的部下李宁玉
肥原:
我命贱如狗,死了也不足惜!然,狗急也要跳墙,何况我非狗非奴,乃堂堂中校军官,岂容作践!我实系你逼死!死不瞑目!我在阳间告不了你,在阴间照样告你!
李宁玉中校
良明吾夫:
原谅我生时移情别恋,死时不辞而别。我执行公务急病而亡,当属因公殉职,死而无憾。只念孩子年幼,于心不忍。我忍病作画一幅,希望他们能在你培育下,成树成材,福禄一生。我在西天保佑你们。
小宁
肥原是第一个看到遗言的,捷足先登,还贼眉贼眼呢,不但看了属于他的,也看了不属于他的。看了给自己的那份后,他的感受跟上面第一句话一样:一条狗死不足惜,居然还敢威胁他,大胆!嚓,嚓,嚓,一把撕了。后面的两份没撕,看过照原样折了,因为要交给遗嘱主人的。
接下来,肥原和王田香把李宁玉留下的所有遗物通通找出来,集中在一起,它们是:一只英式怀表、一本机关内部使用的笔记本、一支白色笔帽的钢笔、一把破梳子(已有三个齿耙断裂)、一只皮夹子(内有半个月工资)、一对发夹、一支唇膏、一串钥匙、一只茶杯、半盒药丸、一根扎头巾、一套内衣内裤、一幅素描画。画已经完成,画的是两棵不知名的树,粗壮,挺拔,并排而立,地面上长满了小草,上面还写有一句话:
牛儿,小玉,妈妈希望你们要做大树,不要做小草。
显然是给孩子们画的。
画很简单,用单线勾勒,没有一处色块。但肥原仍担心画里面藏字,反复看了,正面看,反面看,倒过来看,对着灯光看,用放大镜看。总之,每一样东西,肥原和王田香都一一进行了细致的检查,确信无疑后方列为遗物,包括那幅画。只有那个笔记本,因为已经用了大半,如果首尾审看一遍起码要一个钟头。肥原懒得看,索性占为己有,没收了。
看了这么多,肥原似乎还没有看够,要王田香检查李宁玉的遗体。
“干吗?”王田香纳闷地问。
“万一她是老鬼呢,她可能借尸体传送情报。”肥原老练地说,“她身上可以藏匿情报的地方多着呢。”
“你还在怀疑她?”王田香气鼓鼓地说。
“干我们这行的只相信事实。”肥原高深地说。看王田香欲言又止,他又说,“即使确凿无疑也是应该查一查的,算是双保险嘛。”
于是两人将尸体的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都翻了个遍,连头发丛、两个鼻孔、牙齿缝、耳朵眼,包括腋下、肛门、阴处都查检了个遍。至于穿戴在身和可能要穿戴的衣帽、鞋子,更没有放过。总之,所有可能藏纳纸头纸片的角落,所有可能写字留意的地方,都无一例外地检了,查了,看了:你看,他看,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没有。没有。身上没有。身外也没有。到处都没有。
没有片言只语!
没有暗号密语!
说实话,从昨天李宁玉卡住他喉咙那时候起,肥原对她的疑虑已经所剩无几,那种疯狂,那种愤怒,那种绝望,就是她受冤屈的证据,等看到她嘭的一声撞在墙上时,他觉得自己都开始有点怜悯她了。换言之,李宁玉一头撞墙赴死的壮举,让肥原终于相信她是无辜的。至于刚才搜尸,只不过是职业病而已,凡事小心为妙嘛。
对李宁玉的死,肥原既感到意外,又觉得在意料之中。他想起昨天夜里李宁玉往墙上撞去,觉得她现在的死不过是那一刻的继续。当时他曾经想过,李宁玉撞墙寻死,目的是要他承认她是无辜的,他冤屈了她。就这点而言,肥原觉得她已经达到目的。可问题是——在肥原想来,既然她已经达到目的,又何必重蹈覆辙?所以,他又觉得有点意外,也许还有点为她惋惜。不过,总而言之,肥原觉得一条狗死不足惜。
“死了就死了,这是她应该为自己的疯狂付出的代价。”肥原晃晃李宁玉的笔记本,有点安慰王田香的意思。看王田香一时愣着,又说,“你知道她为什么要死?”
“想跟你证明她是清白的。”王田香没好气地说。
“不,”肥原说,“她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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