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会写你的字!”
“是!”吴志国坚决又坚定地说,“她在偷练我的字!”
“你放屁!”王田香顺手一拽,差点把吴志国撂倒在地上。
吴志国站稳了,向肥原挪近一步,好言相诉:“肥原长,我说的是真的,李宁玉会写我的字,她在偷练我的字。”
这确实有点语出惊人,惹得肥原哈哈大笑,笑罢了又觉得一点不好笑,只觉得荒唐,沉下脸警告他:“你还有什么花招都一齐使出来。荒唐!李宁玉在偷练你的字,证据呢?拿出证据来我这就放你走。”
“证据就是那两个字体太像。”吴志国昂起头,激动地说,“那个你认为瞎子都摸得出来相像的两个字就是证据,是她在暗算我的证据!你看——”吴志国从身上摸出一页纸,递给肥原,“这也是我写的字,有那么像吗?瞎子都摸得出来地像?”
肥原接过纸条看,发现上面写满了那句话。这是吴志国利用吃饭时给他松绑的机会写的,也许专事笔迹研究的专家们最终会从蛛丝马迹中识别出,这同样是出自吴志国之手,但绝不像昨天晚上写的那样一目了然——谁都看得出来——瞎子都摸得出来。
吴志国利用肥原看纸条的时间,极力辩解:“如果我是老鬼,昨天晚上验笔迹时我无论如何都要刻意变变字体……”
肥原打断他:“开始抄信时你不知道这是验笔迹。”
吴志国说:“我要是老鬼就会知道。哪有这样的事情,莫名其妙地叫我们来抄封信。我不是老鬼也猜到了,这肯定是在要我们的笔迹。”
吴志国再三强调说,如果他是老鬼,像昨天晚上那种情况他一定会刻意改变字体:“哪怕变不好,最后还是要露出马脚被你们识破,但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点儿都不变,谁都看得出来,更不可能有几个字像图章一样地像。”
吴志国说,像图章一样地像,这恰恰证明不是他干的。这是其一。其二,反过来说,如果他是老鬼,在如此铁证如山的证据面前,即便不肯投降,也会承认自己就是老鬼,没必要为这个挨毒打。
“承认自己是老鬼和投降是两回事。”吴志国作滔滔雄辩,“我不可能傻到这个地步,一方面像个笨蛋一样,验笔迹时自投罗网,另一面又像个疯子一样为个老鬼的名分以死抗争,被打成这样也不承认。”他恳求肥原相信,有人在暗算他,此人就是老鬼李宁玉,“谁是老鬼,非李宁玉莫属!”吴志国发誓可以用性命保证,他那天绝没有进李宁玉的办公室,李也从没有跟他说过密电内容:这就是他相信李是老鬼的根据。
说到李宁玉为什么要偷练他的字陷害他,他解释说正是因为他抓杀了诸多蒋匪、共匪,成了所有匪贼的眼中钉。李宁玉作为老鬼,一定想除掉他,暗算他,所以利用工作之便偷偷苦练他的字,并用他的字体发送每一份情报。他表示,虽然现在这只是一种假设,但这种可能完全存在。一定存在。他说:“其实,这是搞特务工作的人经常干的把戏。”为此,他还举出一个令肥原感到亲切的事例,说他以前曾听人说过,在欧美包括日本,每一个职业间谍在受训时都被要求掌握两种以上的字体,其中有一种字体是发送情报专用的。
这些都是他在伤痛的刺激和深刻的恐惧中苦思冥想出来的,听上去似乎还蛮有道理。当然,也可能是暗算中的暗算,狡猾中的狡猾。肥原听罢,一言不发地走了。上楼了。从神情上看,看不出他到底是被吴志国蛮有道理的辩解说服了,还是被他暗算中的暗算激怒了。
2
不论是被说服还是被激怒,对王田香来说,事情是走出了他的想象和愿望。他本以为今天必定是可以结案的,甚至都已经与招待所的某团肉约好了,晚上要去轻松轻松。现在看事情似乎有可能拐弯、转向,踏上一条新道。这于情于理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他要把事情拉回到老路上去,但没有得到肥原的授意,不敢明目张胆。那就来秘密的,私下的,悄悄的。他把吴志国关进房间,然后去门口抽了根烟,清醒了一下,回来即关闭房门,开始单独审问吴志国,有点私设公堂的意思。
起初王田香声音不高,连在客厅里的胖参谋都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后来声音不时窜出来,有的甚至很响,胖参谋可以听得很清楚——
王田香:……你的誓言不值钱!
吴志国:……
王田香:我要证据!
吴志国:李宁玉在偷练我的字就是证据。
王田香:放屁!你的意思是说李宁玉早就知道这份情报要被我们截住,所以专门模仿你的字来陷害你?鬼相信!
吴志国:她就是早在练我的字,想陷害我。
王田香:她为什么不陷害我,不陷害金生火,专门陷害你?你们之间有深仇大恨?
吴志国:因为我在主管剿匪工作。
王田香:你现在只能主管你的死活!
适时,肥原在楼上喊王田香。王田香知道一定是自己的声音大了,惊着了肥原,悻悻地上楼去。见了肥原,王田香有点先发制人:“肥原长,他说的都是鬼话,我根本不相信。”
肥原嘿嘿冷笑:“所以你不甘心,想快刀斩麻乱。急什么嘛,”肥原请他坐下,“张司令说得好,门旮旯里拉屎总是要天亮的,你怕什么,我们有的是时间。不用急,不要搞人海战术,把休息的时间都压上去,何必呢?不值得。”不是指责,尽是体贴和关怀。
王田香关心的是你肥原不要被吴志国的鬼话迷惑了:“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吗,肥原长?”他如鲠在喉,脱口而问,想咽都没咽下去。这是他目下最关心的,很想得到安慰。
肥原想着,最后是不置可否地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说着把他正在看的报纸丢给王田香,“她现在在哪里?”说的是二太太。
“在城里,关着呢。”
“去给我把她带来。”
王田香稍有迟疑,肥原瞪他一眼:“别跟我说她不认识老鬼,我知道你昨天背着我叫她来认过人。你经常自作聪明,这样不好,要坏事的。”
王田香怔怔地看着报纸上二太太的头像,不知晓主子安的什么心。
肥原像猜出了他的心思:“别管我要干什么,快去把她带来。快去快回,我等着的。”
王田香就走了。
3
二太太真的是小,即使经历了结婚、生子、革命等一大堆事后也才二十二岁,花样年华呢。三年前,二太太嫁给钱虎翼做姨太太时并没有多么美丽动人,身板平平的,薄薄的,目光是端端正正的,头发被她革命的同学剪得短短的,有点像个假小子。那时她刚从九朋高等中学毕业,她革命的同学动员她一起去南京报考国立金陵女子大学,但她父母不同意,或者说无法同意,因为要的钱太多。然后有一天,姓钱的拎着一袋子钱找到她的父母,说他想做他家的女婿,这是聘礼。父亲看这些钱大概够女儿去南京读书,喊女人同女儿去商量商量,看她愿不愿以这种方式去读书。女儿接受了,可书却又没去读。父亲至终也不明白到底是女儿自愿的,还是女儿被势利的母亲欺骗或威逼的结果。总之,二太太就这样打发了自己的青春,填了钱虎翼的二房。女大十八变。以后王田香眼看着二太太的身板凸凹起来,圆满起来,头发越来越秀长,走在大街上回头看她的人越来越多。为此,姓钱的经常跟人吹嘘,他是女人的美容师。
放屁!应该反过来说,是他把二太太美丽动人的青春年华占有了,享用了,挥霍了,糟蹋了。好在糟蹋的时间不是太长,二太太今年也才二十二岁,走在大街上照样牵引男人的目光。由于她现在的身份不光是某航运公司的职员,还是老鳖的下线:一个经常要到老鳖的烟摊上来买香烟抽的烟花女子,所以她学会了化妆。是那种会把男人的欲望叫醒的装扮。她的随身小包里总是带着这些化妆品:胭脂、口红、增白霜、粉底、眉笔、香水、雪花膏等,而且化妆技术十分老道,擦擦擦几下,那种味道就活生生出来了。现在,她听王田香说要带她去裘庄,她不知道是去干什么,想必是有人要审问她,于是又噌噌噌几下,把自己弄成一个浪气的烟花女。这是她现在的身份,她必须要做够这个身份才有可能蒙混过关。她已下定决心,不承认自己是共党(老汉)。她对王田香说:“王八蛋,你要×我是可以的,因为我现在干的就是这个,被你们这些王八蛋×。但你说我是什么共党,我看你是被日本佬×昏了头。怎么可能呢?我是一只鸡,被钱狗尾×烂的鸡,你如果不嫌弃我被钱狗尾×过,想×就×吧。但我建议你要×我应该带我去你家,而不是裘庄,我讨厌那个鬼地方。”
王田香哈哈笑:“我才不要×你呢,我现在可以×的人多得是,都比你年轻漂亮。”
这话幸亏没让肥原听到,肥原听到一定会骂王田香不识货!粗俗!肥原对二太太的印象是一句诗:既有金的炽热,又有银的柔软……这诗出自紫式部的《源氏物语》,是源氏公子对六条妃子的评价。六条妃子不仅容貌出众,且情趣高雅,素有才女之称。女子无才便是德。女人漂亮就是祸。六条妃子有才有容,命运多舛也就不足为奇,最后无奈之极只好遁入空门,削发为尼。但源氏公子是个有魔力的男人,其魅力不亚于法力,他一个眼神唤醒了六条妃子沉睡已久的欲念,两人在阳光下邂逅,不久后在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如一场突发的火灾一样,在六根清静的法门内如火如荼地行起了云雨之事。罢了,源氏公子吟咏道:
伊有金的炽热,
伊有银的柔软;
伊自天堂来,
伊在地狱里……
肥原一见二太太,脑海里就跳出了这句诗。他还想到,他和二太太这种相见,无异于源氏公子和六条妃子在森严法门内相见:一个在此岸,一个在彼岸,中间隔着刀山火海,天堑鸿沟。但源氏公子视刀山如沙丘,跨天堑如过桥,不愧是放浪于情色人生的豪杰,令他自叹弗如。他知道自己召她来的目的,所以即便脑海里塞满了那句诗,心有灵异之气也不会为之所动。
押二太太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认人,认老鬼。
认谁?
先认了吴志国,后又去认了李宁玉。由此可见,肥原是被吴志国的道理说服了!
4
确实,肥原本来对李宁玉昨晚在餐桌上的表现就心存疑虑,只是后来在验笔迹过程中突然被吴志国的如山铁证冲昏了头脑,一时把李宁玉丢在一边。中午吴志国通过顽强又智性的辨证,把他对李的疑虑又点活了。激醒了。孰是孰非?他在吴、李两人间摇摆起来,于是想到打二太太这张牌。他不相信他们不相识,即使二太太不认识老鬼,但老鬼不可能不认识她。肥原认为,只要相识,当面相见,再辅以一定招数,难保不起反应。俗话说,是狗总是要叫的,是鬼总是怕见光的。他把二太太押来当狗用,当鬼试。先试的是吴志国,设陷、套话、引诱、开导、威逼、毒打……真戏假做,假戏真唱,文武双全,软硬兼施,十八般武艺悉数上场。结果反应不明显,便又去试西楼里的人——主要是李宁玉。还是老一套,红脸、白脸、正说、反说、拳脚相加……最后,二太太都快被打死了,却还是没有人有一点活的反应,简直把肥原气死了。吴、李两人在这件事上几乎打成平手,唯一的输家是肥原,他本以为可以借二太太这张牌在吴、李之间作出最后抉择,打完后才知道这张牌白打了,什么收获都没有:既没有想象中的抉择,也没有意外的收获。
不过这张牌还没打完,二太太还活着。肥原对二太太有言在先:不要考验他的耐心!可二太太不识相,给她两个机会都浪费了。这种人的命不值得珍惜。他肥原不是源氏公子,会因色起乱,坏了规矩和道德。他肥原是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怜香惜玉的。他决定用二太太的性命来好好再打一张牌。
于是,肥原把二太太从西楼带回来,带到东楼,推到吴志国跟前,掏出手枪,问吴志国:“是我来毙,还是你?”
“我来。”吴志国说完接过手枪,对准二太太的脑门连开三枪,把脑花都打出来了。
肥原夸奖道:“你表现很好,让我想到贵国的一个成语——大义灭亲。”嘴上这么说,但在心里不禁起乱。如果说之前肥原对李、吴的怀疑是相等的,那么吴这三枪打破了这个平衡:对李的怀疑超过了对吴。
于是,肥原策划了下一个行动,是专门用来圈套李宁玉的。他叫王田香找来纸笔,要求吴志国写一份血书,内容是他亲自口授的,吴志国只要照抄即可。血也是现成的,还在二太太头上无声地流淌,散发着腥膻的热气。吴志国从容地蘸着热乎乎的血,照着肥原的口述,力透纸背地写下一份鲜红的遗书:
张司令:
我要以死向您证明,我不是共匪,共匪是李宁玉。请相信我!请善待我的家人……
吴志国绝笔
肥原看着未干的血书,对吴志国说:“记住,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死了。”
吴志国哼一声:“我死不了的,李宁玉会让我活过来的。”
肥原冷冷一笑:“别高兴得太早。告诉你,如果李宁玉不是老鬼,你会死得更惨,我不会善待你家人的。”
吴志国大声说:“她肯定是老鬼!”
肥原瞪他一眼:“那要我说了才算数!”
但肥原至终也无法这样说,因为李宁玉把他的牌又打回来了。
5
要说肥原这张牌是打得够精心的,非但亲自出面,还动用了众人、汽车做道具,造足了声势。这是一出戏,经过了用心编排,有来龙去脉,分起承转合。起的部分由肥原主打主唱,他将李宁玉单独约至户外,带她漫无目的地在后院山坡上散步,绕圈子,拉家常,像是一对多年失散的老友重逢。最后,两人在凉亭里坐下来,似乎要畅谈一番。凉亭依山而立,地势高,地基也高,视野辽阔,由此向外看,院内一切景致尽收眼底。他们刚坐下不久,一辆白色救护车停在东楼前,把二太太的尸体拉走了。与此同时,王田香带一辆绿色吉普车,把西楼里的人:金生火、顾小梦、白秘书,都接上车,走了。至于为什么走,去哪里,王田香一概不说。
这一切,凉亭里的肥原和李宁玉看得清清楚楚,肥原也道得明明白白,只是道的尽是假话,把二太太的尸体说成是吴志国的,把金、顾、白的出走说成是回家。
“为什么回家?”肥原自问自答,“因为事情已经结束,老鬼真相已经大白。”
“谁是老鬼?”肥原又是自问自答,“嗯,先不谈这个吧,我想先替吴部长了个遗愿,死人的事总比活人要紧,你说是不,李科长?”说着笑眯眯地看着李宁玉,要求她再说一遍当初跟吴志国透露密电的过程。
肥原认真地说:“你应该知道,如果你说的跟上次不一样,有出入,我会怎么想。”
李宁玉想了想,一边玩弄着木梳子,一边平声静气地回忆起来,时间、地点、起因、过程、对话、想法、情形,一是一,二是二,一五一十,虽不能说与原话只字不差,但基本上无出入。
“表现很好,要表扬。”李宁玉说罢,肥原拍着手叫好,“不简单,不简单哪。不过,用吴部长的话说,你连谎话都记得这么清,说明你真是狡猾狡猾的。”
“这是事实。”
“是事实吗?”
“是。”李宁玉看着肥原,“肥原长,难道你怀疑我是共匪?”
“不是怀疑,而是肯定。”肥原说,“要不我怎么会把人都放了呢?”
李宁玉犹豫一会儿:“肥原长,你……为什么……”
肥原打断她:“李宁玉,你别装了,为什么就在我手上。”说着扬一扬吴志国的血书,丢给她,“看看吧,这证据够了吧?”
至此,戏已演完承部,进入转部,精彩和高潮即将纷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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