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人,那个他的风筝,此刻站在丝线织成的网上,微风吹来,吹动他泉水一样的头发,美的像一场酣梦。
对着剩下的几个活口,风筝淡然的说:“我不要你们的性命。”
不要性命?
只怕是要自己生不如死吧。
风筝继续说:“……我只要你们留下你们的右臂。”
剩下的敌人还有三个。
三个臭皮匠挺一个诸葛亮。
可这三个人反倒没有人说的明白这个要求究竟是不是残忍。
右臂没了,还可以锻炼自己的左臂,这是自我安慰的说法。可他们毕竟明白,苦练了多年的武功今日要废于一旦是多么痛苦的事!可他们更明白,他们伤了江家的二少爷,他们嘲笑了眼前白衣的人,他们就必须付出代价,一个足够他们后悔一辈子的代价!
三个人对望了一眼,终于丢下手中弓箭,抽出身上的配刀。
手臂不多,只一左一右而已。
左手握刀,手起,刀落。
右臂死亡了,茫然张开它鲜红流血的伤口,静静掉在早就血红了的草地上。
风筝在听到那些人远去的声音后,摸索着下了丝网。
丝网一结一结,遥遥的隔开年少的流水和第一次显出沧桑的风筝。
心似这双丝的网啊。
流水愀然伏下身,从丝网下爬到风筝的身边,悄悄抱住他的腰。
风筝好笑的手拍拍流水的手,斥道:“以后流水遇到了危险的事情一定要告诉他的风筝。不能再自作主张,流水还太小。”
灿然一笑。
挥手收了交错的丝线。
就是这般简单,他一个甘愿,再多千千结再多双丝网,也是无物。
松了风筝的手,牵了马匹,左手扶了风筝上马:“无论如何,我们得尽快赶回汉江会……”话还没来得及说完,流水的视线被一个人影吸引了去。
那人站的远远的,身子半隐没在萋萋芳草中,不可思议的望着江流水。
那个人影有高高的身材,英挺的相貌,一身破破烂烂的衣服,和落魄的表情。
那个人轻轻的走过来,好象他的目标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鬼魂。
他明明记得,三年前,那个人的脸上满是自信。
那人不是别人,三年前,那人握住了江流水拔剑的手,戏谬的说要找江流水决斗,可在江流水终于被天陷吞噬之时,他还是没能够拉住江流水的手。
那人的名字叫——江鄂。
江逐云的童年玩伴,江鄂。
江鄂走近了,问:“江流水?”
流水耸肩一笑:“怎么?江鄂,这么快就认不得我了?”
“二少爷?”
“拜托!明明三年前是你要抓我回汉江的,现在却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江鄂终于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您还活着。”
“恩,当年是他救了我。”流水转头向马背上的人,瞳仁里含着一点脉脉的柔情:“他是,风筝。”
江鄂其实在风筝杀敌的时候就来到这个地方了。他把了风筝每一个动每一个静一点不漏的看在眼里,那个时刻,他就在想,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竟有比天高的武功比海深的冷漠。
天下使用针线作武器的一共一百二十二家,可使用鱼骨作针的却根本没有!
如今,他又重新细细的估量了一下眼前白衣的人,“苍白”是他唯一能找到的评语。
可他还是对着风筝跪了下来。
谁说男儿膝下有黄金?
他双腿跪定,一旦必要,他可以跪穿亘古苍穹。
他说:“请救一救汉江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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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长江为界,中原两分,北方敬重燕山贝家堡,南方为东风山庄马首是瞻。
汉江会属于北方地界,是汉水的水路霸主,而汉水两岸分别由汉中、汉阴、汉阳三个帮会的管辖。汉江会的总会设立在龟山之上,与蛇山一江之隔遥遥相望。
汉水滔滔,连年水患不断,一场暴雨,汉江两岸就足以变成洪水漫流之地。靠水生活的汉江会一直是四个汉江帮派中最安稳的,即使汉中会汉阴会汉阳会对汉江会垂涎已久,但在燕山贝家的威慑调停下,四家哪怕明争暗斗不断面子上到还是相安无事。
三年前,中段的汉阴会忽然崛起,先后鲸吞汉中汉阳两会,之后终于把魔爪伸向汉江会这个鱼肥水美的所在。而作为北方霸主的燕山贝家因为主人十几年前痛失幼弟无心政治,竟对汉阴会的扩张做出了姑息甚至绥靖的政策。
汉江会为了稳定人心一直没有把小少爷江流水失足落山的消息公诸于世,仅只几个家族内部成员每到清明时节烧些纸钱元宝默然祭奠早逝的十七岁少年。白发人送黑发人,江楼月夫妇一夜白了头。
可成事在天,就算做了这些,汉江会也难逃被灭的灾祸。汉阴的首领带着弟兄冲进龟山总会,一刀砍杀了江楼月夫妇,圈禁了江逐云和桃歌。只有江鄂带领少数的人逃了出来,准备北上联系汉中汉阳逃出来弟兄等待机会潜入龟山救人。
江鄂这一走就是一月,这一月风餐露宿,当年他身上的傲气磨损了不少,由于担心大少爷的安危,更是形如枯槁。
也许一切天注定。
他只是偶然的路过那里,可他没想到他能见到他以为早就死去的江流水,他更没想到江流水的身边有这样一位高手!
他注意到那叫作风筝的人身材不高,有一张不和年龄相符的稚嫩面孔,喉结小的似乎根本没有发育过,当然还有看过一眼就忘不掉的长的夸张的黑发。
他想都没想,直接给他下跪,只求他,求他救救汉江会!
客栈里,流水好奇的问江鄂:“为什么不去向燕山贝家搬救兵?那是北方的霸主!不论怎么样,汉阴的过分壮大也会威胁到它。”
江鄂叹了口气,剪着荧荧的烛光说:“要是可以去求,我就是刀山火海也要闯一闯的。可是……”
“可是?”
“你还记得天陷口的那一个老头么?”
“记得啊。”流水被江鄂一提醒,忽又想到那一树红花。脸,立刻通红,灯火下,一汪水眸溜溜盈光。
江鄂看到流水脸红,也只好装作没有看到,说:“你知道为什么在你掉下去时我没来得及救你么?”
流水一怔:“为什么?”
“那老头捏住了我左腕的脉门,只用一招。”回想起过去,江鄂还是不自主的暗暗心惊。他也算是汉江流域水陆皆知的一个人物,可那一天居然被一个凋朽老头一招制住了脉门。他听说人外有人,但他绝对没想过,彼此两个人之间的实力竟可以差距那么多!
江流水当然知道江鄂的实力,江鄂曾经凭借了自身的内力震飞了他一个十七岁的少年人!他也无法相信一个普普通通的老头竟然能一招制住江鄂。
“后来呢?”流水赶忙问。
“那个老头看着我笑了半天,放开手,一个人悠闲的走了。我当时急着想救你的办法,就再没有调查那老头。”
“我知道,天陷深不见底。你是救不了我的。到是那老汉和你不去请救兵有什么关系?”
“我在逃出来时,看到了那个老头坐在汉阴那帮杂种之中。”
“那个老汉?”江流水大吃一惊,“莫非他是汉阴的人?没想到汉阴有这样的人才!”
江鄂摇了摇头,一向张狂的笑变的苦涩无比:“若是汉阴的人倒好了。”
“敌人有高手怎么是好事?”
“因为,我听他们叫他——贝。前。辈。”
“燕山……”
“……燕山,贝家。”
江流水早先以为最坏的情况不过于陆地三家连手,那种情况只要铁了心卧薪尝胆总有一天可以东山再起。
可现如今一直韬光养晦的燕山贝家搅了进来,局面就几乎成了一边倒的定数,且不说贝家一手半个中原,只说贝家的武功。至今没有一个人能描绘那超忽想象的武功,对于北方诸帮来说,那是一种天神一样的存在,弹指间,见说蛟龙擎石开,弹指间,樯橹灰飞烟灭。
“怎么办?”流水怔怔的问江鄂。
江鄂把眼睛转到风筝的身上。
风筝从很早就坐在窗口了,他似乎非常满意现在的位置,纹丝不动的坐在那里任凭天荒地老。窗口外是夜,黑的无边无际的夜。风筝坐在永远的黑暗中,嘴里半明半昧的浅浅低吟——朝登凉台上,夕宿兰池里。乘月采芙蓉,夜夜得莲子……
“风筝?”流水一下子明白了,他是想让风筝去救人啊!若是救得就是皆大欢喜,若是救不得也给了江鄂一个缓冲的机会,只要时间越长,江鄂的组织就多了一分胜利的机会。
是,风筝的武功是很高,可对方是隐匿在暗处的燕山贝家,一个家族,一个绝对不败的存在!
他,是想风筝去送死!
江鄂知道流水明白了自己意思:“如今,只有他了。”
“我不同意!”流水一口回绝。
他决不能同意。他带风筝出来是为了给他看看他的缤纷五彩的世界,听听绵绵不绝的江水歌唱,是为了给他幸福,而不是,而不是利用他陷害他。不是让他明白世间的丑恶的!
“你对得起你死去的父母么?!”
“我对不起死去的父母,我更对不起活着的人!我说过我要作风筝的眼睛,我说过我要保护他!我不能让你把风筝当作一个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
江鄂愕然的看着眼前坚定的青年。
恍然惊觉,三年的确可以改变一个人。他,真的变大了,不是三年前那个含着眼泪任性逃家的小孩,而是一个有了担当的男子。
这种变化本是好的,可是现下的一切由不得他心软,他转头向风筝,目光灼灼,从容问到:“你忍心叫流水的哥哥和嫂子死么?”
他赌,赌在这个瘦弱的男子心里流水到底有什么分量。
他赌,赌这个瘦弱男子的武功底限是多少。
但他不能说,他不能说,他不相信这个“流水的救命恩人”,他想知道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物,如果,如果这真是个危险的人物,他希望这个叫风筝的人和他后台能同燕山贝家结了仇留了怨。就算江流水会伤心,他也得为了汉江会除去每一个危险的存在。
过了好久,风筝终于叹了口气。
“流水,你过来。”风筝淡淡的说。
江流水听话的走过来,拉住风筝搭在窗口的一只手。
风筝问:“流水,我记得你说,你喜欢你嫂子。她死了你会伤心么?”
流水脑浆沸腾,反手抱住他纠缠一生的风筝:“我不要你去送死!”
“傻孩子。我刚才才说过,流水太小,有事情要和风筝商量,不能自做主张。 告诉我,如果流水的嫂子和哥哥死了,如果流水的汉江会没了,流水会不会伤心的哭个不停?”
其实风筝早不必问。
被他一问,那个方才还一脸坚决的孩子已经红了眼圈。泪水怎么能控制呢?泪水早已经打湿了风筝领口。可他还是一句不说,倔强的粉饰他的太平和他的坚强和他汹涌了三年的思乡之情。
风筝叹了第二口气,对江鄂说:“我会尽力的。不是为你,只我的流水。记住,只为这个叫江流水的孩子。”
江流水的泪一旦落下,淅淅沥沥就不再停,竟是要流的菡萏香消翠叶也残。多少泪珠儿,何限的恨,都统统流到风筝的肩头。
风筝体贴的抱着他,就像天陷下,花海丛中,那个孩子醉倒他的怀里一样。
流水哭着,渐渐的累了倦了,抽涕着躺在风筝怀中一点点睡去。梦中的翱翔于天际的白云风筝犹攥在流水的手中,天还是蓝的像海,风还是遥远的从天边而来。梦外,流水的泪还是默默的流,流了风筝一身,还有呼唤着爹娘的一声声,砸在风筝的心口。
夜,寂寞若斜阳阡陌,天涯碧草。
客栈外,不知有哪个伤心人吹了一夜的洞箫,气流撞击箫管发出凄厉呜咽的哭泣。
风筝忆起梨花的酒。
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泪。
相思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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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二十一日。
这是江流水致死都忘不了的一日。
一大早,天还蒙蒙,他扶着风筝从西面上了龟山,走的很慢很小心。
惨淡的石板还像三年前一样长满青苔,二百年的古枫树还像三年前一样粗的夸张,还有从龟山上下望,汉江还是滚滚流入长江。
雕栏玉砌应尤在。
淡淡的雾气环绕在山上,静的只能听到黄鹂的叫声,还有白鹭震翅的声音。
一路上竟是畅通无阻。
仿佛他们只是踏青的游客,匆匆的来去,走了,也不能带走一片落叶。
雾气蒸腾在他们身边,把稍远一点的景物都遮蔽的模模糊糊。
烟雨迷雾。
有烟没有雨,烟雾像雨一样打湿了流水的衣裳,那件久不穿的绣着船形的长外套。
剑,依旧是隐藏在袍下。
古铜雕水花的剑柄,锐利如长虹出海的剑身,不是被流水身上紧张的汗水浸渍就被水汽浸渍的沾上一滴滴的水珠儿。
风筝还是一身短短的白衣。
惟有黑黑的发在雾气中变的微凉。
雾渐渐的浓了。
浓到那顶小软轿出现在流水身边不足五丈处,流水才发现。
抬轿子的四人都是一身翠绿,绿的像雨打芭蕉,绿的滴水。
他们说:“请——坐——恭迎江家二少爷。”
他的语气是对待亲人熟人友人的语气,而不是对待仇家的语气。试想一下,在晨曦的暮霭中,一个人终于迎来了他等待已久的知己,他怕他劳碌,他体贴温文,他就会对他的客人说——请,恭迎。
流水的表现也是好的了。经历了攀爬悬崖和与敌人的战斗之后,他的阅历一下子增长了很多。当面对抬轿子的人时,他少有的没有退缩没有愤怒,反倒是镇静的点头,满是嘉许。
又看了眼风筝,说:“还是让他坐吧,他看不到。我陪着走就好。”
抬轿子的人互相对望了一眼,欣然允许:“既然是江家二少爷的意思,那就请……”
“风筝。”风筝报出自己的名字。
“……就请风公子上轿吧。”
翠竹的小轿,虎皮的软垫子,四个轿工摇摇晃晃。
风筝坐在轿子上,山间的云雾笼了他一身,有打湿羽毛的蝴蝶落在他的鼻尖上休憩。龟山上本来就是灵圣的所在,这下,连四个轿工都不得不多看了风筝几眼。
流水走在风筝的身边,悄悄的问:“风筝,你在想什么?”
“我在听——万物生长的声音。”风筝答的飞快,“时光是水,岁月是飞梭,而生命只是渺小的过客。万物生长的声音就成了急促的音乐,每一刻钟它们都在努力的生活。”
流水怔了一怔:“我却在想——我该怎么杀出一条血路。”
“这不像是一向的你呢。”
“人在江湖,总有些身不由己。”
是这样么?
风筝默然不语。他鼻尖的蝴蝶终于扇动它五彩缤纷的翅膀,在空中盘旋几圈又落到风筝的指尖。风筝只知道,指尖的茧子被蝴蝶触手弄的酥酥麻麻,一种冲动悄然从指尖泛上胸口。
有,一点想杀人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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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鄂一共聚集起八十七人。
江鄂知道依靠这少少的八十七人要想对付汉阴的三百多人甚至燕山贝家,是绝对的绝对不够。
所以他要利用风筝,先不管他是什么样的人,先不管他对江流水是什么样的存在,只要能够拯救汉江会拯救江逐云他就不惜一切。
山上早早的下了雾,而且没有散去的倾向,反而越聚越浓。
江鄂一向不是卤莽的人。
这一次,他却说,捡日不如撞日。他和江流水的约定是:江流水和风筝从正面去攻打龟山,而自己则带领三会剩下的人马从背山处放火接应。
他心里雪亮亮的,那个叫风筝的人应该已经看透了自己计策。他真正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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